大师的心灵(两题)

作者: 石华鹏

《霍乱时期的爱情》: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情

一 没有爱不是艰难的

马尔克斯在他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很有感慨地说,“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情了。”说这话时马尔克斯58岁了,他的口气肯定和干脆。三年前也就是1982年他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金和文学声誉,这一切是来自《百年孤独》,“那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诺贝尔颁奖辞),但短短三年后,他完全抛弃了“魔幻”“奇迹”的写法,用“纯粹”得有些琐碎的现实写法,投入到对“爱”的探寻当中,完成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一部堪称百分之百“现实主义”的爱情百科全书。在我看来,马尔克斯写出这本书像是为了献给自己,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一是想撕掉贴在他身上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二是想告诉别人虽然我快老了但我的激情没老,我渴望并有能力去爱,尽管爱是那么艰难。

我们没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一个58岁的“老头儿”说出的关于爱的看法,他走过的漫长的道路和他在路上耳闻目睹的像尘土一样多的故事或传奇,以及成熟得还来不及枯萎的大脑智慧,足以使他的看法成为箴言。“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情”,这句话包涵着爱之艰难的三种可能性:

爱一个人是艰难的。

被一个人爱也是艰难的。

两人相爱更是艰难的。

所以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马尔克斯似乎为了阐释这三种可能性而安排了三个人物——费尔米纳、乌尔比诺和阿里萨,他们就像三角形的三条边一样彼此相交连接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关于爱与被爱、选择与拒绝的故事,在这个爱的等边三角形中,我们无法依靠道德是非来分辨哪些爱来自对虚荣的满足,哪些爱来自对平庸的放弃,哪些爱来自对爱的守候,因为每一种爱(无论是只开花不结果还是又开花又结果)的历程都是艰难无比的。

故事是这样的:年轻的穷小子阿里萨与中产家庭小姐费尔米纳一见钟情,炽烈的爱火在他们胸中迅速蔓延,星星之火即将燎原之际,费尔米纳的父亲——一个性情暴躁、一心想“使他的女儿成为一位高贵夫人”的做骡马生意的小商人——用一盆冷水浇灭了两个年轻人的爱火。费尔米纳被父亲拖上马车,远走他乡,她粗暴的父亲认为距离可以割断燃烧的爱火。尽管如此,阿里萨电报员的职业优势,仍可以神秘地让他得到费尔米纳的一些消息,包括她返回故里抵达港口的时间。当费尔米纳的船到达港口时,她并没有看到阿里萨,不是阿里萨没有来,相反阿里萨得到她返回的日期兴奋得几宿睡不着,而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让码头混乱不堪,他们相互错过了。费尔米纳不满,“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一气之下,把阿里萨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了。在费尔米纳拒绝阿里萨的日子里,全城最受青睐的单身汉乌尔比诺医生——“他个人的才华和风度令人倾倒,他家里的财富令人羡慕”——走进了费尔米纳的世界,费尔米纳很快接受了他,他们在一起走过了近五十年光阴,日子在爱的甜甜蜜蜜和磕磕碰碰中结束。而阿里萨,从被拒绝的那一刻开始,便在悲痛欲绝中开始了漫长等待,等待就像一艘漂到了昏暗的茫茫大海上而失去了动力的船只,没有目标,孤立无援,但阿里萨“孤寂的心灵中深藏着一个信念,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比他爱得更深。” 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后,费尔米纳的丈夫乌尔比诺从梯子上摔下来死后,这艘等待的船才得以靠岸,只是这艘船都快报废了。两位古稀老人终于走到一起,他们因怕人打扰在船上挂上标识霍乱的旗帜,一直向爱的“黄金港”驶去,费尔米纳盯着阿里萨,她悟到:生命跟死亡相比,爱才是无限的。

在我粗线条的复述当中,故事的骨架得以呈现,而有血有肉的叙述仍留在三百页的小说中,但不难看出,这是一个不新鲜的故事,甲和乙相恋,乙嫁给了丙,甲等待,甲和乙重归一起,这是叙事学家们用数学统计的方法从百千爱情故事中提炼出来的十种爱情故事模式之一,对小说家来说,天下的爱情故事大抵写绝了,已经很难再编出什么新鲜的和动人心魄的弯弯绕绕的爱情故事来了。当然,爱情故事的捉襟见肘并没有削减小说家们书写爱情的热情,爱情题材的小说仍然是图书市场的宠儿,读者们仍然期待爱情小说能为自己提供参考和指南,尽管大量小说家都在写爱情,尽管爱情小说铺天盖地,但在我看来,也只存在两种爱情小说,一种是伟大作家写出的伟大、丰富的爱情小说;一种是平庸作家写出的平庸、单薄的爱情小说。把一个庸常的爱情故事写得伟大、写得动人心魄、写得丰富博大和把一个庸常的爱情故事写得庸常、写得新意了无,是一个伟大作家与平庸作家的区别,所以马尔克斯除了在《百年孤独》中表现了不可一世的卓绝外,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依然如此,表现了他对爱情透彻的领悟和他对爱情与人生丰富的看法,更重要的是,字里行间渗透出了一位“老人”拥有的对爱情的激情,他暗示我们,在时间与爱的这场博弈中,爱是胜者。

马尔克斯将费尔米纳、乌尔比诺和阿里萨三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演绎成一段动人心魄的绝唱大戏——我们知道,费尔米纳与乌尔比诺相爱一辈子,阿里萨等待费尔米纳一辈子,二者都需要莫大勇气和智慧——马尔克斯依靠的表达武器是,用感性的细致入微的生活细节来营造爱情发生的气候、来描述爱情随时遇到的足以令当事人粉身碎骨的障碍、来延宕等待一场真爱降临的漫长时日以及来揭示爱情走向婚姻之后的相处秘诀。难道这四点真能令一个不新鲜的爱情故事脱胎换骨吗?当我这样来概括《霍乱时期的爱情》与其他爱情小说的不同时,我觉得不妥,我立马想到琼瑶们的爱情小说,她们也是在这几方面花费笔力的,这几点的确能解决小说阅读吸引力的问题,但它不能解决肤浅无力的问题。琼瑶们给我们描述的是真空中的爱,它的本质是伤感,而真正的爱是成长在险象环生的自然里,它的本质是艰难,或许这才是马尔克斯要告诉我们的,所以马尔克斯真正依靠的表达武器,是思考爱给人的启迪和发掘爱与生活相处的艰难。

爱究竟有多艰多难?小说前一部分写的是“现在”:费尔米纳和乌尔比诺医生的婚姻生活以及乌尔比诺医生的去世。这一部分,马尔克斯想写的就是相爱的艰难。乌尔比诺医生已经年迈不堪了,他在花园里的柳条摇椅上消磨时光,他马上就要去参加别人的葬礼了,此时芒果树上的一只鹦鹉冒犯了他,他爬上梯子去抓它时摔了下来。乌尔比诺医生的死法与他在世上显赫的声名和崇高的威望相比,多少有些滑稽,那只把他带到死神身边的鹦鹉,而“他像爱一个人似的爱着它”。医生死去之前在妻子费尔米纳的怀里用尽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有多么爱你。”这是让人伤感的一个场景,一对走过了半个世纪婚姻的夫妻从此阴阳两界,医生留下最后这句话时目光非常明亮,他表达了他所有的感激之情,这种明亮和感激只有费尔米纳才能理解,因为只有她才知道他们之间为了维持爱和婚姻,曾经经历了多少阴云密布、黑暗重重的日子。

小说花较多的笔墨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医生醒得很早,起床摸黑穿衣服。费尔米纳被医生弄得似睡非睡,有些躁。医生自言自语说,“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我洗澡没找到肥皂了。” 费尔米纳醒过来了,想起了那件事,气鼓鼓地翻了个身,因为她准是忘记在浴室里搁肥皂了。三天之前,她就发现没有肥皂了,但当时已站在喷头下,她打算以后再去拿。然而第二天,她把这件事忘了。第三天又忘了,实际上不是如他说的那样一个星期没有肥皂,他那样说是为了夸大她的过失,但是三天没有肥皂,却是事实,这是推诿不了的。被别人抓住了过失,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终于恼羞成怒。像往常一样,她以攻为守了,说, “这些日子我天天洗澡,”她怒气冲冲地叫道,“每次都有肥皂。”医生熟悉她倔强的争吵方式,这一次,医生忍不住了,他搬到外边住去了。冷战了三个月,他们也曾想解决纠纷,结果火却越烧越旺。在她不承认浴室没有肥皂之前,他不准备回家。而她呢,在他不承认自己故意说谎话折磨她前,也不想让他回来。最终,这场纠纷还是以医生承认浴室里有肥皂而结束。

险些为浴室里有没有肥皂的芝麻大事儿闹得各奔东西。这就是婚姻的恐怖,也是婚姻的本质。我相信这一细节能引起很多人共鸣,我不得不为马尔克斯对婚姻精到的看法而表达我的敬意,这是一个出色小说家在生活的海洋中打捞起来的“真金白银”,它让我们看到生活的实质,并让我们对身处其间的生活产生浮想联翩的思考——婚姻中任何一件小事都能酿成大错,这些小事就像暗礁一样,随时可能撞沉婚姻这艘大船,作为舵手的夫妻二人,小心谨慎地绕开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暗礁比躲避一场看得见的灾难更加困难。所以如何实现婚姻生活对爱情誓言——一生相伴——的承诺,成为夫妻生活的主要内容,玫瑰只属于短暂的爱的瞬间,而一生相伴则属于婚姻永久的爱,如小说家余华所说,对于追求片刻经历的男女来说,似乎玫瑰才是爱情;而对于一生相伴的男女来说,相依为命才是真正的爱情。

马尔克斯在叙述中三番五次地表达了他对婚姻的失落感,他说,“婚姻是个只有靠上帝无限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创造。”“夫妻之间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早上吃早饭之前又必须重新制造。”“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婚姻的根本不在于快乐,而在于稳定,还有爱。”尽管如此,马尔克斯没有让费尔米纳和乌尔比诺医生丧失对婚姻的希望,相反,正是那次“浴室里有没有肥皂”的争吵中(他们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最严重的一次),他们意识到了要“言归于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的想法”,所以当医生死在费尔米纳怀里,目光明亮地说出“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有多么爱你”这句话时,这段相伴一生虽艰难无比的爱情却也堪称完美地谢幕了。

最后,费尔米纳对躺在棺材里的医生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可是阿里萨出现了,一切又发生了改变。

二 爱你是我一生的信仰

小说写了三个时间段的故事,即过去,过去的过去和现在——过去:讲述费尔米纳和乌尔比诺医生的婚姻生活和医生在全城建立起的崇高声誉;过去的过去:讲述费尔米纳与阿里萨的爱情;现在:乌尔比诺医生去世后,费尔米纳与阿里萨谱写出的新的恋情。从内容容量上看,“过去”和“现在”各占全篇幅五分之一,“过去的过去”占全篇幅五分之三,显然,马尔克斯重点要写的是费尔米纳与阿里萨的爱情:经过青涩、甜蜜和不愉快的恋爱后,阿里萨向费尔米纳求婚遭拒,两人断绝关系,阿里萨当时22岁,此后,直到73岁的古稀之年来到阿里萨身边时,“两双老树皮一样”的手再次握到一起,这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中,费尔米纳嫁给了富有的青年才俊乌尔比诺医生并相依走过这些日子,而阿里萨,终身未娶且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等待费尔米纳。

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是这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字眼,也是这部小说中最动人的字眼,一个男人为爱所困、为爱所思、为爱所等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这个时间限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人在这件事上的想象力,我们见过最多的是三五年,爱的梦想在对方为人妻为人夫后终结,而一般人,经过一段多多少少有些“惊天动地”然后不了了之的恋情后,不出三五月,他们很快就会“醒悟”,觉得被一个女人拒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一个女人一辈子牵着鼻子走,“天涯何处无芳草?”很快,新的恋情就像尘土一样覆盖过去的恋情。这是我们日常生活“正常”的“爱情现实”,但当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阿里萨“非正常”的“爱情现实”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的好奇心便会苏醒: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如果我是阿里萨我会这样吗?

这些问题,看似是对阿里萨提出的,但潜意识里这些带着衡量自身的爱情价值度和意义值的问题是对我们自己提出的,阿里萨吸引我们,是我们对自身爱情的怀疑——我能为心中的爱情等待一辈子吗?同时,这些问题也是对马尔克斯提出的,你笔下的阿里萨,能说服我们,他的每一天每一年都能为他的等待理由和等待逻辑提供确凿的证据吗?这是一个小说家的才华遇到的最大挑战,就像意大利著名小说家卡尔维诺在他的小说《树上的男爵》中遇到的挑战一样,他如何让柯西莫在树上生活53年最终死去而一天也不曾回到大地上来过。马尔克斯作为一个伟大小说家,他的伟大之处就是在这样看似平常却关系到一部小说成败与否的关键问题上的表现,他不耍那些好看的花招,他的叙述一丝不苟,他最终说服了我们,让我们相信阿里萨,并相信阿里萨用一生来诠释的对爱情的看法:爱一个人是一生的信仰。

我们有必要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追述阿里萨是怎样完成他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的思念和等待的。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绝望与希望同在,失落与信念同在。

阿里萨的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大致经历了这样几个时期:痛苦的逃离期、浪荡的遗忘期、计划的等待期、平静的思考期。阿里萨发现费尔米纳要嫁给医生时,阿里萨不说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彻夜不眠,伤心痛哭,阿里萨母亲的心比儿子还痛,她向阿里萨的叔叔求情为儿子谋得了一份差事,乘船离开这里,去“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丛林中的一个港口里,那里既无邮局又无电报局,听不到这个堕落之城的任何消息。”阿里萨开始了一段逃离痛苦之地的治疗性旅行。但是在混乱的船上,阿里萨为心中的女神费尔米纳保留的童贞却被一个连面目都来不及看清的老女人夺去了,在这一被动的事件中,阿里萨体验到了一种难舍难弃的登峰造极的快感,他甚至“觉得心里开了一个窍儿”,那就是:费尔米纳的虚幻的爱情,可以用世俗的性爱来取代。这一觉醒,是他人生的一次转折,他渴望企求浪荡的性爱生活成为他情场失意的避难所,此后,与他发生关系的情人数量多得虽说没到无法记数,但也达到了622人之巨,阿里萨说,“心房比婊子店的房间还多”。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