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方物志(二)
作者: 叶灵凤【编者按】
《香港方物志》系香港《大公报》(副刊)专栏文章结集成书,第一版于1958年在香港中华书局出版。
作者叶灵凤,祖籍江苏南京,曾在上海主编《戈壁》《幻洲》及《现代小说》等文艺刊物,1938年南来香港,先后主编《星岛日报》《立报》文艺副刊,著作丰硕,是创造社著名作家。
《香港方物志》记述香港的鸟兽虫木、风土民俗,每篇博物小品千余字,共112篇。兼具文学性、知识性、趣味性,诚为上乘佳作。本刊“温故知新”栏目,特选载部分,以飨读者。
荔枝蝉,荔枝虫
又到了荔枝快上市的时候了。每逢荔枝上市的时候,广东就有一种小蝉,全身青绿色,在树上滋滋地长叫着。这种小蝉不一定栖在荔枝树上,就是别的树上也有,因为是同荔枝一齐上市的,所以呼为荔枝蝉。我们现在从树间所听到的音调尖狭,没有普通大蝉叫声那么宽大舒徐的,便是荔枝蝉的鸣声了。
这种小蝉,古名为螓,以别于普通的大蝉。大蝉俗称马蝉,就是古书上所说的蜩,小蝉则名为螓。《诗经·卫风》,“螓首蛾眉”,用来形容女性的漂亮。据批注《诗经》的人说:“螓,雌蟟之小而绿色者,其额广而方,故《硕人》诗曰,螓首蛾眉,言硕人之美也。古之选女者,非特取其蛾描靡曼,必合之法相,所谓角犀丰盈。螓首者,即角犀丰盈之谓也。”
但我以为古代用“螓首”来形容女人额角天庭的广阔,而且认为漂亮,不仅是依据相法,可能还与当时流行的发式服饰有关。古代妇人所梳的双鬓,在额角左右高高地隆起两只圆角,那风致实在像是蝉头上突出的一对眼睛。这种情形,我们一看唐朝的土俑或汉墓砖画像中的舞俑乐伎的发式,就不难想象得出。
广东的荔枝树上,另有一种小虫,是荔枝的害虫,俗名石背。据说石背的背部坚硬如石,故名石背。这种小虫不是吃荔枝果而吃荔枝花。冬天产子在荔枝叶底下,荔枝开花的时候,石背也孵化出来,它们就以荔枝花蕊为食。吃了花蕊,荔枝便无法结实,所以是荔枝树的害虫。石背虫的尿沾染在花蒂上,一经雨水冲开,也能使全枝的花都萎谢,所以种荔枝的人见到石背便头痛。据说这种虫福建比广东更多。福建的荔枝比不上广东,也许是受了这种小虫的害处吧。除了石背之外,荔枝树上还有一种害虫,像是蜜蜂,全身黄色,名为黄虫,它最喜欢吃荔枝叶。吃了浓黑的荔枝叶就全身变绿,不是黄虫而是青虫了。
荔枝是要每年将多余的枝丫斩伐一批的,这样则使来年的荔枝结实更肥更密。这种砍除下来的荔枝树枝干,运到香港来卖,便是有名的荔枝柴,结实干燥耐燃,火力极强,敲起来清脆有声,是木柴中的上货。
香港的马骝和骆驼
在香港见到马骝不难。从前新界沙田有座猴子林和马骝山,那里的马骝成群,可以结队出来遮道向人乞食。这盛况曾一度消失,近年又可以再见到了。此外我们从前又可以在较僻静的街道上偶尔见到走江湖的马骝戏,有的还附有绵羊和小黑狗。这是最雏形、最原始的中国杂技团,走遍整个中国随处都可以遇见的。他们都是山东人,两个人或三个人组成一班。以前在香港时常可以见到,但后来忽然说他们“虐畜”,一连拘控了几次,而且要递解出境,从此就少见了。前几年我还有机会又见到一班,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称为猴戏团,猴子戴的面具和服装都很讲究。领班的牵着猴子一面打锣,一面口里唱着“来呀来,包龙图来到了开封府,夜断阴来日断阳”,猴子便戴起了黑面具和纱帽翻筋斗,使得孩子们看了欢喜得了不得。
他们都是山东帮。不知怎样,本地人却一向说他们是江西人,因此,遂有了“江西佬打死马骝”那句俗说。这是说人无法善后之意,真不知是从哪里胡缠出来的。
在香港见到马骝不难,可是要见到骆驼可真难了。我在这里住了这许多年,就从未见过,而且我怀疑香港炎热的气候是否适宜于那个温纯淳厚的善良动物。可是在香港历史上,据说却是有过一匹骆驼的。这是早年香港的一个掌故,我不敢保证它的真实性,只好姑妄听之,姑妄言之了。
这个骆驼的掌故是与今日登山缆车有关的。据说当缆车未敷设以前,山顶与山下的交通极为不便,山顶人迹罕至,因此景色也就特别幽静。有一位外国富商爱上了这气氛,便在山顶建筑了一座别墅,一个人过着寂静的、远离尘嚣的舒适生活。至于每天上下及传递日用物件之劳,他则饲养了一匹骆驼代步,谁也不知道这个南方少见的大动物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富商这样过着离群独居的生活很久,直到一八八八年,山顶缆车建筑完成,正式通车,任何人都可以花费极少的时间来到山顶,欣赏山上优美的景色。那个富商觉得缆车通了以后,他的幽静生活被破坏了,这不啻是他的末日,于是便忿而离开了山顶,离开了香港。
这个掌故见香港一家西书店在战前出版的一册香港指南一类的小册子,编者是索尔比克。我不曾在任何其他关于香港的著作中见过相同的记载,因此无法查出他的根据,并且他也不曾写出这个怪僻富商的姓名,以及那匹骆驼的来历和后来的下落。但想到香港居然有过骆驼,这总算得是一个有趣的掌故。
海参的故事
参鲍翅肚,是四种主要的名贵海味,为酒家筵席上不可少的原料;就是一般人家请客,有时也要用到这几件东西,尤其在过新年和春节请客,必然也要预备这一类的海味。不过,在这方面,本地人和外江佬的风俗习尚则有一点不同。本地人对于筵席,以翅席为最上,一盆红烧大裙翅,仅是这一样菜的代价就要在百元以上;他们对于海参则是看在鲍鱼甚至鱼肚之下的。但在外江人眼中则不然,尤其在北方,他们看海参便比鱼翅名贵多了。最上等的筵席是用蒸席,用燕窝银耳做主菜;其次便是海参,鱼翅反而是不重要的。就因为这原因,在本港开设的北方馆子所制的鱼翅,时常受到本地食家的冷言讥笑,认为不是“剑拔弩张”,便是一塌糊涂。这诚然是事实,但说到海参,则北方馆子用大海碗装的红烧海参、虾圆海参,论滋味和火候,即使以广东人用海参制的“乌龙吐珠”名菜来比较,也不免甘拜下风了。
海参虽是中国人惯吃的海味,但像鱼翅鲍鱼一样,从前都是从国外输入的。其实山东烟台一带也有海参出产,不过产量不多,而且形体较小罢了。本地人看重的花白“猪婆参”,北方人用惯的黑色大刺参,都是从日本、南洋、澳洲甚至墨西哥运来的。
我们见惯的海参,都是海味店里的海参干,很少人觅过新鲜海参或活的海参。其实,本港海里也有海参出产,而且不少。在香港南部多礁石的海滨,如赤柱半岛等处,时常可以捉得到活海参。尤其在退潮的时候,它们大批留在浅水或岩石缝里。本港出产的是一种黑色小刺参,约五六寸长,晒干起来大约仅有一两寸而已。所谓刺,其实是海参的脚或吸盘而已。
海参是和海星、海胆一样的海中棘皮动物。中国旧时的方物志上名它为“沙噀”,为“戚车”,说它的形状类男阴,认为是补品。又说渔人钓海参时,要将男孩脱光了身体沉入海中,然后任海参一一吸在他的身上。这真是胡说。
其实,海参倒有一点奇怪的特点,为一般人所不知道的。这乃是它的骇人的古怪的自卫方法。海参身上没有武器,每逢海中其他生物向它进攻时,它便先缩紧了自己的身体,再将尾部收缩,然后突然一放,将自己的呼吸器官和腹内的若干器官一齐射出来。这些东西含有乳状的浆液,像是一棵小树,又像是一阵烟幕,将敌人吓退,然后海参便慢慢地走开,它并不要收回自己喷出来的腹内器官,它是随时可以重新再生一副出来的。试想,若是一个人一张口能够喷出他的心肝五脏,将敌人吓退,自己却掉头不顾而去,这将是一种怎样骇人而且有效的退敌武器。
西洋菜
到香港来得不久的外江人,大都不认识西洋菜,而且也不会喜欢吃西洋菜,甚至不肯吃西洋菜。但是我奉劝不肯对西洋菜下箸的人不妨一试。且不说本地人对于它的医学效能所作的种种推崇,仅是将它当作一种普通的菜蔬来吃,也是值得一试的。不过,一个外江佬如果想对西洋菜有胃口,甚而进一步像本地人一样对它嗜食而有好感,看样子也要在这“天堂”熬上四五年才有这资格。
西洋菜有水旱两种,本港是用水种的居多,即种在五六寸深的水田内,任它蔓延,然后摘取较嫩的枝叶出售,割了之后它又可以继续生长。因此西洋菜在香港几乎是四时不断的,但最肥美的是从初冬到春末。
为了上好的“白骨西洋菜”要用水种,水田自然不免滋生蚊蚋,早几年就为了这个问题使得本港的菜农和卫生局一再发生交涉。卫生局为了扑灭市内的蚊虫,禁止九龙的菜农用水田种西洋菜,而菜农也因为衣食所关,并且历来都是用水田种植西洋菜的,自然不肯罢休。后来一再请愿和递呈文,总算将禁种的区域缩小了才告一段落。现在市上出售的西洋菜已经有许多是旱种的,但旱种的总不及水种的肥嫩。
西洋菜最好的吃法,是用瘦猪肉或鸭肾来炖汤,将西洋菜炖成黄黑色,然后连菜连汤一起吃。本港的小饮食店里有一味“西洋菜鲜陈肾汤”,是用鲜鸭肾和鸭肾干与西洋菜同炖,有的还要加上桂圆肉。那滋味实在不错。除了炖汤以外,西洋菜还可以用来生炒和滚烫。外国人也有用它来拌沙律的。就是在这冬天“打边炉”,也有人将西洋菜同生菜、茼蒿菜一起放在滚汤里烫一烫就吃。
顾名思义,西洋菜是来自西洋的。本地人惯称葡萄牙为西洋,西洋菜虽非传自葡萄牙,但香港的西洋菜首先移植自澳门,则大约是事实。因为澳门在明末就已经为葡萄牙所占。九龙有一条西洋菜街,就因为那一带从前多是西洋菜田,现在则一天一天迁到市外远处去了。
有一个故事,说西洋菜是由一个患病的船员从一座无人的孤岛上移植来的。因为这个人患肺病,一人留在岛上,吃了这种野生的“水草”居然不死,后来便将它移植到澳门,所以名为西洋菜。这个故事恐怕只是“故事”而已。至少在英国乡下,久已有人用水田种植西洋菜,他们称之为“Watercress”,视为可供生吃的蔬菜之一。
香港的野鸟
俗语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是鸟类学家告诉我们,世上的乌鸦有二十多种,就是香港这样弹丸之地,也有三种以上不同的乌鸦。但是对于一般人是无须知道这样精密的分类的,我们只要知道那种全身乌黑、叫起来“呱呱”讨人厌的东西是乌鸦就已经足够了。对于其他的鸟类,可说也是这样。
香港的野鸟,已经给鸟类学家记录过的,有二百三十多种,常见的则有二百种左右。若是再加上偶然路过香港的候鸟,据说总数会有二百八十五种。即使包括新界在内,香港的面积并不算大,能有这样多种类的野鸟,对于爱鸟者可说是一个乐园。
香港能有机会见到这么多种野鸟的原因,是由于香港在地理位置上所占的优势。因为除了常年栖息在本港区域内的鸟类以外,还有从中国内地北方到香港来过冬的候鸟,它们在秋天南来,到了春天便迁回北方去。又有从南方菲律宾、马来半岛、印度、缅甸等处来港避暑的候鸟,它们到春天迁来,在香港过夏天,到了秋天又飞回南边去。此外还有秋季从北到南、春天从南到北的大批候鸟,它们万里长征,路过香港一带时,大都要停下来休息数日,补充粮食,然后再继续它们的旅程。因此在香港的秋天或春天,时常可以突然见到大批平时本港少见的鸟类,可是隔了一两天又会突然不见了,这些便是过境的旅客。同时,因了候鸟迁移的路线虽有一定,但南飞和北归的途径有时并不相同。在秋天经过香港飞往南方的候鸟,到了春天并不一定仍经过香港北上;相反地,秋天不曾经过这里的候鸟,到了春天北上时倒会在这里停下来休息,因此,这使得香港可能有机会见到的各种野鸟更多了。
香港的鸟类虽有二百多种,但我们平常抬头常见到的,除了天空的麻鹰和门前的麻雀以外,便要数到白头翁、高冠雀(一名高髻管)和俗名“红屎窟”的一种了。此外,在林木较盛的地方,也随时可以见到山伯劳和七姊妹。还有那黑黑的“猪屎渣”,不过它喜欢平地,不喜欢高山,因此在香港的山上不大有机会能见到它们。
观察香港鸟类的理想地点,不在本港岛上而在新界。新界的屏山林村谷,以及通达粉岭的公路两旁和大帽山麓,都是观察野鸟最理想的地点。你若是爱好观察鸟类,又略具一点鸟类分类学的常识,并且手边带着一架望远镜,偷暇到上述的地点去盘桓一天,包你的记录簿上会满载而归。据说有人曾经在屏山一带一天见过六十九种不同野鸟。
呢喃双燕
虽然从来不曾见过有人用笼子养着一只燕子,可是我们对燕子素来有好感,从不肯伤害它。就在香港这样的地方,搭木屋的人被控住霸王屋,在街边做生意的小贩被控阻街。可是就在堂堂的皇后大道上,燕子就在那家规模很大的百货公司屋檐下做巢,从不听见屋主向它们收租,也不见有人将它们驱逐,可见大家对燕子的好感。其实,燕子从来就不怕人,而且它向来一视同仁,在雕梁画栋上结巢也在乡下人茅屋的檐下做巢。诗人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好像很对它们的身世变迁表示感慨,其实是自作聪明。因为燕子今年在他家里做巢,完全出于自己的选择,从来不受势利观念支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