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虫

作者: 老藤

那时我十三岁,上小学四年级,在北大荒一个叫撮了火的村庄生活。

村庄向北三里地有座卧虎山,这是五大连池十四座休眠期活火山之一,山虽不高,却雄伟有气势,像一头斑斓的老虎卧在那里。卧虎山少有其他树种,几乎是清一色的柞树,柞树木质坚硬,树叶像带锯齿的小扇子,深秋季节,枝头成熟的橡子会在树下落满厚厚一层。橡子是野猪的最爱,一般来说盛产橡子的柞树林,少不了野猪光顾。粗壮的柞树树干会有野猪蹭痒的痕迹,有经验的猎人靠这蹭痕能追踪到猎物,野猪到死也想不到,只是蹭个痒痒就会招来追杀之祸。

卧虎山的柞树会像爬山虎一般往山下蔓延,这应该是成千上万粒橡子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结果。卧虎山下有七道山沟,沟沟长满了柞树,人们称这里为橡子沟。撮了火村离橡子沟最近,那时候村不叫村,叫生产大队,撮了火大队搞队办副业,在橡子沟办起了蚕场,蚕场远离村庄,吃住劳作都在橡子沟,撮了火的青年人大都有在蚕场劳作过的经历。蚕场后来被县里上划给国营林场,那段经历就成了许多青年人依依不舍的回忆。

我少年时的记忆就与橡子沟蚕场和蚕场的人们有关。

绿宝

我是个故事迷,因为喜爱听故事,总是想方设法和比我大的人交朋友,从大人那里能听到故事。那时候中小学是九年制,小学四年级就几乎上完了中小学的一半,四年级时我已经有了三个大人朋友,一个是绿宝,一个是雄蚕蛾,再一个是体育老师张山。除了三个男人外,还认识一个叫田娥的姑娘,但与她接触不多,算是半个朋友吧,因为我这三个大人朋友都与她有关联。三个大人朋友都曾在蚕场工作,张山是蚕场场长,脸上有淡淡的黄胡须,看上去蛮有心计。令人羡慕的是张山有支双筒猎枪,那时禁猎政策尚未出台,小兴安岭一带还允许打猎,一场雪下后,张山会喊上绿宝和雄蚕蛾上橡子沟打猎,因为三人经常打到野猪、狍子,人们就给他们起了个“三快手”的绰号,我上小学一年级就知道这个绰号,总觉得这个绰号特牛,和传说中的侠客有一拼。

张山是新任撮了火小学体育教师,绿宝是校工,雄蚕蛾在一路之隔的公社食堂当大师傅。绿宝和雄蚕蛾都是外号,他们真名叫什么我没记住,只知道绿宝姓吕,雄蚕蛾姓熊,外号和姓基本谐音。张山也有外号,叫狼蛛,据说是当蚕场场长时社员给他起的。狼蛛因为带个狼字,听起来有点吓人,上体育课我仔细端详过,还别说,张山面相还真有点狼的模样,三角眼、黄眼珠、黄胡须,颧骨高高,下巴尖尖,越看越让人发怵。这副模样自带戾气,上体育课没有哪个男生敢调皮捣蛋。

在我记忆里,狼蛛、绿宝和雄蚕蛾都了不起,他们个个有本事,有时我会下意识地模仿他们的小动作并以此为豪,比如学绿宝背着两手在校园里迈八字步,学雄蚕蛾习惯性地端着烟袋,学张山老师用眼睛余光扫人,等等。唯独对田娥学不来,田娥梳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走路说话找不出可以模仿的地方,她与众不同的特长是吹笛子,而且吹得婉转动听,我想学也学不来。大人都喜欢乖巧的孩子,我嘴甜,会献殷勤,他们也就不厌烦与我打交道。

三人当中,接触最多的是绿宝。

绿宝十六岁就在蚕场干活,十八岁入伍,复员后被安排到撮了火小学当校工。体型会暴露人的缺点,就像有的人一看就是馋鬼一样,绿宝身材上下一般粗,隆起的将军肚像扣着锅盔,暄腾腾的身子如同发面做的一样,这副模样让人很难摆脱懒惰印象。绿宝是学校唯一的校工,吃官粮、挣工资,比民办老师生活更滋润。绿宝本来还多一个宝字,后来大家觉得叫着费事,就逐渐减掉一字成了绿宝。这个绰号据说是田娥起的,田娥为什么起这个外号绿宝最有发言权。但普遍的说法是因为绿宝懒,在蚕场干活时是个半拉子。这也不怪绿宝,当时生产大队有规定,不满十八岁的社员不算整劳力,整劳力出一天工记12 分,不是整劳力只能记10 分。张山公开就说绿宝太懒,他们三人去橡子沟打猎,绿宝总是跟不上趟。打猎又叫打围,是实打实的体力活,要迈开两腿满山遍野撵猎物,懒人是打不了猎的,有个歇后语叫“瘸子打围——坐着喊”,就是讽刺那些只动嘴不动腿的人。绿宝有点胖,在野外肯定跑不过狼蛛和雄蚕蛾,结果合围中就出现了豁口,导致野猪、狍子突围而去。狼蛛埋怨绿宝自然在情理之中,绿宝听了也不恼,嘿嘿一笑也就过去了。

绿宝喜欢穿一身草绿色衣服,脾气不急不躁,喜欢开玩笑,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围着他转,因为他会讲故事,尤其会讲小孩子喜欢听的关于打猎的故事。绿宝有支单筒猎枪,黑色的枪筒很长,他称之为砂枪,而我们小孩子则叫它洋炮。洋炮虽然比不了狼蛛的双筒猎枪,但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有枪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绿宝身边因此聚拢了一堆小学生,从三年级到五年级不等。学生们聚拢在绿宝周围主要是听他讲故事,那个时候放学早,老师也不留作业,放学时太阳老高,不愿意回家的学生便围着绿宝听他讲故事。放学后的校园经常有这样一幅情景:十几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围坐在篮球架下,听笑眯眯的绿宝给学生们讲故事。绿宝讲的故事五花八门,有当兵时的故事,有四大古典名著的故事,当然讲得最多的是打猎的故事。绿宝讲故事绘声绘色,会模仿出不同猎物的叫声,狼嚎、熊吼、野鸡叫,学什么像什么。最让我们羡慕的是绿宝会打口哨,他把右手食指弯起来塞进口中,能打出嘹亮刺耳的哨音,哨音不仅声长,中间还会变调,比张老师脖子上挂的那只“狐狸哨”还要响。我是这些孩子里最忠实的听众,由于绿宝故事的熏陶,我对猎人生活充满了向往,有次老师让我们以长大后想干什么为题写作文,我在作文里毫不犹豫地写下将来要当个猎人,与老虎、豺狼搏斗。这个作文老师仅给了个及格,批语上说我这个理想没高度,我当时想,都能上卧虎山打猎怎么还没有高度?现在想想看,老师批的高度另有所指。

我从绿宝嘴里知道,橡子沟沟深林密,野兽横行,是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橡子沟方圆大约有一百多平方公里,除了冬季有猎人光顾外,其他季节少有人涉足,那里常有野猪、野狼伤人事件发生。野猪多是因为那里有橡子,食物充足,野狼则是野猪引来的,狼群喜欢追逐野猪,是野猪甩不掉的尾巴。撮了火大队在橡子沟建蚕场时担心野兽伤人,专门给蚕场买了支双筒猎枪,猎枪归公家所有,但保管使用权在张山。绿宝曾对我说,别看狼蛛有双筒枪,那可是公家的,我这支单筒却是自己的。橡子沟有大小七道沟,蚕场的范围控制在三道沟以内,这就给野猪和野狼活动留出了空间。绿宝在一次讲故事时讲了橡子沟为什么令人却步。卧虎山北面有个国营农场,一次雨后,农场副业连一个女工班开车去橡子沟采蘑菇,不幸遭遇了狼群。女工班主要工作是养殖木耳,没受过军训,也就谈不上战斗力,而且只有班长兼卡车司机是男性,背着一条半自动步枪,配备了十发子弹。班长让女工们脸朝内围成一圈儿,不与野狼对视,他抱着半自动步枪在外围警戒。橡子沟的狼群不搞集团冲锋,它们采取的是各个击破的战术,先是围着猎物绕圈子,冷不丁就会咬住一个猎物拖走。女工班与狼群对峙到日落黄昏,班长十发子弹已经打出去九发,只剩下了最后一发保命弹。女工们已经有四人被野狼偷袭咬伤屁股和大腿,形势万分危险。如果不是农场运输科的人发现采蘑菇车辆没有按时归库而报告保卫科,这个女工班就会陷入绝境。农场领导知道橡子沟经常有狼群出没,马上派人去寻找,这才给被围困的女工解了围。绿宝在讲这个故事时,身临其境一样描述了狼群如何发动偷袭,这个描述颠覆了我对狼群进攻方式的认识。在听绿宝讲故事之前,我觉得狼群对猎物发动攻击是成群往上扑,像毛头小子打群架一样顾前不顾后。其实不是这样,狼群再大,攻击猎物也只采取偷袭方式,它们会相互配合、声东击西,然后一个个把猎物拖出队伍。当一只狼咬住猎物往外拖的时候,其他狼会掩护这只狼,阻断对方营救。我问绿宝,女工们为什么要脸朝里、腚朝外。绿宝说,班长这个决策是对的,野狼也欺软怕硬,它们会观察人的眼睛,从眼神中发现你是不是胆怯,一旦发现你惊恐胆怯,它们会更加有斗志。女工腚朝外,一来会藏住目光,二来只能伤到屁股和腿部,要是脸朝外被叼住脖子就没命了。绿宝说,他打猎尽量避开狼群,因为狼记仇,你打了它,它的家族成员会记住你。有经验的猎人要么下套,要么用狼夹子,绝不会用砂枪来对付狼,用砂枪打狼还不如用弓箭上手,砂枪装填最快也要四分钟,而弓箭瞬间就能拉弓上箭。当然若有快枪那就是两码事,再厉害的狼群也扛不住快枪的射击。绿宝说,对于背砂枪的猎人来说,狼群打不得,孤猪最好也不去招惹,总之,橡子沟两大猛兽还是躲着点好。

我还记得绿宝讲过他师父老董头的故事。老董头是撮了火最有名的猎手,靠一支祖上留下来的洋炮打遍了卧虎山。有一次去橡子沟打猎他碰到一头孤猪。野猪一般都是成群活动,而孤猪却是单枪匹马的独行侠,孤猪有自己的领地,有不固定的窝,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睡到哪儿,一副吊儿郎当的二流子样。孤猪吃饱喝足就会找油脂多的松树蹭身子,擦蹭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解痒,而是将皮毛沾上厚厚的油脂,用来防止瞎蠓和蚊虫叮咬。孤猪比黑瞎子和狼还难对付,黑瞎子虽然体型大,其实胆子很小,遇到人会主动躲避。狼看到持枪或背枪的人也不会靠近,只会远远地瞄着你,没有十足的把握狼不会主动攻击。孤猪就不一样了,孤猪大都是性情暴烈的公猪,獠牙像秤钩,鬃毛如铠甲,在林子里横着膀子晃荡,遇到人不但不躲,还会黑旋风一样扑过来拼命。那次,老董头吃了孤猪的亏。那头孤猪有三百斤左右,嘴长体壮,这样大小的野猪肉质最好。老董头有些动心,犹豫再三,还是悄悄将洋炮里的铁砂换成了单发铅珠,躲在一棵老柞树后瞄准孤猪头部开了一枪。绿宝说,师父枪法很准,这一枪虽然打中猪头却没能致命,很可能是松油粘上的泥巴减弱了铅弹的力量,孤猪嗷嗷叫着转了两圈儿,发现了大柞树这边开枪后冒出的那缕枪烟,便疯了一样扑过来,将来不及装填枪药的老董头拱翻在地。好在老董头经验丰富,扔掉手中洋炮,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猴子一样就往大柞树上爬。老董头爬树很快,但还是被孤猪咬掉了半个脚后跟。老董头命是保住了,但从此成了跛脚。绿宝说,师父再三嘱咐:没有快枪不要碰孤猪。师父还给山上的猛兽排了个次序:一猪二熊三老虎。这种排序在撮了火没人怀疑,连狼蛛也没有异议。我记住了这个排序,直到现在我还拿这个标准说事,当有人说老虎是“山中之王”时,我会微微摇头,知道说者肯定不知道孤猪的厉害。

绿宝喜欢帮人做事,村里谁家有事总会找他帮忙,他也从不拒绝。

当地居民冬季取暖主要靠烧柴,入冬前上山打柴是家家户户一件大活儿。届时,生产队会派出马车和车老板,柴主则自己找帮工带着斧锯上山,砍伐柞树棵子用马车拉回来。这在小兴安岭一带是一种习俗,该习俗促成了乡亲抱团取暖的好风气。当地冬季奇冷,哈气成霜,滴水成冰,一个家庭想熬过严冬至少需要三马车柞树棵子,因为需求量大,每天生产队都会派马车进山。进山不是上卧虎山,主要是去橡子沟外围,但橡子沟有狼群出没,普通人进山打柴有危险,大家自然会想到绿宝。绿宝有枪,又是小有名气的猎手,请他押车至少可以壮胆。因此,扛着洋炮的绿宝经常担当柴车押车的角色。

那个时候我特别崇拜英雄,但在偏僻的乡村很难遇到那种高大上的英雄,就身边熟悉的人来说,我觉得有两个人与英雄贴边,绿宝是第一个,还有一个就是田娥,田娥会吹笛子,模样特像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的常宝。绿宝肩扛洋炮押车的形象威风凛凛,田娥如果双手攥紧辫子来一个“冲上山岗杀尽豺狼”的造型,一定也英姿飒爽。

我与绿宝有过一次交谈。我问他:“听到别人叫你绿宝恼火吗?”

“有啥恼火的?”

“绿宝不是蚕虫吗?那种吃树叶的大绿虫子。”我看过蚕虫,那种浑身松软,没有一点筋骨的大绿虫子,我看到它浑身起鸡皮疙瘩。

“它是虫子,但它无毒,不咬人,一天到晚吃树叶。”绿宝解释说。

我觉得绿宝这样的人物应该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天底下好听的名字很多,为啥非要接受绿宝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外号。我问:“听说这外号是田娥起的?”

“那当然,”绿宝说,“田娥说她害怕蚕虫,叫我绿宝宝后再看到蚕虫就会想到我,想到我就不会害怕,因为我是她的老弟。”

田娥这种心理我当时理解不了,长大后想起此事,觉得她是想用绿宝来盖住心里蠕动的那条蚕虫,是一种心理换位。

“田娥还说,绿宝这个外号挺好听的,田娥说《智取威虎山》里有个常宝,《西沙儿女》里有个阿宝,咱们蚕场有个绿宝,正好凑成了‘三宝’。”我能看出来绿宝对田娥起的这个外号没有丝毫反感。

绿宝问我:“你说田娥好看吗?”我说:“比我们班长胡梦杰好看。”胡梦杰是我们四年一班的班长,学生只要有出头露面的活儿,肯定是她出场,她自己也觉得是全校最美的女孩子。绿宝说:“田娥不仅是当年蚕场最好看的姑娘,还是撮了火的村花,才貌双全,可惜比我大好几岁。”我问绿宝大好几岁有什么可惜的,绿宝笑而不语。

我不关心田娥的年龄,再说我和绿宝说这番话时田娥已经嫁到了和平公社,远离了绿宝、雄蚕蛾和狼蛛。绿宝见我不再问,就主动说:“有时候人是会变的,关键是往哪个方向变。”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关于“会变的”这句话让我想到了我们班长胡梦杰,她因为没当上校级“三好学生”在班里哭鼻子,她眼泪汪汪地对班主任说:“你知道人是会变的。”我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问班里同学,同学们也都回答不上来,这个问号一直画着,现在绿宝又提到了人是会变的,我很想听听他是怎么变的。

“我在蚕场上班时贪玩,也偷过懒,参军到部队我被分配去喂猪,喂猪是个不受待见的工作,不幸落到了我的头上。怎么办?贪玩偷懒肯定不成,满圈的猪一饿就嗷嗷叫,那个叫声很尖锐,撕心裂肺的样子。我不得不变勤快,每天给猪准备一日三餐,三天清理一次猪圈,稍稍有点空闲就在工作间看书,什么书都看,肚子里攒了不少料,现在能给你们讲故事,都是那时看书攒的。我们是铁道兵,主要工作是打隧道,一块儿入伍的战友有人立功受奖,我心里也痒痒,养猪没法立功受奖,我想上施工一线,可没有战士愿意和我换。首长说,你就当颗猪圈里的螺丝钉吧,我只好老老实实养猪。谁料想养猪养出了感情,我由一个馋肉的人变得不吃猪肉了,这是因为我和我喂的猪都成了朋友,一看到猪肉就想起天天围着我咴咴叫的黑猪。很多人说猪蠢,其实猪很聪明,猪的智商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尤其是东北的黑猪,既狡猾又可爱,它们会和你撒娇,理解你的暗示,还会拱着空盆绕场发脾气。复员后我被分到学校当校工,学校没猪可喂,我得找个新乐子做呀,我在学校就是修修炉子,钉钉桌椅板凳,还能干啥?就干脆给你们讲故事,变成一个孩子心目中的‘故事大王’。讲故事也不容易,不能重复,要像老师一样备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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