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石头、尘埃和天空

作者: 阎连科

1

日阳为什么会发光?月亮为什么会半缺?缺了为什么又会补全起来呢?天下的花草为何都有一种香鲜味,而门口街上的沙土、石头为何什么味道也没有?鸟从天空飞过来,明明是朝镇子那端飞去的,可未见它掉头,就悄然落在自家院里了。落就落下吧,没有人令它唱歌与呼唤,它却不惜力地扬头鸣叫着。你不怕力气耗尽吗?你卧在枝头歇息不是更好吗?还有家里那堵砌垒三十年的老院墙,三十年它都不倒,总把院里、院外隔开来,人不从门里穿过去,宁你如何也不能穿墙而过走到院外或回到家里来。这些和这些,到底都是什么缘由呢?

为什么就成这样了?

时间的长相如一条无头尾的路,不知这路起于何地方,又将终于何一方。就在这无头无尾间,柳爷少年时候这样问自己,中年这样问自己,现在人老了,老了越发这样问自己。这是一种人生大诘问,如考诘人为什么需要吃饭、呼吸和住在屋子里。不吃饭真的不行吗?不呼吸天会塌下来?住进荒野难道会被判刑送进监狱里?问题多得无穷尽,一如无人能数清地上有多少尘埃、沙漠有多少沙粒、海洋里到底装有多少水。且此前的问题都还没弄清,后面的问题又呼啦一下房倒屋塌般堆到面前了,逼得柳爷日日夜夜都要去思考。

今日一早睁开眼,柳爷遇到的问题是,人为什么就会瞌睡呢?为什么睡够了又会自己睁开眼?他想聚力把这问题弄清楚,且好像已经弄清,可以解答了,正欲朝老伴释说解答这问题,老伴却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今天咱俩过个生日吧,上午我去街上割回一刀肉。”

柳爷问:“不是上月才过了生日吗?”

老伴说:“再过个生日咱俩就又长一岁。”

柳爷问:“现在我俩多少岁?”

老伴说:“九十九。”

“再长一岁我俩就成百岁老人了!”柳爷自语着,脸上起了笑。他总是宠爱老伴什么都顺她,也就早饭后,让老伴上街买菜割刀肉,准备再过一个生日了。老伴走后,柳爷在屋里、院里闲转着,看见桌子他问桌子,你为什么会有四条腿?难道三条不行吗?收拾碗筷时,他洗着碗和菜碟说,为什么你们都要是圆的?难道方的不能吃饭、不能使用吗?将筷子朝着筷篓摆放时,他把筷子举在自己眼前凝视着:筷子呀,你为什么又细又长呢?难道短粗和球一样你就不行吗?

他开始刨根问底、追根求源这些问题。筷子为什么一定是长的,短粗或者球状为什么不可以。还有水缸里的水,为什么夏天温热、冬天就冷得和冰一样。从灶房走出来,望着家里的三间老瓦房,两棵柿子树和种了半院子的花草、青菜、番茄和豆角。花草和花草样,青菜和青菜样,番茄和豆角长得酷似番茄和豆角。两棵柿树合力把七月的阳光伞到天空外,使院落凉阴阴如冬末初春般,仿佛镇街上的商店、银行大厅里的空调在这院落里。柳爷站在菜园那边朝着柿树望。又站到柿树这边朝着菜园望。菜园里的菠菜是种嫩青色,青里藏有淡薄一层黄。边上的韭菜长老了,呈着乌绿,每一叶都呈弓月状,且还有韭薹举在乌叶正中间。番茄的架子都是树枝撑的三角架,捆绑上去的番茄棵,每一杈枝上,都结出几个番茄来。红番茄,青番茄,从青往红里移脚挪步时,那番茄鸡蛋、拳头一样大,都要先从白中过一脚。

豆角已经爬满院墙了,根根条条曲挂着。

老伴上街买菜前,她在院里问柳爷:“青菜还买吗?”“吃他们的省着我们的。”柳爷这样答。老伴想想柳爷说得对,点点头提着菜篮开了院落门,不忙不慌地走入大街、走进时岁里,犹如一步一个脚印般,极沉稳地踏在人的限寿上。现在柳爷望着他精心种的菜园子,看见菠菜、白菜的丰茂和果硕,望着番茄如硕葡萄样一串串压得果枝想要倒下去。四季豆挂满院墙,似乎不把院墙坠塌掉就决然不肯罢休它的威势了。

时间就这么分分秒秒地过,柳爷看着沉思着,慢慢把许多大诘问的答案找到了:只要不割那韭菜,韭菜就能长出韭薹来。

只要把三角的番茄架子搭结实,番茄就能成串成堆地结在半空中。

只要把白菜叶上的虫子捉干净,并依时施肥和浇水,白菜就会先苗而后棵,蓬松敞开不多日,很快卷叶、包心到秋天,就结实到人可以在白菜棵上站着跳舞。这些问题一加一等于二样究白清楚了,柳爷举一反三地把许多问题也都追至明白了。他明白只要院墙不倒塌,别人就不能从大街望到他家院落里。只要时间能从七月走踱到八月不歇脚,再从八月步到九、十月,中间的时间不要死着不朝秋天去,树上的柿子就能一日日变大举在枝头上,最后在不经意的一天红在半空中,又在经心留意的一日几日后,红红火火一满天,让满院落的天空都是火柿子。柳爷站在院里听着大街上的走动声,赶集人从他家门前过去的说话声,邻居家的轿车开回来停在他家门外的熄火声。听那名为大壮的小伙子从那轿车上下来“呼哧”一下关上门,然后将车钥匙捏在手里边,走后一回头,按一下车钥匙上的小键钮,那车子四门上的锁,就“叽哇”一下全都锁上了。之后那大壮,傲然地说着什么话,朝他家的楼屋院落回去了。这一连串的声音和动作,有条一结一的链逻辑,被柳爷在头脑里抓住悟成真理了:邻居大壮家,是因为有钱才盖了镇上最洋气、精巧的楼屋子。因为那楼屋的精巧和洋气,镇上人不说楼屋是楼屋,而将其称说是“别墅”。因为人们都称那楼屋为别墅,大壮才可因媳妇不生就给媳妇一笔钱,和媳妇离婚再娶个更为年轻漂亮的,结果离婚那一天,媳妇一脸笑,大壮一脸笑,宛如他们天长日久的一场战争后,发现战后双方都赢了。又一如彼此做了一笔生意样,大壮用一只鸡换了媳妇家的鸭,结果不生蛋的鸡,到了媳妇家,每天都生一蛋或双黄。而到了大壮家的鸭,原来在媳妇家除了吃喝、摇着屁股走,别的一应俱全都不会,可到了大壮家,那懒鸭把十个、二十个白蛋朝自己身下一卧压,所有的白蛋都成了一群一股的小鹅鸭。

事情就这样。

万事万物都这样。

柳爷彻悟了菜园畦边的几株芍药花,苗时是在畦外旱死的,现在却又新生了绿株立在老苗边,青嫩枝上的小掌叶,被太阳一晒呈出金黄色;若那叶子明透会发光,且还有准备开花的苞嘴嘟在枝叶间。为什么死了、死了又有新株生出来?源于给菜园灌浇去的水,从地下流到了芍药根棵上。太阳不吝它的爱,想让它照哪儿就照哪儿,于是死了的芍药再获新生了。生的不知比那死的绿嫩多少倍。水养、日光和精心,加之菜园里的壤土好,芍药被粪肥喂成黑绿色,如此那菜园里的所有都呈着年轻和美好,呈出少年的气度和旺茂。

那么人若长在那土好、肥足、光又满的菜园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老年成为中年、中年又成少年呢?

想到这个问题时,柳爷浑身震一下,仿佛五十年前他和老伴刚结婚的第一夜,那一插入的转瞬间,满世界都跟着他的身子摇晃了。之后满世界都是极乐,都是极乐后的耳鸣声。满世界都是山崩地裂的流泻和尖叫。

现在柳爷又听到那心旌摇荡、震耳欲聋的轰鸣尖叫了。

又浑身都是需要流泻的崩裂胀力了。

2

经过慎慎的思考后,柳爷觉得还是说动就动、说干就干好。

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是说干就干结的果,哪有坐等观闲就有果有收获。

找来镢镐和镰刀,将番茄架拆了扔到一边去。用镰刀杀了番茄和豆秧。菠菜、白菜、韭菜收割一半扔一半。柳爷在菜园的中间理出一房大的空地来。在那空地上,用铁锨、镢头先挖出一个三尺宽、七尺长的槽沟后,接着一锨又一锨、一镢又一镢,朝那深处挖着和刨着,将槽里的土用铁锨撂出去,让土堆在槽沟两边上。浅一层是肥料喂养过的灰黑暄虚土。暄虚下是深红色的褐质土。再往下就是僵瓣状的板结土。土里有一股浓烈烈的潮鲜味。柳爷身上的汗里有股粪肥味。以此诘问与究追,柳爷得出的结论是,原来菜园里所有的丰硕、腥鲜和美好,都是由土味和汗味混合结成的,变化过来的。白菜和菠菜之清新,辣椒的辣里含有一股脆甜味,番茄的青酸和甘鲜,脆涩豆角中的黄瓜味,这一切和一切,所有与所有,都是土地的天然味道和人的汗臭味道的调制和择选。

番茄本无番茄味,只是番茄从土和汗味中调制出了从属于它的味道了。

辣椒原也不过是一株蒿草、荆棘样极普通的枝草植物棵,可他从土味和人的汗味中,调制出了辛辣和刺扎舌尖的一种甘味来,辣椒就成辣椒了,就能油炒虎皮辣椒了。菜园里的土地是柳爷家里的,汗是柳爷身上的,现在柳爷不想把这些贵物白白送给菜蔬、花草和植物了。他想把这些留给他自己。想要从汗和土中调制出一种人的中年味,成熟而有力,想啥就能啥,即便说打架,也可以举起铁锹、菜刀站在人群最前边。当然,砍头、生死的事情不能当真去行做,只是把菜刀、铁锨举起挥出一个“老子不怕谁”的威武就行了。如此中年才算中年有了中年的智慧和力量。调制出了中年人的味道后,再从中年中择选调制出青年、少年味。青年、少年味,那是天也不怕,地也不怕的。几个孩子在一起,晨起时共同朝着东方望,少年柳爷说,一直朝东不拐弯,人一定能走进太阳里。

大家略一思考就手拉手,径直朝着太阳走去了。

遇山翻山,遇了海洋也要架桥了。

读过几天书的少年柳爷说,有一本书上写着地球是圆的,并把那地球是圆的道理讲给另外两个少年听。另外两个少年听了就一个朝东走,一个朝西走,他们坚信只要径直走下去,他们二人必会在地球那边的某点上,走着走着碰头在一起。两个少年为了证明读过书的少年柳爷说的是对的,他们在少年柳爷话语落音后,就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果敢地出发了,彼此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了。

柳爷非常知道中年、少年的味道是什么。他一锨一镐地朝着地下挖,脱了布衫和裤子,单穿一个裤衩儿,挖累了就把光背朝土槽壁上靠歇一会儿,最后泥汗沾在后背上,若他年少时候手指流了血,抓把脚印最多的尘土捂在血口止血样。土槽从一尺深变为二尺深,从二尺变为三尺深,最后柳爷的整个身子都陷在土槽里,用铁锨朝着槽外甩土时,锨尖上的白刃从天空划过去,仿若一把利刀自天空划了过去样。

刀锨把天空划破了,有日红从天空流下来,老伴在这红里买菜走回来。进了院落关上门,转身站在院落里,看见菜园里的一片狼藉和一个土槽两边的两堆土,先是猛地怔一下,后又快步走到菜园槽坑端头上,盯住柳爷惊惊地问:“你要干什么?”

柳爷把正用力的铁锨滞在脚下面,抬头看着他的老伴道:“我俩都活到百岁了,不得准备一下后事吗?”

老伴怔着想到未来了。她慢慢蹲下来,把胳膊弯里挎的一刀猪肉和装着买回来的青菜、粉丝及碱面、盐粉、醋与酱油的竹篮放在地上,看着那已经深到柳爷肩头的槽坑儿,坑壁是种褐红、褐黄色,有地方被柳爷用锨铲得如镇上新楼房的壁墙样。有的地方凸凹不平宛若镇上机关专门砌的不平整的凹槽墙。柳爷站在有凸凹的槽壁一边上,背微微朝下弓一点,因为朝上看,头又微扬着,让他一身土粒的汗身宛若一尾硕大弓着腰的虾。老伴没有问柳爷累不累。他一辈子都不知道累是什么味道、什么貌样儿。

她望着他和那槽坑问:“谁先用?”

柳爷想了一会儿:“我先用。”

老伴说:“你凭啥?”

柳爷道:“女的都比男的寿命长。男的都比女的寿命短。我先走一步你把我安葬在这儿,让我穿最好、最贵的滚边黑绸老寿衣,再在我的棺材里,多放些铜圆和元宝。放些好酒、好烟和扑克牌。”柳爷朝他老伴说了很多他经了思虑想到的,比如纸扎的楼房要和邻居大壮家的别墅一模样。小轿车要比大壮家的轿车更为豪华和派气。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既然都说外国的好,那就在那纸的电器上,一律写上“原装外国造”五个字。最重要的节目是,柳爷说他一辈子都没真正弄懂地球为啥是圆的。既然是圆的,他少年时的两个小伙伴,为什么一东一西分别走去时,说好的在地球那边碰头见面再回来,可那两个少年走了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为什么?因为地球可能不是圆的而是扁平的。他们一辈子就没走出地球那平面,无法在地球那边碰头见上面。柳爷一生都觉得对不起他的少年二伙伴,所以柳爷的目光这时期哀哀地求望他老伴,说他先一步地死了走掉了,老伴一定要到冥店为他扎画一个扁平的地球放在棺材里,至于那扁平的地球是正方形、长方形,还是三角形,因为没人走到过地球边,没人知道扁平地球是什么形,那就由冥店老板随意想,他想象地球是什么形状就把地球画成什么形,但一定不能是球形、圆状形。

老伴不赞成柳爷的想法和说法。她问柳爷是谁说的女的就比男的寿命长?在皋田镇的镇街上,每街每胡同,都有活过九十岁的老男人,一排排、一堆堆地藉借冬阳和夏风,日日坐在街心或者胡同口。而活过九十岁的女人单在他们住的这条胡同里,就比男的少了好几个。既然自家门前都是男的寿长女的寿短,老伴就在坟墓槽口的头端蹲在土堆旁:“看看吧,你还说女的都比男的寿命长——你想先走那也好——想先走,今天的午饭你来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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