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征服的狼
作者: 王剑宁这个冬季,雪下得特别大。转场后,牧民拜山赶着他的羊群终于到了冬窝子,一切似乎又重新安定下来。
游牧生活就是这样,家是一个超脱的概念,不在于固定安逸的房子。对于牧民来说,只要老婆孩子在、牲畜在,家就在了。这样的家,虽然充满波折,却不失温馨和快乐。
早上,拜山信步来到山腰上,坐在一块黑石头上,卷了根莫合烟,默默俯看着山下的冬窝子。
山谷中,白色的雪地上,低矮的土房星罗棋布。那些土房破旧,残缺,甚至无法阻挡风寒。放眼望去,山连着山,雪接着雪。风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腾起股股寒雾。然而,这样闭塞艰苦的生存环境,却被几道清淡的烟尘给打破了。那几道烟尘,是土房上空冒出的炊烟。苍白凄凉的冬窝子,因为有了那些炊烟,就有了人气,有了热量,有了淡定从容而又坚强执着的生活气息。
牧羊犬黑背不知啥时候也跑了过来,静静地蹲在拜山身旁,摇着尾巴,顺着拜山的目光看着山下面的冬窝子。目光里,竟也满含着真情。
黑背个头高大,细腰长腿,矫健有力。眼睛机警而凶猛,令人望而生畏。这只牧羊犬跟了拜山八年了,一直忠诚得很。拜山对待它,有时甚至比对待儿子哈米提还要好。
拜山发现,经历了转场的辛劳,黑背还是那样的平静。转场途中,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雪崩,在前面引路的黑背差点就被埋在了下面。可现在,这条牧羊犬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过去,拜山总是奇怪,一条狗怎么会有如此的气度?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对于黑背来说,危机本是时常就有的,是生活的一种惯有状态。既然是惯有状态,又有什么可以惊慌的呢?
已经六十出头的拜山,身子骨依然强壮。转场的疲惫很快缓过来后,继续延续着固有的生活状态。
早晨,拜山总是起得很早,先到羊圈打个头,再给马饮了水,这才返回土房,烧水沏茶。茶喝完了,他安排儿子哈米提赶着羊群去了早已选好的冬草场放牧,自己则骑着马,四处找寻冬草更好的地方。
拜山对哈米提说过,牧民嘛,想要活得好,就得知道哪里的草更旺。所有的山都走过来了,就啥也不怕了。
拜山虽然经历过许多风雨,但从不唉声叹气,也从不慌乱。只要骑上马背,就会舒服地打个嗝,眼眯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雪。草原上的雪,只要下了起来,就纷纷扬扬没完没了,一会儿就可以染白所有的山川谷地。随后,就刮起了风。风势虽然不大,劲道却足。所过之处,滴水成冰,万物悲切。风声也不响,却极有穿透力。当风从黑暗的山谷吹过来时,凄厉的风声便呜呜咽咽,经久不绝,令人断肠。
子夜刚过,毡房外的风雪中传来了黑背的低吼声。声音虽然不大,却和平时不太一样,透着些慌乱。
好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刚才还鼾声如雷的拜山,这时似被谁在胳肢窝里狠狠挠了一下,立刻就被黑背的吼声惊醒了。拜山猛地翻坐起来,侧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当黑背的低吼声再次传来时,他不再犹豫,穿上大衣,提着马鞭,快步向毡房外走去。
儿子哈米提也惊醒过来,慌忙问,出啥事了,这么着急?
拜山低声说,黑背的声音不对劲呢,说不准,贼娃子有呢。
哈米提竖起耳朵,仔细听,却啥也没听到,耳边只有呜呜的风声,就怪阿爸,都是风嘛,您害怕啥?
拜山呵斥道,你呀,小着呢,耳朵被风糊弄了,咋能听到黑背的声音?废话少说,赶紧走。
走就走嘛,骂啥人?哈米提不情愿地翻起身,穿着衣裤。他不相信,这么大的风雪阿爸咋就能听到黑背的叫声?
平日里,阿爸和黑背看上去很少黏糊在一起,可只要黑背出现个异样,哪怕十分微小,阿爸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让人不可思议。
黑背呢,看上去对阿爸的一举一动也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只要阿爸的情绪稍有波动,它就能立刻感觉得到,并作出相应的反应。这让哈米提倍感惊讶和好奇。
后来,哈米提才慢慢明白,阿爸和黑背之间的关系,看似平淡,却有着极深的默契。这种默契,是草原生活磨砺出来的,常人是很难想象的。
毡房外,漆黑一片,鹅毛大的雪片子被风甩打过来,砸在拜山的脸上,令他顿觉一阵生疼,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拜山顶着风雪赶往羊圈。站在羊圈边上,拜山低着头,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着。
哈米提随后跟了过来,小眼睛也四处看着。暗夜里,能见度很小,哈米提只能看见随风斜落的雪片子和脚下惨白的雪,哪里能看到什么贼娃子。
这时,拜山低吼一声,听,黑背过来了!
哈米提竖起耳朵,却还是啥也没听到,就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不想,几秒过后,黑背竟从黑暗中蹿了过来,哈米提不得不对阿爸的耳朵佩服得五体投地。
哈米提看见,这时的黑背显得异常机警活跃,早已没有了白天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已经处在高度紧张的临战状态。
黑背跑过来后,没有出声,只在拜山身旁打了个转儿,就回过身向黑暗深处跑去。拜山低吼一声,跟上!就弯下腰,紧跟着黑背,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跑近离羊圈不远的一个坡地时,黑背停了下来,在雪地上蹲着,看着赶来的拜山,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拜山立刻停了下来,蹲下身子,轻轻拍去黑背额头上的雪,看着黑背的眼睛,揣摩着它的心思。随即,拜山像从黑背的脸上琢磨出了什么,鼻翼耸了耸,趴下身子,拨开了黑背脚下的厚雪。立刻,一块石头般大小的东西露了出来。
拜山把它抓起来,掰下一块,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脸上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这时,哈米提喘着粗气也赶了过来,蹲下身子,看了看阿爸手中那个冻得硬邦邦的东西,愕然道,这个,狼的屎嘛。
嗯,狼的屎,拜山淡淡地说道。
说着话,拜山弓着腰身顺着坡地往上走。上了坡梁子后,拜山将目光射向远处。哈米提极速追过来,顺着阿爸的目光看去,远处黑黢黢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松林。
拜山凝视着那片黑松林,片刻后,慢慢说道,嗯,狼嘛,来了!
狼来了?听了阿爸的话,哈米提立刻紧张起来,身子骨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透过飞扬的雪花,哈米提仿佛看见那片黑黢黢的黑松林里,有无数道蓝幽幽的寒光,正冷冷地射向他们。哈米提已经十二岁了,也见过狼。可这次不知怎的,竟然第一次感受到了狼来了的阴森和恐怖。
天亮后,为了防止羊群被狼偷袭,拜山做了周密的安排。
白天,为了防止狼在放牧时偷袭羊群,拜山让哈米提带着黑背一起放羊,天完全亮时才出发。在太阳落山前必须赶回来。晚上,更是要万般小心。拜山和哈米提轮流在羊圈周围巡视,直到天亮才敢睡一会儿。
黑背呢,这时就更加忙碌了,白天和黑夜都守在羊群周围。这个时候,黑背虽然难得休息,却精神头十足,目光贼亮。显然,黑背一直处在战斗的状态之中,没有放松。
然而,狼似乎对人的战术熟悉得很,一直没再露面。
雪,连着下了三天。坡梁子上的雪没过了膝盖。拜山还是不放心,每天天亮后就在羊圈周围巡视,试图发现新的狼迹,却一无所获。
哈米提问阿爸,这次您是不是看错了,狼根本就没有来?
拜山却异常肯定地说,我嘛,老了,可狼的气味嘛,打死都知道呢。这狼娃子贼着呢,哪能让人轻易就发现呢?
大雪停后,冬窝子四周又是一片沉静。雪似乎掩盖了一切,所有的真相都变得不再真实了。
然而这天晚上,黑背的叫声却再次惊醒了拜山。
当拜山和哈米提赶过去时,黑背正静静地蹲在雪地上看着远处。那是一段距羊圈不远的坡梁子。坡梁子过去,下面的一片较为开阔的山地上,就是羊圈。
这次,哈米提看得很清楚,指着坡梁子的背面大声喊着,看看,那里呢。坡梁子背面,一串脚印清晰可见。
嗯,是那里,拜山沉声说道。
月光很好,无声散落。月光下面,那串神秘的脚印弯弯曲曲,幽灵般从远处漫过来,在坡梁子上停了下来,一会儿后又沿着原路不动声色地返回去了,不知在玩什么花样。
拜山的心跳猛地加速,他似乎看见一匹大狼蹲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正目光阴沉地看着羊圈。月光下,狼的目光贪婪又毒辣。让拜山奇怪的是,狼的脚印并没有靠近羊圈。难道,这仅是一匹打前站的狼?等到这匹狼侦察妥当后,狼群才会发起致命的攻击?
是匹独狼。观察良久,拜山最终断定。
随后,拜山跟着脚印,边走边仔细观察着四周。
来到一块巨大的山石下,拜山停了下来,目光犀利地瞅了瞅石头下面的松土。那里没有雪。显然,狼曾经在石头下歇息过,或许还美美地睡了一觉。
拜山用指头捻起了几根粗壮的毛发,举起来,在月光下仔细地看着。那是几根狼毛。拜山不动声色地又弯下身,捡起一样东西。这次,哈米提看得更加清楚,那又是狼粪。
拜山掰开狼粪,仔细看了看,这才说,这匹狼嘛,肚子饿得很呢,这狼屎里一点荤腥都没有。
哈米提这时高兴地说道,这下问题不大了,狼只有一匹,好对付呢。
拜山将狼毛和狼粪装在衣兜里,沉下脸,严肃地对哈米提说,你不知道,这独狼才难对付呢,而且又是一匹饿着肚子的狼,更是厉害呢。
哈米提不知道阿爸把狼毛和狼粪装起来要干什么,不以为然地问道,既然饿着肚子,这匹狼嘛,为啥没立刻袭击羊呢?
拜山不紧不慢地说,这才是狼嘛,贼得很,不到十拿九稳,不会下手嘛。何况黑背在呢,狼也怕呢。
哈米提这才想起了黑背,四下里找,却发现黑背正蹲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不声不响地瞅着那片黑松林。月光下,黑背的样子也像极了一匹狼。
此后几天,狼的脚印依然不停地出现,但就是没有现身,似乎在酝酿着一个出人意料的阴谋。
拜山每次都发现,那些脚印只是出现在离羊圈较远的山梁子上,随后就诡异地停了下来。似乎,这匹独狼真的是对黑背心存畏惧呢,不敢贸然进攻,但又不死心,就围着羊圈转悠,伺机下手。
虽然始终没能和狼正面接触,但那些脚印的不断出现,却又分明在告诉拜山,狼,就在跟前,不敢有丝毫放松。
但不久,拜山还是被狼弄得失去了耐心,就决定主动出击了。
这天早上,拜山带着哈米提,拿着一把坎土曼,来到狼的脚印频繁出现的一个山腰子上,挖了一个深深的陷阱。哈米提发现,阿爸布置陷阱时,显得十分小心。陷阱挖得不大,却足以埋得下一匹狼。洞挖好后,拜山用树枝和干草盖住洞口,铺上土,又从兜里掏出狼毛和狼粪,仔细地撒在土上,之后又捧起雪盖在上面。
哈米提问道,这么小心,有啥必要吗?
拜山解释说,狼嘛,不是一般的贼呢,闻得见人的气味呢,狼毛和狼粪有了,狼嘛,才不会起疑心呢。
后面发生的事情,却还是让拜山大吃一惊。
次日早上,天还未亮,拜山就悄悄叫醒哈米提,带着黑背来到那个布置好的陷阱旁。哈米提一眼就看见了一串清晰的脚印,在月光下伸向远处。但奇怪的是,脚印到了陷阱旁,却停下了。再仔细看,陷阱旁边的雪地上竟然有一堆东西,似乎还冒着热气。
哈米提正想过去看个究竟,就听拜山冷冷地说道,别看了,那是狼粪嘛。
狼粪?哈米提惊得喘不过气来,跑过去看,果然是狼粪。
狼竟然把粪便拉在了陷阱旁边。显然,这匹狼已窥破了陷阱的秘密,将粪便拉在那里,无异于一种挑衅或者嘲笑。
拜山幽幽地说,这匹狼不简单呢,和人玩着心思呢。
黑背却被激怒了,蹲在陷阱旁的雪地上,目光如火,射向远处的那片黑松林。
拜山走过去,拍了拍黑背的脑袋,安慰道,别急嘛,狼娃子嘛,哪那么好糊弄,咱得有耐心呢。
拜山话正说着,黑暗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狼嚎。狼嚎声虽然不大,但就连哈米提都听出来了,里面似乎带着嘲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