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丁

作者: 艾克拜尔·米吉提

这是1950 年的故事。

省干校的课程每次一结束,阿赖丁都要往台上递去一张字条。于是,他就会很兴奋地等待被主持人宣读。当然,他的字条不一定每次都被主持人选中宣读。在这种情形下,你不难看出他面庞上会略显怅然若失的感觉。

最令他兴奋和最让他感到辉煌一时的是,有一次新疆省(那时候,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尚未成立)政府副省长伊敏诺夫来讲话,他再次递上字条,他的字条竟然被副省长择中,当众宣读:尊敬的伊敏诺夫副省长:我恳请干训班结业后,将我们分配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省干校学员:阿赖丁和米吉提敬呈!

伊敏诺夫副省长放下字条带头鼓掌,声音洪亮地说:“我们要向阿赖丁和米吉提同志这样的年轻人学习,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经久不息。

散会后,阿赖丁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对我父亲说,怎么样,米吉提阿潘丁(先生),你我的字条终于见效了吧?

父亲当时只是摇一摇头,对他表示无奈。当然,那时我作为生命还没有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父亲后来对我说,看着他快乐得像个大孩子,你也会被他的喜悦之情所感染。

阿赖丁最早是个卡车司机。他开的是苏制嘎斯车,载重2.5 吨,应当说,在“二战”时期,这种车已经相当奢华了,载着喀秋莎火箭炮,一直打到柏林,一路风光无限。

他是为三区革命政府主席阿齐木伯克霍佳专司驾车。

阿齐木伯克霍佳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他对自己的生活起居有严格的规矩,谨守一日五课,按时礼拜。他们的任务,就是为阿齐木伯克霍佳温好小净用水,续好汤瓶,跟在身后,适时递上。

当然,阿齐木伯克霍佳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习惯,那就是每次大解之后,都要用一枚土坷垃揩净羞体(那时,手纸还远没像今天这样普及,而且,这些远在西部内陆的穆斯林,把洁白视为圣洁,即便是有纸,看着那白色的纸也觉得那样会玷污圣洁,所以使用土坷垃、鹅卵石,抑或是草叶之类的替代物)。关键在于,他们每天都要用土坯认真削制土坷垃,每一枚土坷垃要像鸡蛋般大小,当然也要鸡蛋般光滑。所以,他们一个班的卫兵,除了守卫,就是做这两样事。

阿齐木伯克霍佳是一个率直的人,他们准备的汤瓶里的水夏天烫了或冬天凉了,都会嗔怪他们;土坷垃不太顺滑,也会嗔怪他们。他嗔怪的方式只有一句话:嗨,屎蛋!

于是,他们就觉得事情没做好,会感到忐忑不安和愧疚。

阿赖丁比其他卫兵要年长些,他已经有了妻室,所以比起这些毛头小子们要老练得多。他通常都不会主动抢着去送汤瓶或土坷垃,他会选择一些时机,比如,那时候汽油很紧,嘎斯车需要加油,得阿齐木伯克霍佳亲手签批才行。油库则在当时属于远郊的巴彦岱。尤其是“二战”结束了——苏联人已经打到柏林了,日本人也投降了,军阀盛世才也走了,三区革命与迪化新疆省张治中建立了联合政府,人待在伊宁已经闲极无聊,阿赖丁就想开车出去兜兜风,于是他会精心兑好温水,再从那些毛头小子们削好的土坷垃里仔细选择最光滑的几枚装在兜里,没事似的在院子里闲荡。待得阿齐木伯克霍佳出门如厕,他便会十分殷勤地迎上前去,扶持老人走下高高的木阶,扶到果园深处的茅厕旁,他就会在那里守候,恭候老人如厕出来。一看到老人和蔼的面孔,他就知道今天老人很满意。他再把汤瓶递上,自己溜到果树背后,一则为的是给老人以小净的方便,二则是自己不要走远,一会儿还要提着汤瓶扶着老人回屋呢。水的温度也恰到好处,他没听到老人责骂“嗨,屎蛋”!他觉得这下妥了,今天的确是有戏了。

就当他把老人扶上木阶,老人要进屋拜撇申礼时,他诺诺地对老人说,霍佳木(此时,一个尾音改变了一个词义,意为“我的主人”),汽车没油了,您能批给点汽油吗?

阿齐木伯克霍佳看了他一眼,说,给你一普特吧(一普特为16.5 公斤)。

于是,阿赖丁把早已写好的签字条掏出来递在阿齐木伯克霍佳面前。他老人家目不识丁,为了便于签署各种命令,刻了个名章带在身上。此刻,他就从放怀表的兜里掏出章来,让阿赖丁把签字条在掌中展开,将章面冲嘴哈了一口热气,随手一按,说了句,去吧,屎蛋!但语音很柔和。阿赖丁听得出个中的疼腻来,禁不住心花怒放。道了声:谢谢霍佳木(“我的主人”),便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高高的廊台。

他立即让门卫开启大门,把几个卫兵吆喝上,留下两位值守,上了嘎斯车,直奔城郊巴彦岱油库而去。

那时候,巴彦岱那条河上架的是松木搭建的木桥,过马车还行,过卡车那桥便吱吱嘎嘎地呻吟着。清朝时遗留下来的兵大营高墙还在,只是有些残缺。不过,现在也还是兵营。他们加了油,便开始向伊宁市开进。其实,那会儿伊宁的公路几近于大车道,路面上铺就的仅是砾石而已。因此,当地的哈萨克人便把公路形象地称作tasjol,维吾尔人称作taxyol,意为石子路。嘎斯车在石子路上颠颠当当地驶去,扬起一路尘土。空车也不敢开快,颠簸得凶。阿赖丁把驾驶室两侧的车窗全摇下来了,也不管扬尘会不会倒灌,为的是让全城的人看见他在驾车,而车上的那几个卫兵也兴奋起来,唱起了维吾尔人的《哈勒莱莉姆》那首歌。全城的人无不欢欣鼓舞地看着这辆车和驾车人以及车上忘情唱歌的士兵。阿赖丁并不知道,多年以后,他还将乘坐同样的一辆卡车,巡游这座城市,当然那是另一番情景。

在这一天欢乐的驾车环游伊宁结束后,阿赖丁突然对汽车失去了兴趣。他退伍了,离开叫他们屎蛋的阿齐木伯克霍佳身边,不再提溜汤瓶、不再削制鸡蛋形的土坷垃,投考了伊犁卫生学校。他想当一名医生,于是,便和我父亲成了同窗校友。

几年的同窗时光转瞬过去了,就当他们毕业要开始行医的当儿,传来了新疆和平解放,民族军与解放军在迪化老满城胜利会师的消息。不久,传来新政府对他们来说第一道命令:要求全体毕业生到迪化去上省干校接受培训,然后再由新政府安排工作。解放了的时代已经来临,解放了的时代需要大批的年轻人为之奋斗献身。不久,他们便听到收音机里在播送帕夏·依夏唱的“Azat zaman”(《解放时代》),那歌声的确让人心醉。

当那一天,省干校颁发结业证书,宣布阿赖丁和我父亲被分配到遥远的南疆且末县和若羌县时,阿赖丁几乎是愣在那里了。须臾,他才缓过神来,说,米吉提阿潘丁(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父亲说,没怎么回事,是你自己一再要求的呗。

阿赖丁便怏怏地说,嗨,哪儿知道他们会当真呀,我写那些条子也就是为了好玩儿,逗逗乐子而已,没想到还当真了。

父亲说,就你自己要求也罢了,你有几次还把我的名字也搭进去,这下可好,我也得跟着你去我哈萨克祖辈都没去过的塔克拉玛干了。

阿赖丁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对父亲说,真抱歉tukhunum(我的亲人、我的同胞)。父亲说,自打此刻起,阿赖丁就再也没当面叫过他米吉提阿潘丁(先生),始终叫他tukhunum(我的亲人、我的同胞)。

父亲说,没什么可抱歉的,事已至此,只有听从新政府的分配,去南疆吧。

阿赖丁叹了口气说,你还好,单身一个,无牵无挂,或许爱情就在那边向你招手呢。而我呢,家里可是有你阿米娜大婶呀,还有两个孩子,这可怎么好?

父亲说,没什么好不好的,走吧。

迪化当时还没改作乌鲁木齐。他们从迪化乘卡车出发,将打好的行李当作坐垫坐在上面,一路颠簸着灰头土脸地三天才到的喀喇沙尔——即焉耆。

从那里再往若羌、且末压根没有公路,要跟着商旅驼队横切塔里木盆地,才能到。他们等待着去往那边的商队出现。

喀喇沙尔坐落在开都河畔,父亲看着那条墨色的河流匪夷所思,在蛇身一样虚与委蛇扭动的九曲十八湾河道里,河水似乎默默流淌。不远处便是一片湿地。越过湿地,在一片苇荡那边,便是那一汪沙漠边缘的博斯腾湖。家乡的伊犁河可不是这种温驯模样,滔滔水流一泻千里,那些放排人的木排,即便是到了伊宁城边的札依木克靠岸,还得费些工夫呢。稍有不慎,浪头就会把木排卷向下游……

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像开都河水一样滞留在这里,差不多要将苇荡里的苇子逐个数遍,终于有一个十峰骆驼的商队出现。他们只到若羌。父亲和阿赖丁十分欣喜,他们一人租了一峰骆驼,跟着驼队向若羌出发。

他们穿越沙漠,在沙梁之间循着稀疏的草脉行走,穿过密密匝匝的胡杨林,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有时又在当午日头毒烈时,寻一块阴凉歇下,当酷热消退后再走。那时候,罗布泊还没有干涸,像一片汪洋大海,让他们眼前为之一亮。

当他们到达若羌时,不觉过去了一月有余。

父亲要留在这里了。他手里拿着新疆省长包尔汉签发的委任状:兹委任米吉提·努尔哈孜为若羌县医院院长。

而阿赖丁则要继续前往且末。没有驼队去往那里,他只好花了五元买了一头驴,又花了十元买了一套驴鞍鞯,稍住两日,他便独自一人骑驴去往且末了。他手里同样持有一张包尔汉省长任命他为且末县医院院长的委任状。

临走,他对我父亲说,tukhunum(我的亲人、我的同胞),我这一去还不知能否平安相见呢,也不知我家里你阿米娜大婶怎样了,我现在有些想念嘎斯车的方向盘了。说着说着,他居然有些哽咽。父亲安慰了他,把他扶上驴。那驴一路小碎步,扬起一缕细尘,不一会儿便驮着阿赖丁消失在一片果园后面。

在秋季的时候,省政府发来电报,要各县医院院长到乌鲁木齐开会。于是,父亲等待阿赖丁从且末过来一起动身。

七天以后,阿赖丁终于被一头驴驮着,出现在若羌县医院门口。毕竟是从伊犁出来的绅士,他的脸刮得很干净,虽说骑着驴,但依然是西服革履,只是在西装外套了一件Qiakman(恰克曼,一种无领大氅),头戴一顶礼帽。父亲和他是拥抱相见的。的确,同窗之谊多么珍贵,而且,父亲发现,身边没有了阿赖丁,就会缺了份欢乐,他的那种快乐天性的确让人想念。

父亲早已约好一个商队,那个商旅在父亲这里治过病,所以对父亲格外敬重。下午,阿赖丁在巴扎尔(集市)将驴和驴鞍鞯卖了。翌日清晨,他们再次跨上沙漠之舟,向着喀喇沙尔出发了。他们将到那里再换乘汽车前往乌鲁木齐赴会。

一个月后,他们到达喀喇沙尔时,省政府卫生厅一位陈科长已经先期到达,恭候在这里了。他手持一纸命令和一批盘尼西林(青霉素),省政府命令他们三人立即改道去居鲁都孜(现称巴音布鲁克),说在那里的蒙古族牧民中爆发流行性伤寒,让他们急赴治疗。

于是,他们三人租了四峰骆驼,换上了政府部门提供的翻羊皮大衣,转道奔向居鲁都孜。

居鲁都孜是高寒地区,一过了和硕,便是一片冰天雪地了,暂时还看不到天山的影子。太阳冰凉地看着他们,四周则是茫茫雪原,洁白的雪被柔软地覆盖着大地,放眼望去毫无人烟。牧民们冬天都要到阳坡那边放牧,所以还要从这里赶上三天的路程才能找到散居的牧民。

说着话,天就阴了下来。父亲知道,这里的暴风雪就要来了,可是还没有找到落脚的人家,暴风雪一来,无疑会将他们吹散的。父亲说,我们就此过夜吧。他让四峰骆驼卧成四面墙壁,将毡子打开披在驼峰上,毡子的四角又压在驼身下,一顶毡房就这样落成了。四峰骆驼安详地卧在那里反刍。其实,它们亦以动物的本能预感到暴风雪就要来临,是该在这里歇脚了,对机智的主人充满信任和依赖。于是,人和药品全进了驼峰毡房。行李铺在雪被上,抵挡从地下上窜的寒气,他们和衣裹紧了皮大衣,背贴着骆驼躺在那里,感受着骆驼的体温。不久,暴风雪就来了,他们清晰地听到风的狂啸。陈科长在黑暗中有些不无后怕地说,米院长,多亏你了,不然我们今晚冻死在雪地里也不会有人知道。阿赖丁甚至在温暖的骆驼毡房里唱起了一首伊犁维吾尔族民歌《黑色的羊眼睛》。

肆虐了一夜的暴风雪当天亮时终于疲倦了,止住了。陈科长尿急想起来方便,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他们被风暴吹来的积雪压住了。

阿赖丁说,怎么办呢,tukhunum(我的亲人、我的同胞),略显得有些慌乱。

父亲也醒来了,他哈哈笑了起来。毕竟是草原民族之子,在他来说,这都是常事。他冲着四峰骆驼发令:Tur(起来)!首驼大吼一声,顺从地起身,其他三峰骆驼也便跟着起来了。那块巨大的毡子,似一块天幕一样掀开,积雪滑落到一旁,他们从冰冷干燥的雪堆里爬了出来,原来竟是晴空丽日,阳光灿灿。天蓝得出奇,在遥远的天边,天山雪峰逶迤而去,似一条起伏的曲线。他们将前往那一道雪峰下,在那条天边的曲线下挨家挨户去寻找在每一条山沟里过冬的蒙古族牧民,要把他们从流行性伤寒的病魔中解救出来,将新政府的温暖送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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