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土

作者: 王威廉

乘飞机越过中条山——那漫山遍野的白色风电机犹如奇异的花朵——抵达运城,便到了赫赫有名的“河东大地”,黄河东侧的一片肥沃平原。汾河和黄河在这里交汇,向南流到潼关,才转身向东流去。

初到运城,我恍然觉得回到了故乡。我的祖籍在陕西西安,而运城距离西安很近,如果坐高铁,一个小时就可到达。因此,运城人也觉得西安比太原更亲近。运城的各种美食,尤其是面条、羊肉汤以及各类凉拌菜,都让我肠胃的“乡愁”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战国时期秦国和魏国关于这片土地的争夺。多少生命惨烈消失,化为这片大地上的尘埃。秦占领这片河东土地后,魏国人几乎都迁走了,秦国从国内迁移大量人口前来,这也许是这里的文化更像陕西的历史原因。

不过,这些对运城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最自豪的是——

这里是关羽的故乡。

在运城,光是关帝庙就有两座:一座家庙,一座祖庙。

此外,还有一座关帝祖陵。

历经每一代的册封与修缮,这些建筑群的规模相当庞大,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我走在其中,心灵被震慑着,仿佛行走在历史的某个幽秘殿宇,只有抬头望天的时候,才意识到我还置身于天地之中、阳光之下。

据说家庙曾经是关羽的故居,关羽出生在这里,直到他行侠仗义,杀死了当地豪强,出逃避祸才离开故乡。关羽被害后,关氏后裔和当地族人为纪念关羽及其祖辈三代,建造了祠堂,这也是纪念关羽最早的祠堂。关帝家庙距今一千八百多年。跟有些地方虚构历史不一样,这里容不得你不信;家庙内那棵躯干裂开的古柏,经测定距今确实有一千八百年。

一千八百年啊,人的生命多么短暂,你忍不住想去摸那古柏,想去摸摸那个活了一千八百年还健在的生物,仿佛通过触摸能感知它的想法与心情,仿佛通过触摸能收集它储藏的历史信息。如果一位老者被死神遗忘,活了一千八百年,他将对你说些什么?你想听他说些什么?

家庙之外还有祖庙。关帝祖庙的建筑群更加恢宏,这座位于解州的关帝庙为各地关帝庙之祖庙,它的结构和布局跟家庙大致是一样的,都是皇家气派,以中轴线聚拢的宫殿,前边是“办公”区域,后边是寝宫,被称为“前朝后寝”。祖庙始建于隋初,不过,现存建筑多为明清重修,尤其是清代。庙内悬挂有康熙亲书“义炳乾坤”、乾隆钦定“神勇”、咸丰亲书“万世人极”、慈禧太后题“威灵震叠”,可见官方重视程度之大。

关帝祖陵有世界最高、最大的铜铸关羽塑像,高八十米,其中基座十九米,对应关羽在家乡生活的时间;塑像主体高六十一米,象征关羽用六十一年的人生成就了中华武圣的千古英名。这座巨大的关羽塑像背靠中条山,面朝古盐湖,犹如天神下凡。

在中国历史上,只有两个人生前不得志,却在死后被尊为圣人,直至被尊为“帝”,一个是孔子,一个便是关羽。一个是文圣人,一个是武圣人。常常有人感慨,很多人认可“成王败寇”是比较功利的,但这两个人的存在又表明中华文化对悲剧人物的偏爱,尤其是他们身上的人格特质被提炼出来,成为中国人文化生活与精神信仰的基座。

相比于孔子,历朝历代皇帝对关羽的推崇与册封更加隆重,封为帝王还不够,直至封为天神。更重要的是,关羽在民间具有极为巨大的影响力,人们向他求福、求财,甚至向他求雨、求药。他成了全能保护神。

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审视关羽,就会发现:比武力,关羽不如吕布;比谋略,关羽不如张良;比杀伐,关羽不如白起;比战功,关羽不如李靖;比平定天下开万世太平,关羽不如姜子牙。因此,唐代第一次设立武庙,祭祀历代名将,关羽不在其列。在武庙里,姜子牙是武圣,张良为亚圣。有十位名将配祭,左边五位是白起、韩信、诸葛亮、李靖、李勣;右边五位是张良、田穰苴、孙武、吴起、乐毅。直到唐德宗时,武庙“扩容”,祭祀古今名将达到了六十四人,关羽这才入选。

有人会说,关羽的忠义是后人最看重的品质。这当然没错,但是,据《三国志》记载,关羽投降过曹操是确定无疑的。这似乎与统治者推崇的“忠烈赴死”不一样。那究竟为什么关羽会被后世无限“拔高”呢?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认为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关羽身上所拥有的非常丰沛的文学性。

关羽的性格极为鲜明,他出身草根,爱护士兵,却轻蔑士大夫;他武艺高强,懂得谋略,却一心追随一无所有的刘备;他刮骨疗毒,顾盼自雄,却因疏忽大意败走麦城,落了个身首异处的结局……对关羽来说,这个带有“却”的句式还可以写下去。“却”就是转折,就是复杂性,就是戏剧性,就是文学性。

在罗贯中老先生的笔下,关羽身上的“却”被深入发掘,进而被各种虚构。

先是形象上的“打造”。髯长二尺,面若重枣,骑着赤兔马,挥舞偃月刀,给人的视觉冲击不言而喻。然后是关键场景的虚构:桃园结义、降曹三约、过五关斩六将、跟黄忠战长沙、华容道放曹操……塑造出一个不仅勇武,而且内心有纠葛、有犹疑、有柔软的血肉形象。

关羽被册封最盛的时期,正是《三国演义》成书并传播的时期,这绝非偶然。在明代以前,关羽最多被封王,而万历皇帝大笔一挥,直接册封关羽为“协天大帝”,开启了关羽的“帝王生涯”。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三国演义》里边的人物形象塑造,对刘备和诸葛亮都不满意,“以致欲显刘备之宽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但对关羽的形象评价很高:“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

于是,关羽在中国人心中便不再只是一个历史人物,而是一位内涵复杂的文学人物。这个鲜明的文学人物形象,传播越来越广泛,将历史上真实的关羽逐渐覆盖,但又因为历史上确有此人,很多事迹也确实有迹可循,所以这个文学人物获得了一般人难以分辨的历史真实性。

人们从关羽的人生故事里提炼着价值,这种提炼像是化学反应,需要添加其他合适的元素以及催化剂,才能完成转化。这也是文学的“黑匣子”,文学作品也是遵循同样的方式被创造出来的。

正是因为文学,关羽才成为神格化的人。没错,他还是人,而不是神,人才能承担起人间的文化规则。关羽身上堆积着中国老百姓所能想象的人与人关系中最值得推崇的品质。于是,他成了中国亦真亦虚的民间社会——别称“江湖”——的价值体系的核心体现者和守护者。

所以,我不得不感慨,在运城,在两座关帝庙,我看到了个体人格及其叙事对文化的创造与更新。我曾经研习人类学,知道在很多人类学家眼中,文化结构是如此稳固,个人在其中的作用极为有限,反而被文化牢牢塑造。但在文明社会里,历史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向度,正是在历史中,而不仅仅是在时间中,人们以文学的方式在不断生成文化。这是历史的想象力,也是人类生命的历史化。

怀着这样的沉思,几天后,我来到了运城稷山县清河镇阳城村,看到了“高跷走兽”。它是一种很奇特的社火表演,属于中国特色的庙会文化。人们踩在高跷上,但是又用神兽的造型包裹着自己的腿脚,然后在神兽两侧放置两条假腿,看上去就像是人骑在神兽上一样。这些人物形象都来自神话传说,好几位来自《封神演义》,比如赵公明骑黑狸虎,闻太师骑麒麟等。还有的人物来自历史故事,比如晋文公重耳制服黑貘。所以当节奏感十足的鼓点响起的时候,人们仿佛置身于神话场景之中,尤其是每一个走兽都有一段激情四射的高潮表演。随着鼓点的加剧,你会突然间看到“赵公明”将头发咬在嘴中,怒目圆睁,露出大量的眼白,他右手高高举起,拿着一柄长刀,似要杀戮,神兽也开始快速旋转,给观众留下了冲击力强烈的印象和沉浸式的体验。

表演的环境也令人难忘。一座古老的砖塔成为表演的绝佳背景,如果你走近,会惊讶地发现,这座七层砖塔是北宋的遗物,建造于一千年前。而在砖塔的旁边是一座当代的街道党群中心,不远处停放着游客的大巴。村民自建的房屋形态各异,散落周遭,电线杆还有电线分割着高处的空间。这时,还有一条狗从人群中走出,摇摇晃晃穿过正在表演的神兽,狗眼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神兽表演。这些都构成了此在世界,人只是把焦点放在不同事物上而已,如果彻底冷眼旁观,则会看到许多混杂乃至悖论的存在。

因此,表演的高潮时刻就变得极为重要,这是我难得体会到的仪式性的震颤时刻,它超越了混杂与悖论。

激情四射的时刻仿佛就是沉默的河东大地的突然爆发,由沉默积蓄的能量随着这种宣泄,席卷了围观者,让表演成了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社会戏剧。那么,这个时候,它所蕴含的能量一方面来自文明的共同记忆,另一方面也获得了精神的超越性。

即使一个不懂任何中华文化的人站在这里,也能被这种表演所击穿和震慑,这就是一种出自生命内在的激情。生命依靠激情达成了对文化秩序的超越,而那种生命的激情就隐藏在人的心底,靠着适当艺术形式便能被释放出来。

那热烈的鼓点至今还在我的脑海中演奏,我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民间洋溢的激情与活力。我甚至想,理解一种文化,必须要理解它的神话。我估计这个想法有人类学家表达过了,但我第一次靠着感受想到了这个结论。在神话里,有着一种文化最核心的叙事密码。它的神秘之处就在于它可以依靠故事的形态一代代传承,在获得阐释的同时,又不会枯竭,在每一个时代都获得新的阐释。

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里引用夏多布里昂的话:“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神话就是我们身上拖着的最隐蔽的世界,尤其是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将历史变成神话,又将神话变成历史,某种共同的文化记忆就这样成为我们心灵的形状。

看完“高跷走兽”,再来祭拜关帝庙,就更加能理解关羽如何成为神话,又如何成为中国人文化人格的骨架。如果说关羽之死,是他个人性格的悲剧,而关羽的复活成神,则是中华文化中鼓声震天的仪式性表演,确立了中国人的生命品格。

总是听人说:“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陕西的文物都在博物馆里,伟大的唐代长安城在资料构筑的想象里,而山西的大地上确实还顽强地矗立着诸多饱经历史沧桑的建筑。

但凡一个地方,历史积淀到了一定程度,而又侥幸避开了后世的毁坏,那么,目力所及之处便都有遗迹。遗迹原本是死亡的残骸,却以残骸的方式拒绝死亡,从而成为历史依然存活的呼吸孔。

中国历史悠久,但这样的地方并不多。我们幸好有山西,或者说,山西是幸运的。

站在繁华落尽、只剩下土木原色的飞云楼前,我的思绪纷飞。

以飞云楼为代表的山西古建筑一点都不矫情,没有人为过度的修饰,它的身体被时间与风沙长期侵袭后,炫目的色彩褪去,只剩下灰白色,跟干燥的土地一样的颜色。仿佛这古老的建筑从来就是这土地的一部分,就像是土地生长出了另一种形状诡异而庞大的庄稼。这庄稼站在天地之间,是土进化而来的生命,跟土一样沉默。

看多了那种过度修复乃至重建的古建筑,在见到真正的古建筑之际,你可能会失望。它太灰头土脸了,像是被时间的剃刀刮掉了外壳,又像是被历史的迷雾包裹着,而它的真正部分被隐藏了起来。

仿古建筑让我们哂笑,我们知道那只是对历史真实的拙劣模仿。而幸存下来的古建筑,留给我们的又是太多的沧桑与迷惘,它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不真实,我们必须借助想象力才能抵达它所携带的历史真实。

历史悠久的建筑终于变成跟土地一样的颜色,等待着变回尘土。而在成为粉尘之前,它属于抽象历史的具体形状。

飞云楼在运城万荣县东岳庙内,是纯木质结构,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钉子,被誉为“中华第一木楼”,与应县木塔并称为“南楼北塔”。飞云楼相传是唐代所建,应该经历过大规模重建,现为元明风格。它高23.19 米,密布的斗拱和飞檐像是神秘的鸟羽即将展翅飞翔,因而整座楼都有了一种向上飞升的轻盈气息,故叫“飞云楼”是名副其实的。

它外观初看是三层,内部其实有五层。底层是正方形,林立着许多木柱,中间有四根通天柱直通楼顶,周围是三十二根木柱,像高超的艺术品连成棋盘状,共同支撑起了楼体,居然可以不用一个金属物件,令人叹为观止。它让建筑像有机体那样有了生命,而不是被强力拼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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