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的乡愁
作者: 李晓东山西是面食的故乡,祖籍山西,且深以晋人为傲的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说“故乡在胃里”。的确,山西人,无论走到哪里、身处何方,都离不开一碗面,当然,还要浇上醋,而且,永远认为自己家里的面最好吃。我22 岁大学毕业,从太原到兰州读研究生,从此离开山西。兰州、上海、北京、天水,多地学习工作,至今已二十七载有余。我也喜欢兰州的牛肉面、天水的浆水面、上海的阳春面……然平心而论,与山西面食相比,都有不小的差距。
一
山西面食品类繁多,究其根本,并非物产丰富,恰恰是贫瘠的表现。小时候在农村,吃饭都到“饭场”,邻居几家大小端着碗聚在一起,相互问“你家甚饭”?多是手擀面,也有抿节、擦节、和子饭等,种类其实不多,也都差不多。如果谁家吃“好饭”,比如拉面、刀削面、饺子、焖面,或者馒头,会给旁边家送一碗。相互打问一下,既是问候,又体现着“足食”的满足,虽然只是形态不同的一碗面。
一次,爸爸说,南方人不问吃啥饭,问吃啥菜。我听了,感觉不可思议。因为“菜”,对于那时的我、那时的小山村,实在是一个陌生的东西。后来到上海,方知传言不虚,南方人主食似乎只有一样——米饭,菜却有荤有素、有河鲜有海鲜,讲究色香味和营养搭配。而老家饭场上人的碗里,无论大碗小碗,别说荤菜,连根青菜都不会有。当然,我后来发现,北方本不产绿叶蔬菜。黄瓜、茄子、土豆、豆角之外,大白菜、卷心菜也非上海人说的“叶子菜”。与叶子有点儿关系的,是香菜、芹菜、韭菜。所以,山西面食,一个最显著的好处就是:省菜。一碗白米饭,无菜佐之,是不好吃的,放点儿盐醋,更变味。面,则完全没问题。
搭一海碗“祺子”,也就是杂粮面。纯粹的白面(吾乡称“好面”)吃不起,常常以白面、豆面混而和之,颜色略深,口感略涩而有豆腥气,反而比“净好面”内容丰富些。祺子上还粘了米粒,放上盐、醋,最多加一点点腌韭菜,筷子上下搅动几下,盐醋分布均匀了,挑一筷子,往嘴里吸溜,再咬上一口生蒜,唇齿间都是满意和满足。如果能放点香菜或炝点儿葱花,那真是人间至福。
小时候早饭吃“疙瘩”,玉米面捏成长长扁扁的形状,下锅煮熟。照样没菜——咸菜也没有,偶尔会见到浆水缸里挑出的酸菜。吃一口“疙瘩”,喝一口“疙瘩米汤”,就是煮“疙瘩”的水,玉米面质疏松,煮熟,水就成玉米粥。每天早饭一样,小孩子多不想吃,妈妈就变长为圆,取名“煮饼”,是“饼”而非“疙瘩”,食欲因之大振。仿佛有点自欺欺人,但山西面食,即使都取材于白面,形状也不同,口感各有特色。不过,细究起来,面食呈现不同形状,均与原材料的品质直接相关。
饭场上,人问“甚饭”,答曰“拉面”,带来的反应是,众口齐声:“哟,好饭!”同样取材于白面的擀面条,就没这待遇。为什么呢?根本在于,拉面需要延展性好,而只有最精华的面粉才能做到。同理,兰州牛肉面能拉出七种形状,毛细又称“一窝丝”,也需取用上好精粉,且加了蓬灰。现在面粉都从超市买来,各种包装都有,打开就能用,麦子给人的印象,似乎就是金黄的麦田,乃艺术品而非食品。其实,麦子磨成面粉,是一个不复杂但略烦琐的过程。
以前磨面,都用石磨。“层层石头不见山,短短路途走不完。只听响雷不下雨,天上下雪地上干”,谜底就是磨面,而且是磨白面。贾平凹早年的散文里,说天地是一盘大磨,转一圈天就黑了,再转一圈,天就亮了,太阳和月亮,就是两个磨眼。贾平凹是有神仙气质的作家,神来之笔数不胜数,但我以为,这两句可归入最神者之列。如今,石磨多被集中到“乡村记忆博物馆”,或者做了品质生活者的庭院装饰,发挥数千年没被开发的艺术功能。但根本上,它真的是一种加工粮食的工具,每个村子都有几盘。
麦子堆在上层磨扇上,用扫炕笤帚慢慢扫过磨眼,手扶着、肚子顶着磨杆,人转、磨也随之转。隆隆有声,破裂的麦子落到磨盘下的石板上。麦子破开,白的面便露了出来。扫进簸箕,放到细铁纱做底的面罗里筛,面粉雪一般落下。但这只是头遍,离充分加工还距离很远。这头茬面虽量少,却最精,不带一点儿麸子。如今,人们都喜“全麦面包”,黑黑粗粗的,比精精细细的卖得贵。我爸说,什么全麦,就是把麸子都吃了。想想现在的都市人其实挺有意思,吃什么、怎么吃,事实上都被广告和营销控制了。那时的农村人只重直接的感受,包括口感。头茬面筋道,延展性好,可以做拉面。“延展性”是我这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用的科学词,老家人叫“有筋骨”。在细颗的散状面粉里找出“筋骨”,有筋,则可长,有骨,则可久,简直属于天才的想象和表达!这个词便可证明,作家向群众学习语言多么重要。
山西拉面,和遍布天下的兰州牛肉面不同,没有那么多形状,不加蓬灰等辅料,也不遵循严格的操作程序,如二细、韭叶子拉七下,大宽五下,一细、宽六下,毛细八下,等等。可以说,兰州牛肉面已彻底商业化、标准化了,而山西面食,即使饭店里卖的,依然保留着农业时代的自然与随意。雪白、精细的面,加水和,每揉一下都能感觉到亲切与温暖。新收获的麦子,刚刚从石磨上流出来的面粉,每一步都是手工完成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唯有辛苦劳作的成果,吃起来才更觉香甜,更解其中味。
二
面,可以说与山西这块土地紧紧联在一起,无论黄土高原、太行山上,还是表里山河,自尧舜以来即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者,陶也。伏羲女娲的族人,天水大地湾先民,带着烧制彩陶的技艺,沿渭河而下,渡黄河至于今之山西临汾、运城一带。尧都、稷山、夏县等地名,至今仍记忆着上古历史,而舜耕历山的传说,当标志着农业从畜牧业中分离出来。一千米左右的海拔,平原、盆地、丘陵等众多地貌,使山西旱作农业品类丰富。除煤炭、钢铁之外,其他工业门类较少、规模较小,土地未被大范围污染。因此,山西农作物种类繁多、质量上乘。磨的面,各有所胜。
面和好,圆圆的,光光的,放在粗瓷盆里,讲究手光、面光、盆光,不能到处都是面。放到案板上,由于要擀面条,山西的案板普遍大,擀面杖也更粗更长,擀成一食指厚的圆片。而兰州牛肉面则全程不用案板和擀面杖,全凭一双手。擀好,擀面杖比着,用刀划成一指宽的细条。四五根细条,两头捏住,就着案板微晃慢拉,细细圆圆的拉面便出现了——却不太细,大约是兰州牛肉面“一细”的两倍粗。兰州牛肉面号称“一清、二白、三红、四绿”,其中“一清”就是清汤,面从锅里捞出来,另加牛骨头熬制的汤。山西拉面则是干拌的,加上“臊子”,放了盐醋,搅匀了,一口吸进嘴里,面的筋道、菜的香气,弥漫全身。吃其他饭可以没菜,拉面却似乎是必须有菜的。我老家的“臊子”,与“臊子面”的“臊子”不是一回事,乃指面的浇头,却不带汤水,是直接的炒菜。常常要有肉,即“肉臊子”,却非肉糜,直接就是炒的肉片,肥点最佳。饭场上,旁人看到,一副惊讶羡慕的表情“好饭哪,拉面浇臊子”!好饭有菜,赖饭没菜,仿佛有点儿“马太效应”,但那时的百姓能吃上一顿好饭不容易,自然家底全出。我小时喜食肥肉,最好的饭是肉菜大米饭,肉在饭上,但我舍不得吃,先吃饭和其他菜,最后将肉片几口吞下,真有“大快朵颐”之感。而对肉向往的过程,亦是别样体验。有此性格特征者,更易成功,呵呵!
近日到太原,在山西面食博物馆,让我这个老山西人着实见识了一套绝活,惊叹之余,更惊喜山西拉面技术之传承发展、创新提升。小伙子大约二十岁。一块揉好的面在案板上滚成圆柱形,小伙子边拉边折,越拉越细,最后,面搭在胳膊上垂下来,如无声的瀑布,又似纯洁的白练,细看,却是比头发还细的面丝,在无风的室内,亦微微飘动。之前,我以为最细的面是兰州牛肉面里的“毛细”,又名“一窝丝”,亲见方知,更精更细者,乃在山西。
有人介绍,面约为头发丝的二分之一,可以点燃。我在天水挂职时,分管过粮食工作,知道面粉属易燃易爆物品,但那是处于一定浓度的干面粉,拉面所用的是水和的面粉,而且为了延展性好,含水量比擀面、刀削面等都多,可能仅次于剔尖,水火不容,如何能点着?现场有喜抽烟者,即以打火机点之。火苗舐面,毕剥有声,还激起火花,好像小小的烟火。我忽然感觉,“人间烟火”“烟火气”等词,应该还有另一重解释,那就是面与火的直接相遇催生的人间奇迹。
山西另一重特色,就是煤炭,可以说,地上的面、地下的煤,同样是山西的“表面山河”。有研究认为,山西之所以面食文化发达,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煤炭的普遍使用。煤炭发热稳定、燃烧时间长,随时可以捅开火、坐锅、烧水、下面,且取暖做饭一体化推进,不像柴草火,烧完就冷锅冷灶。
山西人白居易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场景,既可喝酒,亦可吃面,一碗拉面、刀削面、手擀面、揪面片、剔尖、猫耳朵、抿蝌蚪……下肚,再喝碗面汤,原汤化原食,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
三
如果问外地人,什么是山西面食的代表,十之八九会回答“刀削面”。走遍各地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山西刀削面”“大同刀削面”等招牌,有的还具表演性质。十年前,北京著名的山西面连锁店“面酷”,不锈钢的餐台围着锅台,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大锅和面顶在头上、双手双刀削面的师傅们。食客围着锅台吃面,旁边的暖壶里,倒出来的是面汤,真有点儿乡愁的感觉。
其实在山西农村,刀削面不常见,主要原因乃工具不易得。与焖米饭不同,做不同种类的面食,往往需要配套工具。如手擀面需要擀面杖、案板,抿蝌蚪要用抿床,擦圪斗得使礤床……削面刀,与通常菜刀不同,稍薄、略弯、较小,刀痕在面团上留下微微的弧度,如瓦形,如此,方可细而长,仔细观察,削下的面两头尖、中间宽,如长长的柳叶。
刀削面所用的面粉,较拉面便可略次一等级,石磨推三四遍筛下的面粉即可。含水量,较拉面还高些,揉成半尺厚、一尺长,近似椭圆形的面团,托在手里,靠到胳膊上,由左向右、自上而下削之。不疾不徐,削下的面,像一条条被放生的小鱼,欢快地跃入翻滚的波涛。有诗云“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高手削出的面,可长近30 厘米。
最近看视频,新出现一种“钩刀削面”,在刀面上端加了一个弯弯的钩子,表面上是刀在削,其实是钩子在削、刀做样子。削面的难度一下子降低了许多,削出的面也能更长,算是“技术革新”吧。但总感觉有点“工业化”了,失去了传统技艺的淳朴,也不会产生入化境的效果。当然,还有更简便的,做成削土豆皮刀的样子,简直成了玩具。忽然想起《庄子》里抱瓮灌园的故事,“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传统技艺,正是在机械的发展中一点点儿消失,成了非遗。
后来才知道,大同刀削面和我老家长治的刀削面,浇头区别很大。大同刀削面浇头,更像上海吃面的方式。除了烂糊面,上海吃面都带汤。统一的机制面条,清汤葱花酱油是阳春面,白面条汤里加一块甜甜的大排叫大排面,加素鸡、八宝辣酱、荷包蛋……即以此为名,顶级的,当然数鳝丝面,就是《武林外传》里邢捕头念念不忘的。面条从汤里挑出,依旧雪白如初,必须一口面、一口浇头、一口汤,方才味道全出。大同刀削面,面捞到碗里,另加调了味的汤,还可以根据顾客需求,加鸡蛋、香肠、烧肉等,都放入汤中,捞着吃。长治刀削面,则是加浇头,也就是当地称呼的“臊子”,干拌。可能自小习惯,我总感觉干拌面,包括北京炸酱面,比带汤面入味、过瘾,虽然“汤宽”的面更普遍,且不少主打汤的鲜美独到营养丰富。而大多数山西面食所指的汤,即为面汤——煮面的水。
从词源来说,面汤更近于“汤”的原意。“汤”本意为滚开的水,面必须在开水中翻滚沉浮,方可煮熟。上辈传下来的经验,面汤激起,将溢未溢时,加冷水少许压下,顷而再起,如此三次,面熟矣。高温下、反复中,少许面溶于水,呈淡淡的乳白色。吃完一大碗面,喝半碗面汤,“原汤化原食”,还有更长的歌谣“先吃干的后喝汤,圪落缝隙都灌上”,喝了汤,有饱腹之感,可“鼓腹而歌”,却又不会进食过量。
四
好饭与否,有一个分水岭,也是山西人最常吃的面食品种——手擀面。相比于拉面、刀削面,手擀面对面粉要求又低一档次,大约磨五六遍时筛出来的面粉。此时,磨碎的麦皮,也就是麸子混入面粉中,使其颜色稍稍发黑。到此,磨面就基本结束了。如果再磨一遍,面色明显发黑,会被人笑为“黑面”,卖相、口感均不佳。
山西长治农村,直到现在,面盆、案板、擀面杖,依然是“做饭三件宝,一件不可少”。灶在炕头,和面、擀面、切面一整套工序,都在炕上完成。
面粉从缸中盛出,倒在盆里。一勺一勺,像一座小小的山,面盆要粗瓷的才好,虽然看着笨重,但因其重,和面时便稳当。擀面条,要把面和硬,含水率比拉面削面都低,更不要说剔尖、刀拨面等。和面,我老家叫搋面,走西口时,有个段子,丈夫让人捎话给妻子:“面搋硬,人洗净,我回来了!”虽有些隐讳,但充满生活气息,而且,这个“搋”比“和”要生动得多,尤其对于擀面条而言。
搋擀面团,要少加水、慢加水。水一多,面团稀了,便无法擀薄。搋面,真的是搋,不是水与面粉中和的“和面”,甚至有别于“揉面”,而是用劲搋,一次次反复用力气,使不多的水分与面充分融合,有人说,搋面要一百下,当然没那么夸张,但的确是力气活,还费工夫。常常看到,个子小小的妈妈搋一下,踮一下脚,把全身力气都用在手里。烤鸭讲究“外焦里嫩”,搋好的擀面团,稍微有点儿干,仿佛有点儿沙质,由于用五六遍面粉,并不白,透着青青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