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腰疼史

作者: 肖来青

疼痛,包括肉体的和精神的,几乎每个人都会经历,一生没有遭遇过疼痛的人大抵没有。

生于1956 年的我,最早的腰疼记忆可追溯至13 岁那年,那一场疼痛,与一次砍柴经历相关。

六月,骄阳似火。我与村里的几个小伙伴一道在山上砍柴。我攀上了一棵高达五六丈的大樟树,挥舞着柴刀砍向树枝。彼时,一个同伴见此树枝条繁茂,而我仅在半腰处动刀,便迅速从旁边的另一棵树上跃过来,在我的头顶上方五六盘树枝处奋力砍伐。待我脚下几盘树枝砍光后,他在上方砍断的树枝失去了下方的支撑,全部压在一盘树枝上。刹那间,那些未断的树枝纷纷折断,哗地落下。其中一个大树枝的断裂端,不偏不倚砸在我的腰椎上,我随树枝一同坠落地面。一阵剧痛如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我强忍着疼痛回了家。母亲见我脸色苍白,简单询问缘由后,便用碘酒一遍遍揉着我红肿的腰部,疼痛才慢慢缓解。

大约一月时光,我日益消瘦。恰逢乡下赶集日,母亲与祖母带我前往乡场,本来打算赶集完去乡卫生院瞧瞧医生,岂料还未等赶完集,腰部便剧烈疼痛起来,我瞬间无法支撑身体,轰然倒地。祖母急忙将我背起,送进卫生院的病床,为我揉了许久。揉着的时候,疼痛渐渐缓解,可一旦停下,剧痛又再度袭来,那剧烈的疼痛让我大声呼喊,只觉自己命悬一线。医生和家人都心急如焚,却不知其因,只好将我送往当时的地级医院——洪江市人民医院诊治。

给我看病的是王副院长,他安排我拍了片。片子出来后,他把我和父亲叫过去。我忐忑地站在医生身旁,凝视着那模糊不清的黑白片子,只见腰部有一大块黑色肿块,他说这就是病灶,却未言明是否为淤血,又问我最近是否摔过跤。那时的我,紧张又害怕,情急之下竟说没有摔跤。我全然未联想到一个月前从树上摔落之事,这无疑给医生的判断增添了难度。于是,他诊断为骨结核,给我开了半年药,主要是异烟肼、钙片,还叮嘱父亲:“这孩子,今后一生都不能干重活,尤其不能挑重担。回家后卧床休息半年,除了一日三餐和大小便,都要平躺在床上……”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对我而言,简直是判了死刑。我乃家中长子,在这偏僻山沟,若不能干重活,活着又有何价值?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尽的灰暗。

我在床上清醒地平躺着,苦熬着时光。听着窗外有人说话,无法插言;人们一走开,就只有偶尔的鸟鸣做伴。平日的伙伴,除了上学,都是在野外帮大人劳作。开始几天,时间还好打发,日子一久,心里憋得慌。有时候,伙伴们来到我家禾堂坪,比着劲,我实在忍耐不住,就溜出门看热闹,家人看见就马上催我回到床上去。我无可奈何地接受着他们目光的监督,那种孤独、寂寞至今不敢回想。

不知是否是这些药起了作用,渐渐地,我的腰不再疼痛。之后的十五六年,那曾经的剧烈腰疼再未发作。我依旧砍柴扛柴、打禾扛拌桶、扛竹木、挑牛粪,在苍凉山村的一角如一个坚实的杠杆支点,撑起生活的重担。山里的劳作,拼的便是体力。有一种叫“过拨”的活计,就是接力搬运,上百斤的担子每人承受一段路程,一担一担不停运送。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是常事。有一次,一个体力极为强壮的汉子挑起一担220 斤的牛粪,轮到我时,我不甘示弱,咬咬牙,硬心挑起,双脚一步步颤抖着前行。那天晚上,我如发高烧般浑身酸疼难忍,半夜起来拉尿竟拉出很多血。此后,我不敢再挑200 斤以上的重担,但150 斤左右的担子还是常挑。这样的重量,村里的妇女大都挑得起,所以我在当时的农村算不得最棒的劳力。

奇怪的是,自13 岁那年腰痛突然发作后,那般剧烈的腰疼再未出现。

20 岁那年,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我告别了农村。

大学毕业后,重体力活再未沾边,主要工作姿势便是坐,辅以少量的站。坐着备课改作业,坐着审改稿件,坐着撰写公文。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天,甚至坚持到深夜。在农村人看来,这般体力强度算不了什么。然而,28 岁那年的秋天,腰痛却突如其来,疼得我直不起腰,竟有当年插秧久了的那般感觉。几日不见缓解,我只好去看医生。医生诊断为坐骨神经痛,遂给我贴祖师麻、打封闭,再配上些治疗腰肌劳损的药物,很快便有所缓解。

起初,一年半载才会有一次轻微疼痛,我便一次次以打封闭的方式应付了事。后来,疼痛愈发厉害,便需加用其他疗法。有一次去省城出差,瞧见街旁电杆上贴着治疗腰病的广告,宣称无须吃药,仅需针疗一两次即可痊愈。我按照广告上的路线,走进一条长长的狭窄小巷,再转入一处深幽小门,一问方知“到了”。此地自然不是医院,只是操弄民间疗法之所。

我问清价格,坐下等候治疗。一位老年妇女询问大概疼痛部位后,便取来如梳子般大小、密密麻麻布满铁针的器具。我定睛一看,那些针似乎锈得快要折断。我说:“这不会扎出破伤风吧?”那妇女道:“怎会呢?这针都要用火烧的,你想想,用火烧红还不消毒了吗?”说着,她便将那布满铁针的器具放在火炉上烧。“行了,撩起你的上衣吧!”说话间,另一位妇女走来帮我撩起衣服。“啪啪啪”,我的腰部肌肉被她们不停地敲打,只觉火辣辣的疼。如此一番折腾后,她们让我歇息片刻……那时,我顿感腰部轻松了不少。这真可谓体验了一回原始的火疗(却不知现代医学是否认可这种民间手法)。

事后,说与妻子听,她责怪道:“你也太冒险了,竟然不告诉我一声!”我说:“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其他患有腰病的人听闻此事,羡慕不已,纷纷向我讨要地址,我却不敢告知,就说地址弄丢了,生怕万一出了事受到责怪。

1996 年,我40 岁。6 月的一天早晨,突然感到脖颈无法扭动,憋气,腰部也不能翻动。于是赶忙找来朋友的小车,直接送往医院。上车之时,我几乎无法弯腰进入车内。

这是我因腰疼第一次住院,整整40 天。医院确诊为腰椎间盘突出——三节突出,其中两节还有骨质增生。采用牵引、针灸、按摩,加上口服中药治疗。在实施这些治疗措施期间,腰疼有所缓解,但停止治疗后不久又渐渐加重。每年还会有一两次大的发作,发作最重、疼痛时间最长的往往在每年的11 月份。而且每次都要卧床休息一个月左右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困扰:我一直在党政机关工作,11 月份是每年最忙之时,因为即将年末,各项检查都需在这段时间进行,以便抓进度。我请假休息,同事们固然不会说什么,却会打乱领导事先对人员的安排。我身为一个小领导,每到关键时候就休息,看着别人忙碌,脸上实在挂不住。于是,我四处打听“断除病根”之术。

终于,在2000 年初的一天,经朋友介绍找到一个外地做生意的人,施行了他的密招。他让我自己买了几个创可贴,在我的疼痛部位涂上一种没有牌照的透明药水,然后用创可贴捂住,封严。大约半小时后,腰部肌肉开始疼痛,且愈来愈烈,疼得我几近死去,难以忍受。那是深夜,我想去医院急诊室,可又想到他事先叮嘱——疼痛时不要用镇痛药,只能忍住,熬过去。我终究没有去。如今想来,那一夜,不知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我的妻子也被吓得半死。那晚之后,疼痛部位开始流脓,半个月后溃烂的皮肤慢慢愈合。

那以后大约两年,腰疼未再出现大的发作。那位生意人说,这是把腰部的火毒放出来了。我听得一头雾水。

又过去几年,我的腰疼再度加剧,我想再找他,一打听,他早跑了。

病魔缠人。48 岁那年,我不得不提前退休。

我毅然奔赴京城。我寻思着,北方较南方更为干燥,应有利于腰疼恢复,且北京乃政治文化中心,我或可找一份文化行业之事,一旦腰疼加重,亦可前往大医院诊治。也算是凑巧,我刚到北京不久,一家杂志社招人,我被看上,便有了落脚之地。

一晃就到了2006 年11 月,腰疼加剧,我立马入住西苑医院。在医生建议下,施行了臭氧微创疗法,此后,腰痛明显减轻。然而,头几年有时晚上睡觉,竟觉从腰部至脚底神经发痒,难以忍受,需妻子用力捶打腰部,方能慢慢入睡,且中间还时不时被痒醒。这司空见惯的腰疼,着实折腾人啊!

能挺则挺吧,这一挺便是六七年。2013 年初,母亲患痔疮来京住院。那日,母亲动手术,手术需排队,走廊上竟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病人家属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体力不支便赖在地上。我自备一只小塑料凳子,在外面走廊上坐了一整天。待母亲做完手术,医生呼喊“某某病人家属过来”时,我久久无法直起身走近母亲,只因那小凳子不到20 厘米高,胯部弯折太久,腰部已然僵硬。那天回家,便觉左腿发麻,运动之后稍有缓解。我不想让术后的母亲担忧,便日日佯装无事,照常去看望她。母亲回南方老家后,我左腿发麻症状愈发严重起来。5 月份,去医院检查,得知是:L2/L3、L5/S1 椎间盘轻度突出,L4/5 椎间盘左后突出。于是,一边依医生建议进行保守疗法(不做手术,仅吃药、理疗),一边伏案工作(那时我还在为一家刊物审稿)。原以为保守疗法能使病情慢慢好转,岂料结果却越来越糟。

2014 年6 月,我开始出现行走困难,走快一点,左腿麻得更厉害,一抬腿,如触电般,窜着麻。

“不能再硬挺了……”妻子催促我去医院。

2014 年9 月12 日,在妻子的陪同下,我住进了某总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诊断结论与2013 年5月份的一样。

“马上住院!”医生热情而坚定地说道。

接着就有“导医小姐”上来了。那热情之态,仿佛遇上了“拉皮条”的,让人感觉怪异得头皮发麻。

此刻,我隐约地闻到了医院里散发的商业气息。这种气息与“医院”二字是多么不适宜,多么不协调!然而,在医院方恐怕不以为然,或许当作一种“创新”或“探索”吧!

人在病中,身不由己。我本是冲着那里的“小针刀”去的。老家有位私人诊所的医生在那里接受小针刀技术培训,她向我推荐那里的小针刀,说医术神奇,当天可回家。然而,到了那里后,门诊医生却说,小针刀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必须住院治疗。几天后,住院部的医生先后为我做了两次小针刀,腰疼却丝毫未减。这时医生又说,可以采用一种叫“椎间孔镜”的微创手术解决问题。于是,他们在我的腰部开了一个筷子粗细的孔,将器具深入椎间盘,对突出的部分进行切除……先前医生说这种手术对肌体损伤小且不疼,可实际却因人而异,反正我是疼得厉害。

问题不单是手术时受疼,术后当天更是疼痛加剧。9 月23 日,即出院前一天,还补做了小针刀。出院时,医院又给开了甲钴胺分散片、脉血康胶囊等药物,却一点不管用。出院当晚下半夜,坐骨神经疼痛加重,难以入眠。第二晚,吃了中药汤剂,疼痛减轻。但之后,中药止痛效果明显减弱,晚上需加服“芬必得”方能止痛。

于是,妻子打电话给医生。医生说,这是手术后的正常反应,再养几日看看。可事实并非如医生所言,回家后每日皆疼痛,除了伤口处轻微疼痛外,左腿不走路也一阵阵放射性疼痛,日夜无法安睡。一般几分钟便疼痛一次。无奈之下,咬着牙,在家里又硬挺了几日,最后还是回到原来做手术的医院。

察言观色。这一次,医生的态度却大不相同,那模样,好像怀疑我们是来找麻烦的“医闹”。我不知这世间到底有无真正的“医闹”,可他们此时的态度,全然没了上次的热情劲儿。

疼痛如影随形,晚上尤甚白天。有时,深更半夜妻子去叫医生,医生竟不来,唯有小护士前来。她将门推开一条缝,身子在门外,只伸进头来,愣在那儿看着我,不敢靠近。她站了几秒钟便转身走开。我实在猜不透,她是怕我突然死去,还是以为我精神不正常。这让我失望至极。我当时心想,不管我是何种情况,你总得走近我,看个清楚呀!怎能如此呢?难道医务人员还怕病人和死人不成?

至此,我更加清晰地闻到了医院里弥漫的商业气息的浓烈,也尝到了医疗商业化的苦果。那苦不是浅层的,而是入髓的。我一直在想:公立医院为何会灌入商业化的风?是世人真的分不清健康、生命与金钱何者更重要,还是良知泯灭了?

次日,医院给我做了验血、CT、核磁等一大堆检查,而后又重新做了一次“椎间孔镜”……

说实话,此次手术,科室主任都亲自上阵了。术后,腰部的疼痛明显减轻,只是左腿的踝关节处肿胀得不成样子,原来的皮鞋完全穿不进去,只好剪开一个大口子。三个月之后,肿胀才有所消退。走路时,左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东偏西歪。

这些都并非最难受之事。最难受的是,几个月后的2015 年3 月初,腰疼再度发作,白天无法伏案工作。一坐下来,左腿照样放射性地麻,晚上又不能安睡。硬挺到5 月28 日,实在挺不下去了,便去了京城那著名的某三医院,开启了我人生最大的一次生命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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