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最相思

雨，疯狂地下，风，失控地刮，山洪如一群群桀骜不驯的马，在山间咆哮奔突，肆虐横行。

夜幕里，风雨中，通往孟城村的山路上，有一辆棕色越野车在顽强地行进。车上是一个青春焕发的组合，组长是刚满30 岁的镇应急办主任、共产党员李东，毕业于上海立信会计金融学院法学专业，组员为镇政府下派孟城村的党总支书记小文，镇交通专干小凡。这个精干的三人小组奔波在山塘水坝和村民危房之间，暴涨的山洪仿佛将大云山和相思山广袤的集雨面积所聚积的雨水，一齐朝孟城村倾倒。狭窄的公路紧挨着条洞水库下游的无名河港。从上流奔泻而下的浑黄洪水，早已漫过路面，驾车的小文只能凭着记忆来判断哪是路面，哪是河面。前面一公里外，古稀老人杨丙寅老两口虽然从山坡危房转移到了山坡下的儿子家，但村里的不少老人依恋旧居，常常在被转移安置后又悄悄回到老屋去住。李东最牵挂的就是杨爹和杨娭毑。

果然，杨娭毑不在安全安置点。“去老屋！”李东当机立断，拔腿就冲入雨帘。在雨中山路上，他们果然发现了杨娭毑蹒跚的身影。“杨娭毑，快九点钟了，天又黑，雨又大，多危险哪！我们接您来了，快上车！”

一直到亲手将杨娭毑扶进安全居所，同时确认杨爹也在场时，李东一行才放心离去，“快走，下一户！”

小文掉转车头，三人迎着风雨，奔向下一栋危房，去转移下一户乡亲。

此时此刻，在百里之外的岳阳市区，一栋与繁华都市并不协调也不宽敞的居室里，一位下肢瘫痪的老人，和他的老伴痴痴地望着被狂风暴雨拍打着的玻璃窗，默默牵挂着那个令他骄傲又操心的独生子。

老人叫李自廉，原本是与毛田镇毗邻的公田镇东淇村的农民，四十年前借住岳父在岳阳楼区的住所，与妻子陈平艰苦创业，艰难经营着铝合金器材的小本生意，家境渐有起色。2012 年12 月17 日，李自廉乘车去百多公里外的湘阴县送货，遭遇车祸，导致下肢瘫痪只能卧床，大小便失禁。家中顶梁柱倒下，陈平以一己之力撑起这个几近倾塌的贫寒之家，供养儿子李东完成了中学、大学学业。她含辛茹苦起早贪黑地做家政、打短工，身心俱疲，积劳成疾，引发了高血压和心脏病。好在李东健康成长，发奋苦读，以优异成绩考入上海立信会计金融学院法学专业，毕业后被岳阳市人民检察院择优聘为书记员，在岗位上表现优异。两年后，他在公务员考试中脱颖而出，在岳阳县毛田镇工作。工作中，李东敬业爱岗，忠诚履职。上半年，祖母突发脑溢血，李东正逢安全生产检查最忙时节，他匆匆赶到医院看望祖母后，旋即赶回工作一线。每逢节假日他经常加班，即使回家也是行色匆匆。时间再紧，他也不忘拉着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奶奶的手说说话，为父亲擦脸、洗脚、按摩，有时候还将父亲从四楼背到院内坪里享受“日光浴”。

老两口深知儿子的品性。自6 月18 日起，暴雨赖在湘北大地不走，老天爷似乎有意将平常年景半年的降雨集中在这半个月。毛田镇离他们的老家公田镇东淇村不远，曾是“改造穷山恶水”的先进典型，“贵在鼓劲”的精神，鼓舞着毛田人脱贫攻坚，奋发图强。儿子在这样充满正气的环境里工作，令他们欣慰，也不免令他们心存忧虑。暴雨一下半个月不停，毛田的乡亲们还安全吧？想到乡亲们的安危冷暖，联想到心有大爱的儿子的安危，老两口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瘫痪在床的父亲望着窗外的大雨发呆，枕着屋顶的雨声难以成眠；辛劳了一天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小书柜里那摞红色的获奖证书。老两口的眼神会说话：“儿子，你在毛田还好吗？”

“杨丙寅一家不会有事了，快上车，去下一家！”

这个忠于职守的团队又融入了雨幕下的茫茫夜色。车灯亮了，越野车不知疲惫地沿小河边的公路，确切地说是沿着被山洪暴涨的河港包裹的公路，摸索着前进。

小文对孟城村的地形、路况了如指掌。作为驻村的总支书记，他和李东一样忧心如焚。今天，他们这个小组已成功转移12 户14 人。户数虽不多，但这些住户全都分布在“望山跑死马”的峡谷深处、半山腰上，有时候为了转移一户人，李东领着他们冒雨步行几里地，浑身早已没了一丝干处。

时近晚上9 点，越野车已行至孟城村杨家片横屋组与樟树组交界处。雨，越下越大，像是无数盆浑水被人泼向汽车前挡风玻璃，雨刮器焦躁不安地快速刮动着。“镇静！沉着！”尽管车外风雨如晦，暴雨下得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电闪雷鸣的瞬间才能看到远处相思山的剪影，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东临危不乱。时间就是生命，还有几户可能遭受山体滑坡袭击的乡亲，等待他们去劝离、转移。

轰隆隆——山洪卷起浊浪，从上游倾泻而下，把河面和路面完全连成一片。“沉着冷静！我们的车成水陆两用的军车了！”李东仍然乐观地为同伴鼓劲。突然，又一股山洪的激流，冷不防从车后猛冲过来，越野车一阵战栗，前轮横蛮地抗拒方向盘的指令，一意孤行地滑向左边河港。“咔嚓”一声，车子脱离路基，化为一艘漂在惊涛中的铁驳，任由身后的恶浪推搡、冲撞。

面对突发情况，李东依然镇定自若。车窗之外一片昏黄，但车载显示屏依旧晶亮，这说明汽车电路仍在工作。他当机立断地疾呼：“不要慌！汽车还没断电，立即把车窗降下来，快爬出去！”

驾车的小文立即解开安全带，利索地降下车窗，然后艰难地从座位和方向盘的有限空隙中抽身，转向车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东早已解开安全带，这个座位比驾驶员座位更宽敞，凭他的身手，完全可以第一时间爬出窗外，然而，他没有选择立即逃生。看到小文壮实的身体卡在窗框里，而咆哮着的洪波眼看就将扑进车内，李东倾尽全力朝小文的臀部猛踢一脚。终于，小文挣脱出来，落在斜生岸边的一丛巴茅上。一条活生生的汉子从死神的牙缝里逃了出来。李东万分欣慰，随即跃出车窗，他凭着惊涛反射的光波，去搜寻坐在后座上的小凡，可他发现后座的车窗无法打开，小凡根本就没有逃出车外。排山倒海般的山洪，已盖过了泡在浪中的车身。

李东已经脱险，他如果此刻选择上岸，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小凡还在车内，一条鲜活的生命还等待着他去救援。任凭山洪呼啸，满河洪波涌向车窗，李东仍毅然决然地从车窗探身车内，大声呼叫：“小凡，别慌！快爬到前排来，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从这个窗口爬出来！”李东的呼喊使小凡振作起来，他从后座飞快地爬到副驾驶座，随即扑向车窗。此时，冰冷的洪水已开始向车内挤压，出口变得狭小。

“用力，爬出来！”李东一边承受着激流的巨大冲击力，一边扯住小凡的身体拼命拉拽，终于，小凡的双肩艰难地挤出车窗，但上身被洪水的高压挡着、卡着，死活不得动弹。当山洪再一次向着车内外的两条生命袭来之时，李东大叫一声，将小凡成功地拉出车窗，扶其爬上车顶，又鼓励其纵身跃向河岸。

可这时，一股排空浊浪，如一群呼啸着的猛兽，朝李东扑来。罪恶的激流吞噬了他的身影，那辆越野车也瞬间消失在汹涌的浊浪中……

获救生还的小文和小凡望着卷走李东的滚滚惊涛，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东哥啊，你把我们从车里拉出来，又推上岸。当我们转身来拉你的时候，这洪水怎么就把你卷走了啊？老天爷呀，这不公平，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这几天，东哥带着我们没日没夜、冒雨顶风敲了多少张门，他背着多少老人躲过了山体滑坡的袭击。不是说苍天有眼吗？老天爷，你的眼呢？”

小文和小凡下意识地追逐顺港而下的一河浊浪，河水还给他俩的是惊涛扬起的残忍和狰狞。孟城村村委会主任罗文华立即组织村组干部实施搜救，岳阳县联点领导、县政协主席周里和镇党委书记孙荣华也第一时间赶到搜救现场，县委书记肖湘晖也驱车赶来。搜救队伍如篦子将这片为虎作伥的河港篦了个遍，除了在事发地点下游两百米处的桥墩旁找到了那辆遍体鳞伤的越野车外，回应他们的依然是夜茫茫，雨茫茫，河水茫茫……

闻讯赶来的岳阳县综合救援大队、岳阳市蓝天救援队、长沙市岳麓区蓝天救援队、衡阳衡松水上救援队等专业搜救队伍和镇村工作人员组成7 个搜救组，夜以继日，满河搜救。事发两天后，即7 月3 日下午3时45 分，距事发地下游约3 公里的河段，搜救队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一绺黑发，终于找到了英雄的遗体。

当日下午4 时50 分，当载有英雄遗体的灵车开到毛田镇政府机关院内时，没有通知，没有刻意召集，上千名乡亲从不同村落、不同方向赶来，自发地护送他们最为信赖的兄弟，最难割舍的亲人。

前来的乡亲越来越多，过往的车辆自觉停下，有的还长长地鸣起汽笛，向英雄致敬志哀。人们簇拥着灵车缓缓前行。集镇上，一家家商铺业主结伴赶来，来送别那张熟悉的脸庞。无数次，李东背着一位又一位老人、残疾人从他们的商铺前经过，从便民中心到邮政银行，来回足足有几里路。风霜雨雪做证，父老乡亲做证，四面青山和清清溪流做证，李东，就是老百姓身边的共产党员、人民公仆。什么叫公仆，就是像李东这样为了公众利益、公德正义，肯扑下身子苦干、迎着生命危险扑上去的硬汉哪！

“好伢崽，好干部！我就住镇上。记得有一个风雪天，你背着一位残疾人去邮政银行填表和照相，走到我屋门口，脚下一滑，那位残疾人一声尖叫，你自己摔倒在地，胳膊、腿都破了皮，但始终背着那位残疾人没放手……”

孟城村村主任罗文华说起李东泣不成声：“李东在我们孟城联点，把老百姓当亲人。孟城说是城，其实是有名的偏远乡村。李东自己没买车，每次进村，总是搭一截班车又走十几里山路。我们村的罗军雄老人，伢崽在广东打工，办理养老保险不方便，李东自己出钱租车亲自来接罗爹。这哪里是镇上劳动站的站长，这是老百姓的亲儿子啊！”

黄道村车家组的村民廖良华，徒步几十里山路匆匆赶来。他不愿意相信李东就这么离去了。2018 年，人到中年的他终于找了个外地堂客，还没来得及补办结婚证，忍受不了贫困的妻子就丢下一双幼小的孩子不辞而别。眼看孩子要上学了，还没有上好户口。好在这时，李干部来了，带着暖心的微笑，带着崭新的书包、图书和文具，还有他从工资里匀出的几张百元钞票。取证，填表，到镇医院查找出生存根，找派出所补齐手续——李干部大包大揽，舌头都磨起了泡，路都跑起了槽。今天听到噩耗，他拔腿就往镇上跑。半路上，遇到养路工在处理山洪导致的滑坡土石方，路面被损，须暂缓通行，廖良华急得差点和人家干上一架。当养路工得知他是去凭吊抗洪英雄李东，一边埋怨他“怎么不早说”，一边快速清理出一条通道供他通行。

在毛田镇很多村民的心里，李东是一团火，这团火燃烧着自己的青春和激情，温暖了村寨屋场，烤热了村民的心。

毛田镇党政办主任方继超扶着英雄的灵车，眼前浮现出李东的音容笑貌。他认为，李东是镇机关经济较为拮据的青年干部，没有代步的车，没有名牌穿戴，更没有超前消费的阔气。30 岁大小伙子也没女朋友，当组织干事和劳动站站长时，他去九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对接工作，总是赶清晨6 点半的第一班长途汽车。在县城办事，他找个墙角坐下来啃两个馒头就是午餐，找个凳子甚至找块砖头坐下来把笔记本电脑一打开，双膝就是流动办公桌。然而方继超坚定地认为，李东是最“富有”的年轻人。基层干部工作头绪繁多，啃的是硬骨头，完成的是硬指标，李东总是举重若轻，笑嘻嘻地接任务，乐呵呵地办实事，仿佛他的字典里没有“苦”“累”这类字眼。当劳动站长时，镇上一位老同志对工资的算法有疑虑，李东从原始表格查起，专程跑县里多趟，对照政策一分一厘地核算，硬是为这位老同志解开了心中疑团。李东最爱的不是对自己的赞美，而是服务对象满意的笑容，在他看来，他们的笑容是绽放在毛田山水田园间最灿烂的花朵。

在毛田的青山绿水间，李东是一面旗。

毛田镇党建办主任舒鹏和青年干部方熠明、李惠，还有与李东共住青年干部宿舍的室友们，一直不愿接受李东走了的这个残酷现实。他们觉得李东还在孟城村动员危房户安全转移，还在和黄道村的乡亲一道搞生产自救，还奔走在排查安全隐患的现场实施应急处置，甚至还有人梦见李东在他简朴的宿舍和大家谈笑风生。这几天下班后，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坐在一起缅怀他。“想开点，看远点！”他宽慰和勉励同事的口头禅和富于感染力的笑声，还在大家的耳边回响，洪亮、亲切而温暖。

同事李效在微信中还在与李东“私聊”：“和你聊天的对话框还停留在7 月1 日上午，我要去县里办业务，你提醒我暴雨开车注意安全，而我都没来得及对你说一句‘你也小心’。”

在毛田镇的年轻干部眼里，李东是一束光，一束柔和却又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