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的冬雪

作者: 高彬

能见到一场盛大的冬雪降临,对于川南人来说,是每年冬季最美妙的企盼。

与雪山延绵、濒临青藏高原的川西和平坦广袤的北方不同,山河堆叠、林木耸翠的川南地区,纷纷扬扬的雪花是可遇不可求的。川南的冬雪,就像是上天难得的恩赐,你需要运气,才能邂逅。

川南人艳羡地浏览着南北各地下雪的信息,一边迫不及待地换上厚重的冬装,一边兴奋地盯着川南冬季苍白忧郁,总是阴雨绵绵的天空,心里在默默地祈祷着——快点下一场大雪吧!

待北方寒流抵达川南后,由于长途奔袭,势头已成强弩之末,难以下降到低海拔的地方来。于是,每年除了海拔高的少数山峰和乡镇,有些零星的雪花在僻远的山峦峰岩森林间飘洒遮覆外,川南的冬雪,总形不成气候,铺陈不出铺天盖地的宏大架势,常常下不到地处河谷浅丘的州府县城里来。川南的众多城区,毫无下雪的迹象,人们只能想雪兴叹,无奈地在心里期盼着。

人们盼过了万物皆枯的“小雪”,又自我安慰地盼到了更为寒冷的“大雪”,那雪却好像故意吊人胃口似的,仍然没有降落的征兆。直到气温好不容易下降到了三四摄氏度,就一直在此徘徊。

有时,凌晨气温持续下降,终于显示到了0~1 摄氏度,窗外仿佛出现似有似无的雪花闪烁在光影里。

莫非是飞雪倾城?兴奋中推窗窥视,扑面袭来的刺骨寒风里,确实是飘飞起了雨夹雪。

那些混合在冰冷的雨点中零星的琼英,从深邃黑暗的天国洋洋洒洒而来,挟带着准备覆盖世界的气势,尽管触及手掌和地面就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但总算是带来了一股寒彻天地的振奋气息。川南人往往自作多情地激动判断着,这是大雪来临的前奏,这次总该会下一场倾城大雪了吧?就连在梦里,也在美好地盘算着邀约哪些亲友清晨出门赏雪。

但翌日一大早起来,一个冰天雪地的崭新世界并没有在期盼中呈现。有时,除了城区四周屏护环绕的,海拔较高的山巅和山颈上有一顶顶白色的帽子,一圈圈银色的围脖,将一缕冬天的讯息传递出去外,那零散的雪线,洒到山腰之时,仿佛收到什么指令似的,骤然收住了蔓延的气势,山腰以下,仍然是一片霜雾弥漫的苍郁。那雪,无论如何,就是不下到山下来。城区内,除了仅是寒气加重了几分外,街巷依旧空寂如昨。待到约上几个亲友驱车几经周折抵达山顶之时,往往又是太阳捷足先登,薄薄的一层积雪已开始融化。那来自天堂的雪花,是挽留不住的稀客,只是与人们匆匆打了个照面后,就悄悄地溜走了。

这让川南人无比失落地感觉到,川南的冬雪,就像是天降的神旨,与见惯了雪花的北方不同,总是似有似无,似是而非的。

试想,如果没有一场盛大凛寒的冬雪降临,怎么可能会有冬天的味道?或者说冬天怎么曾经来过?

既然在城里无法看到雪,那就只有去郊外高海拔的地方吧。城里的人和城外的人总有各种各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并不生疏。川南也不乏小有名气的山川,比如宜宾的老君山、大雪山、四里坡、仙峰山,泸州的罗汉林,等等,不一而足,它们的海拔一般都在1000米以上。

于是,冬季的川南城外,积雪分布不均的高山上,寒气弥漫的荒径僻壤中,总会络绎不绝地穿梭着三三两两寻雪的车辆……倘能找到一处厚雪覆盖之地,盼雪爱雪的人们总会欣喜若狂地释放天性。除了模仿北方人那样,兴奋地跑到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和拍照,留下一段珍贵的记忆外,返回之时,还不忘用水桶、罐子,或者是胶袋装满积雪带回去泡盐蛋和蔬菜。祖传的经验告诉人们,用雪水泡出来的味道,确实不一样……

倘若这些地方的积雪都无法让人感到冬天的味道,那就再去毗邻的川西南的峨眉、瓦屋,抑或是再远点的川西的青城山、都江堰、西岭雪山吧,这些卓尔不群的名山大川,总该有满足人们对冬天所有想象的厚厚积雪。

但对于大多数川南人来讲,失望归失望,遗憾归遗憾,即便那雪不解人意,往往一副要落不落、欲下不下的样子,豪爽耿直的川南人无奈之下,却自有对待冬天的态度。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白居易面对冬天的风雅和盛情。这份风雅和盛情,对于从小受江河文化和码头文化影响深刻的川南人来说,却更是实实在在的地域性格体现。冬至时日,除了遍布蜀地之南的火锅外,川南的许多人家早已备好了热气腾腾的“刨猪汤”“五肉汤”,或者“羊杂汤”,无论是得意也好,失意也罢,都要找个借口呼朋引伴地聚在一起,喝点小酒来迎接隆冬的到来,顺便也和友人们互叙衷肠,畅谈人生苦乐,享受节气的馈赠……

虽然鲜有大雪的覆盖和滋润,但川南冬季,往往也是一副水瘦山寒、天地寂寥、寒凝大地的萧瑟之景,仿佛时光停顿了下来。城外的河滩江滨、田园人家、山野果蔬、坡谷峰壑等常常雨笼霭锁,时隐时现,缥缈朦胧。大地上露珠悬垂,竹木霜冷,霖雨霏霏,寒气弥漫。

灰蒙的天宇,冰凉的空气,透明的思绪,总会令人把它与时节的感伤联系在一起,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这静谧的清寒之中,确实是尽头连着春节,孕育着又一个春天。“小寒”之后,山川静寂,江河枯竭,无意中细看之下,寂然无声的田畦之上,暗中却在萌动着春潮,已经有不畏严寒的豌豆苗和胡豆苗一垄垄、一溜溜地破土而出,娇弱地匍匐在寒霜浸润的大地上,悄然铺展出一抹抹令人痛惜而欣喜的绿色来;青菜、萝卜、棒菜、花菜、白菜等冬季才有的时令菜蔬,也弥漫着熟悉而亲切的乡愁气息,和母亲尚在时一样,在洇染着湿气和寒露的大地上,氤氲着年味,蓬勃地将一缕春天即将款款而来的讯息进行昭示,提示着人们就要到来的岁末千家万户温馨的团圆;而隆冬时节才成熟的柑橘,犹如一盏盏或黄或红的小灯笼,在细雨朦胧的阴沉天宇下,全部被打上一层晶莹的冬霜,密密匝匝地悬挂在散落于川南山野间的柑橘树上,湿漉漉地反射出成熟诱人的光泽。

不过,看不到雪花的川南冬季,终究是让人感到隐隐约约遗憾和失落的。毕竟,雪是冬天的代名词,和冬天应该是相生相伴、互为依存的。四季轮回是自然确立的法则,作为最后一个节奏的冬天,没有雪花飘落的话,并不完整。对于农作物和蔬菜来讲,也是一种重大的缺陷……

尽管是上天难得的恩赐,但飘忽不定的川南冬雪,也出现过有悖常理的时候。折腾了几番后,就在人们沉浸在无尽的失望,感慨“好几年没看到下雪啦”之时,一场久别重逢的漫天大雪,受横扫中国南北的寒潮影响,却有时在临近春节的腊寒时节不期而遇了,让人们猝不及防。

晦涩的天宇下,环绕城周郁郁苍苍的群山顶上和城区上空,开始变得雨雾弥漫,霜气浮动,阴云激荡,翻滚着重重逼人的寒气,呈现出一幅“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磅礴景象。

尚未等惊骇在这万千气象中的人们反应过来,千呼万唤而来的大雪已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向城区、千山万岭和江河大地铺陈开去,如入无人之境,把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还原过来。

虽然无法与西部雪域高原的磅礴大雪等量齐观,也难以与广阔无垠的北方雪花相提并论,但难得一见的川南冬雪,除了与飘落在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雪花大同小异外,由于川南地区特殊的山形地貌水态,也自有它的韵味和风情。

川南地区,江河纵横,群山逶迤,林木森郁。由于地处天府之国向云贵高原逐步过渡的南缘,以高山、峡谷、丘陵、槽坝等为主,海拔高低不一,参差不齐,构成了层叠交错的山水景观和天地道场。再加上茶马古道纵横,五尺险道密布,码头古镇众多,庙宇道观林立,于是,只要来一场似凛冬雪的飘飞和覆盖,川南的天地和冬日,川南独特多样的自然和人文图景,就会瞬间变换了模样,丰盈充实起来。

久盼而至的一场雪花,漫天飞舞,倩影潇潇,身姿洒洒,带着对时节的问候和大地的慰藉,有的奔腾云天,有的笼盖群山,有的覆压原野,有的融入江河,有的奔赴城区,有的点缀亭台,有的亲近楼阁……尽皆挟裹着久远的意境,争先恐后地飘落在古老的唐诗宋词里,飘飞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天宇之间和大地之上,在冷凝的寒气和涌动的情思之中,呈现出万种诗情和千般画意来。

已经天地一素、林竹霜白的川南,无论是山川空寂,还是万物无声;无论是村落遮覆,还是古道掩藏;无论是穿林打叶,还是寒梅初开;无论是落雪敲枝,还是厚雪折竹;无论是轩榭玉琢,还是廊舫银装……都瞬时回到了古时的华夏,成为前朝的山水、旧时的江湖、过去的巷陌,将唐宋的风雅、明清的留白徐徐展开,让人们神奇地邂逅在一场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的立体画面里,身不由己地遐想万千——偏僻的悬崖荒野上,蜡梅在凌霜傲雪,竞相吐艳;茫远的山林雪径里,文人在踏雪寻梅,酝酿辞章;静谧的幽簧竹舍中,雅士在烹雪煮茗,抚琴长啸;幽深的庙宇道观处,高僧在祈福诵经,迎雪修行;苍凉的古道驿桥间,壮士在仗剑出没,行侠仗义;大雪覆盖的历史深处,苔枝缀玉,孤村雪掩;万籁俱寂的天地之间,齐己在歌咏早梅,白居易在倾听折竹之声,刘长卿在冒着肆虐的风雪夜归,柳宗元在一江寒水中垂钓落寞和清傲……

一场难以邂逅的冬雪的降临,是大地的幸运和生命的诗意,也是一场盛事的欢畅,一座座城和广袤的原野难得的疯狂。

雪停伊始,万物皆白,世界焕然一新。

早已掩饰不住兴奋的川南人焕发出久违的惊喜,迫不及待地倾城出动,纷纷涌向城内的风景名胜、水榭亭台,奔向城外的群山峻岭、原野江滨,去迎接那来自天国的精灵,感受季节的洗礼,来表明自己对冬天和雪花的理解。毕竟,这俗世人间压抑已久的百无聊赖,需要释放和调剂。

这时,川南座座城区的绿地公园和老街古巷里,四处流连着熙熙攘攘、全副冬装的人们,各种尖叫声、惊叹声、召唤声此起彼伏,随处可闻;这时,城外车马雷霆的千山万壑和寒寂清冷的丘陵草甸间,络绎不绝地逶迤着呼朋引伴、拖家携子的人群,涌动着张张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围巾,尽情诠释着一场雪花带来的“一城之人皆若狂”的壮观。

除了古典的诗情画意,安抚了心灵,给川南人平淡乏味的生活带来无尽的遐想和憧憬,让人欣喜若狂外,一场来自天堂的冬雪,对农作物和蔬菜却更是实实在在的滋润。大雪覆盖过的豌豆苗、胡豆苗、麦苗、青菜、萝卜等,长势更好,味道更佳,让人们体味到老天对时节的馈赠,往往令人记忆犹新。

母亲健在时,和众多的川南人一样,也格外地爱雪。每年冬季,看着愈来愈阴郁,雪花跃跃欲试的天空,总是像个孩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不少,不断兴奋地念叨着——“马上就要落雪啦,雪砸过的青菜才好吃呢!”……

那个时候,对于没有什么文化的母亲来讲,按照传统的习俗和父亲分工协作,相濡以沫地经营好自己的家庭,处理好家族和亲友的关系,抚育她所生育的五子二女,让我们未成年前能吃饱穿暖和健康成长,就是她辛劳一生的所有意义,以及她帝国的全部。

作为母亲自小疼爱的幼子,在母亲88 岁的生命里,我陪伴母亲的时间最长,这是我一生中最为幸福的往事。记忆虽然遥远却又无比清晰。

每逢下过雪的冬日,母亲总会早早地从集市上买回一大捆来自城郊山坡上的青菜,煮成一锅青碧的鲜汤,配上糊海椒、豆腐乳、盐巴、味精等佐料调和的蘸水,再配上几盘香肠、腊肉、腊排等年货,让我们尽情享受生活和冬天的味道,因为毕竟已经临近春节了。

雪砸过的蔬菜,去涩存香,确实如同母亲所言,自带甜味和脆爽,清香盈鼻,令人垂涎欲滴,回味无穷。

如今,偶然下过雪的清晨,依然会见到几个挑着青菜的菜农,在川南城区的各个集市上拖着长长的尾音,大声地吆喝着——“雪砸过的新鲜青菜哟!雪砸过的新鲜青菜哟!……”听到这话,四处转悠的居民们,总是循声而去,将青菜抢个精光。

这曾经熟悉的情景和青菜的甜香依旧像从前那样,没有任何改变。但物是人非,母亲却已驾鹤远行多年,唯有母亲的音容笑貌时常会涌现眼前,让人触景生情地感受到——那来自天堂难得的川南冬雪,是永远别离的伤悲……

原载《延河》2024 年第11 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杨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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