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记忆

要饭

要饭就是讨饭，要饭是苏北方言。

小时候的苏北农村，生活艰难困苦，人们缺衣少食，为了生存，很多人加入到要饭的队伍。那时候一年四季，村庄上都可以见到要饭的人，有的是本地口音，有的则是外地口音，更多的是外地口音。有的是一个人，有的则是夫妻或父母带着子女。要饭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有的是直接讨要式的，到了人家门口，大爷大娘地喊，行行好吧，给点吃的吧。有的是卖艺式的，到人家门前，奏一段乐器，唱一段民歌或民间小调，然后再向主人讨要粮食。

卖艺式要饭一般都有乐器，主要有二胡、琵琶、三弦、快板等，还有单皮鼓，他们用乐器伴唱，唱的内容主要是民歌或民间小调。还有打门斗词的。门斗，是指在建筑物入口处两道门之间的空间。人们在门之外加建一个临时方形小屋，用它来挡住寒风，这叫门斗。打门斗词就是站在人家的门斗前一边击打着单皮鼓，一边进行说唱，打门斗词形象地表达了讨饭者的地位，他们属于社会的低下层。所谓的打门斗词，就是用一张动物皮做成的一面单皮鼓，人可以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用木棍敲击鼓皮，就会发出“咚咚”的乐声，然后打门斗词的人根据节拍和声音，或说或唱，一般都是简单的唱词，一两分钟左右，唱完了就向人家讨要粮食，主人家就会让孩子捧出一捧玉米或者小麦，因为孩子的手小，所以捧出的粮食也不会多。要饭的也不计较，收了粮食就会走向下一家。因为那时候我们那里的粮食主要以玉米和小麦为主，所以，要饭的也会备两条口袋，一条用来装玉米，一条用来装小麦，然后将两条口袋绾在一起，一前一后，朝身上一挂，比背一条口袋省力气多了。

直接讨要式的要饭没什么稀罕和可围观的，但遇到卖艺式要饭的，就会吸引来庄子上的小孩子跟在后面，虽然听不懂他们唱什么，但觉得热闹，同时也觉得好听。因为那时候的农村精神文化生活贫乏，没有其他的文化活动。卖艺式要饭唱得比较多的是《孟姜女哭长城》：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别家丈夫团团圆，孟姜女丈夫造长城。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到南阳，新窝做得端端正，对对成双在华梁……；还有《五更歌》：一更里来心会慌，妹在房中烧好香。好香扦在金炉内，保佑日短夜来长。日短夜长好恋郎。二更里来心会慌，妹在房中绣鸳鸯。一边一个鸳鸯枕，并排放在象牙床。象牙床上好恋郎……

因为要赶着下一家，卖艺式要饭的一般不会把整首曲子唱完，一般是唱上开头三五句就结束，然后就向主人家开口讨要粮食。虽然没能听完整首曲子，但是，我们仍然屁颠屁颠地跟在要饭的人后面，乐意做他们忠实的听众。

那个年代的农村缺衣少食，粮食短缺，人们家中没有余粮，基本是当季粮食当季光，有的甚至是当月光。有的人家因为人口多，经常是当月的粮食还没到月底就吃光了，没办法只能向庄邻四舍求借，而那时候各家各户都没有太多的粮食，缺粮的人家是借完东家借西家，顿顿都要外出借粮食，哪里还有余粮给要饭的，所以，要饭的也不是百发百中，也有空过的时候。遇到太穷的人家或者吝啬的人家，就会一点儿粮食也要不到。

那时候，最让我们注意的是一个叫程二黑子的要饭的人，年龄大约有三十多岁吧，他基本就在周边村庄要饭，而且，他与其他讨饭的人不同。人家要饭是要粮食，只有饿了且又正好遇到吃饭时，才会向主人讨要碗稀饭煎饼充饥，吃饱了继续到下一家要粮食。程二黑子不同，他从来不要粮食，只要吃的，吃饱了就啥也不要，拖着打狗棍，夹着要饭碗就走，也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

听大人讲，这个程二黑子还是有点来历的，解放前他家在我们那里是地主，解放后他家的田地都被没收，财产也被没收充公。他由一个家财万贯的地主少爷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叫花子，因为他没什么技能，什么都不会做，又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所以也不愿意劳动，只能靠要饭度日。

程二黑子的真名叫什么，我没有打听，但因为排行第二，所以被人称为程二黑子。那时候“地富反坏右”是“黑五类”，是被专政的对象，所以，程二黑子没少挨批斗。因为是地主成分，他到了壮年也没有娶妻，事实上是没有哪户人家愿意将姑娘嫁给他。所以，他只能以要饭为生。他的要饭家当只有三样，一根打狗棍、一只碗和一双筷子。打狗棍是为了对付恶犬的。那时候农村有不少人家养狗看家，遇到生人就会狂吠不已，有的狗生性凶猛，遇到生人就会露出锋利的牙齿，身上的狗毛倒竖起来，让人非常害怕。为了抵御恶犬的攻击，打狗棍就成了程二黑子的防身武器。

这个程二黑子，方圆十几里路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世，尽管我们在白天能看到他，但是晚上他住哪里，对于我们来说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天黑了他就躲到哪里的草堆根凑合一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程二黑子就这样靠要饭养活着自己。

程二黑子要饭也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到我们庄上一户王姓人家去要。听大人讲，这户王姓人家解放前是程二黑子家的用人，程二黑子小时候，都是他背着的，背着他到私塾上学，背着他到处玩耍。因此，程二黑子要饭是不去他家要的，也不知道是羞于自己家业的没落，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心理，总之，对于这户王姓人家，程二黑子会躲得远远的，是不会到他家去要饭的。

因为无家可归，程二黑子总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的碗也总是脏兮兮的。所以，每次他出现，都会引起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注意，我们就会跟在他后面起哄：“程二黑，程二黑，程二黑的脸蛋比锅底还黑。”他就生气，会停住脚步，扬起手中的打狗棍，做出要打的姿势，我们就会吓得四散逃开。但是，他并不是真打，只是作势吓唬吓唬我们，然后转身就走了。

对于程二黑子，我们一直有个疑问，就是他晚上住哪里？夏天他是如何顶住蚊虫叮咬，冬天又是如何抵御风雪严寒的，这些，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程二黑子每天都神奇地出现在通往村庄的路上，出现在村庄，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一次，我在外面玩耍，晚上回来得晚，在经过村头时，发现村头的一个草垛下面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程二黑子。

就这样一直过了多少年，忽然有一段时间，人们好像很久没有看到程二黑子了，也没看到他来要饭了。于是人们开始打听，这个无家可归的程二黑子到底去哪了。有人说他病死了，也有人说他得到了在台湾的叔叔的资助，发了横财的程二黑子到城里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不管是哪种，反正我们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程二黑子。

杀猪

年猪叫，年快到。

杀猪一般分为扳猪、宰杀、吹气、烫猪、刮毛、宰割等几道工序。

扳猪就是将猪扳倒。那时候农村人养猪，一般分圈养和散养。圈养又分两种，一种是带围墙的猪圈，将猪仔放在猪圈里；一种是没有围墙的猪圈，这时候就要用一根绳子拴住猪的前脚，防止猪仔到处乱走。散养就是对猪没有任何的约束措施。这样的猪比较难逮，一般只有自家人才能将猪唤到面前。杀猪的时候，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将一头肥猪扳倒。如果肥猪太大，则需要四五个人合力，才能制服肥猪。圈养的肥猪，没有拴住前脚的，要先将猪拴住前脚，然后牵出猪圈。这时候可以采用两种方法，一是家人用手帮助猪挠痒痒，猪很舒服很享受，有的就会舒服地睡到地上，这时候人们上去按住猪的前后腿，用绳子将四条腿都捆上，猪就只有挨宰的分儿了。有的猪不听话，挠痒痒也不管用，那么，就只能武力制服了。先由一个壮年男子汉牵着猪绳，然后趁猪不注意，在另一侧将双手伸过猪的腹部，两只手分别抓住猪的前后脚，然后猛地用力一拽，猪立即失去了平衡，就摔倒在地上。

这时候不能有丝毫的迟疑，其他人要跟上去用膝盖抵住猪的腹部，两只手按住猪的前后四条腿，将猪腿捆绑在一起。猪不管如何挣扎，都已经无济于事。有的猪太大，就需要两个人配合，二人均从一侧，一个人抓住猪的另一侧前腿，另一个人抓住猪的另一侧后腿，二人合力猛地一拽，猪就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其他人跟着上去帮忙，按头的按头，按腿的按腿，按猪身的按猪身，在众人的合力下，猪哪里还有逃生的机会。猪被扳倒后，就一直号叫不止，猪的号叫声能穿透村庄，传出去老远，那时候，往往一个村庄杀猪，另一个村庄都能听到猪的号叫。猪没有其他的反抗方式，只能用哀号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恐惧。难怪在小说中，人们常常用杀猪般的号叫来比喻一个人的恐惧与哀号。

猪被人扳倒后，也就意味着死期的到来。接下来就是宰杀了。这份工作不是谁都可以做的，需要专业的技术。一般请来的是专业的杀猪的屠夫，我们称之为“杀猪屠”。他会用一把专业的杀猪刀，这是一种扁平的刀，刀并不长，但刀尖锋利。杀猪的时候，需要将猪放在高处，然后在猪脖子下面放上一只面盆，这是用来接猪血的。杀猪屠将刀子猛地插进猪脖子，只听猪一声惨叫，伴随着惨叫声，猪血从猪的脖子处直冲出来，溅了一地。开始，猪血像自来水一样从猪脖子的刀口处汩汩流出。猪拼命地号叫，但随着面前盆里的猪血越来越多，猪的叫声也越来越微弱，到最后，猪发不出叫声，然后，四肢也不动了，这时候猪已经彻底死亡了。杀猪放出的血，我们那里称为是“猪血料”，又称为“二刀菜”。至于头刀菜，当然是猪肉。这种叫法源于蔬菜收割，蔬菜种植上把第一茬收割上市的称为头刀菜，如头刀韭菜，头刀蔬菜大都鲜嫩，随后生长再收割的就是二刀菜。

接下来需要对猪的身体吹气，将猪的身体吹得鼓鼓的，这样做是为了便于刮光猪身上的毛。杀猪屠用带来的一根空心钢管，一头刺进杀猪的伤口处，另一头杀猪屠则用嘴朝钢管里面一口一口吹气，一直到猪的四肢和猪身都变得鼓鼓的，将伤口处用绳子绑住，不让吹进猪身体的空气泄露。

接下来就进入烫猪阶段了。烫猪需要一口专门的大锅，这口锅非常大，我们称之为“老天锅”。“老天锅”就是比喻锅非常大，甚至比天还大的意思。这口锅能够将猪全部放进锅里。杀猪前人们先在地上按照锅的大小挖一个坑，然后将专用的大锅放在这个坑里。等到猪被宰杀，身体被吹上气后，人们合力将猪抬进锅里，然后将烧开的水浇到猪身上，一直到漫过猪的身体和锅满为止，如果猪的身体没有被浸泡到水里，就需要将猪身体翻过来，直到开水烫遍猪身体的每一处。

烫好后，就进入刮毛阶段了，杀猪屠用锋利的刀子在猪的身体上用力刮动，猪毛就被刮了下来。这时候的猪就变成了光头猪，全身白白的。将猪身上的毛打理干净后，就要进行宰割了。杀猪屠首先将猪腹部划开一道口子，叫开膛剖肚，将猪的内脏一一取出，打理干净，剩下猪身，割掉猪腿、猪头，用刀将猪身体分割成两半，再将猪骨头剔除出来，然后将半爿猪肉放在案板上，这时候就可以进行再分割了，谁家要买猪肉，就按照重量大小进行分割，然后过秤，计算费用。猪身上都是宝，猪肝猪心猪肺猪大肠，都是人们的美味。

那时候请杀猪屠一般不花钱，但是，主人家为了表示谢意，一般会留一块最好的猪肉作为报酬。总之，这份猪肉足以抵得上给杀猪屠的酬劳。

那时候杀猪，猪肉都是卖给邻里乡亲，因此，杀猪的人家一般会计算好自家杀的这头猪多重，能杀出多少肉，够多少人家购买，这样就基本有个数，杀猪的人家不会担心猪肉的销路问题。杀猪的价格一般要比市场低一些，这样，杀猪的人家和买猪肉的乡亲都得到了实惠。一般遇到节日，一个庄子上只有一户人家杀猪，如果杀猪人家多了，猪肉就会卖不完。因此，那时候杀猪一般也都是预先沟通好的，准备杀猪的人家先打听那些有大肥猪的人家，是否杀猪，如果有人家准备杀了，自己就不再杀了，以免到时候猪肉卖不出去。当然，遇到春节这样的节日，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宰杀两头猪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春节人们储备的猪肉会多一些，即使宰杀两头猪，猪肉销路也不会成为问题。其实，那时候经济条件比较落后，人们的收入很低，很多人家平时一般都吃不到肉，只有逢年过节了，才买点肉回家打打牙祭。条件好的人家，在春节的时候就会多买一些猪肉，然后慢慢食用。反正春节前后气温很低，也不担心猪肉变坏。

杀猪的场面是惨烈和血腥的，但也意味着喜庆节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