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供
作者: 尹学芸
1
韩小侔高中毕业那年来过独觉寺,那年的门票是五毛钱。厚实的木板门挂着丝丝缕缕的红油漆,有人推测那油漆至少是民国前的。门闩有小腿粗,呈“丁”字形。横橕竖起来,朝前一推,两扇大门严丝合缝。独觉寺门外是条麻石街,除了几棵老槐树,街上还有幼儿园、土产公司、商贸局、评剧团以及大大小小的各种门店,以卖小百货和服装的居多。他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在独觉寺对面影壁墙下喝了碗茶汤。那影壁刷着墨,像黑板一样。茶汤浓稠,散发炒面的香气。里面加多了发腻的红糖,以及糊憔一样洒落的黑芝麻和花生碎。滚烫的一碗喝下,灵魂都是香暖的。
独觉寺又高又厚的青砖墙横亘了半条街,墙根下都是各色小摊贩,卖家里种的蔬菜水果和民间各种小工艺品。那是面老墙,砖厚且大,棱面多有磨损,勾了白石灰的缝,只那石灰还似新的。墙顶盖着青灰色筒瓦,多数已经残破。除了正门那两扇大木门,东南角还有一道小门,像小家小户的宅院门一样是双扇,往里开。韩小侔特意去看了看,两扇门严丝合缝,俨然是青砖墙的一部分。他想扒开门缝往外瞧,那窄小的两扇门连头发丝那样的缝隙也没有。四下无人,韩小侔想卸下那门闩,门闩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他朝一边抽动,那门闩却像长在那里的,与门板浑然一体。他研究了一下,没发现能撼动的迹象。韩小侔吹了吹手上的灰尘,有些好奇,这小门莫非不通行?这里是正殿的东南角,伽蓝殿的房山处生着两株银杏树。伞状叶子落了遍地金黄,更衬得寺庙古朴陈旧。韩小侔放弃了好奇心,一回头,一个高身量的长者站在他身后,柔声说:“你想从这里出去吗?”
他伸出细长的手臂去抽动门闩,似乎只是轻轻一捏,那门闩就被抽动了。他拉开一扇门,含笑看着韩小侔,候着他从那里走。韩小侔有些窘,也有些踌躇。他原本没想出去,还没逛够呢。可面前虚门以待,他不好意思不走。他迈出门槛时,踉跄了一下,长者赶忙伸手扶他。他难为情得厉害,并没有回头看长者。只听身后说了句“慢走”,“吱扭”把门关上了。
韩小侔很懊悔,心疼花出去的那五毛钱,就像打了水漂。
韩小侔是砖瓦窑村人,住在山脚下。听这村名,就会生出一股艰辛来。事实是,韩小侔确实生活得辛苦。他从小没有父母,跟一个姐姐长大。后来姐姐出嫁了,虽然嫁到了当庄,但毕竟是做了人家的媳妇,如果再像没出嫁时那样照顾他,也不可能。那年韩小侔高中毕业,满了十八岁。高考差了不多的几分,但自觉断了复读的念想。他跟村里人去北京卖土特产,新出产的花生、白薯、青玉米之类,装进麻袋里,夜里骑车赶路,天傍亮到什刹海或前清场,那里都有小农贸市场,遛早的北京人爱买新鲜,通常不问价,大袋小兜地提拎走。他也卖过核桃、栗子、柿子、酸梨和苹果。一辆自行车两边各拴一只筐,别人能把筐装满,他最多只能装半筐。他身子单薄,骑行时没有那样大的力气,也就赚不到别人那样多的钱。他有个老姑住在长安街边上,无论卖啥,他都要预留些好的给老姑送去。他跟老姑没见过面,第一次是拿了姐姐写的字条找到了老姑的家,送去了青玉米和甘甜的白薯。那白薯个顶个的一般大,光溜溜一点疵窝也没有。老姑看见他落了泪,给他包了碗猪肉白菜馅饺子。后来他又去了几次,老姑坐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再不提做饭的事。他拿的水果老姑也不怎么看,山里出产的水果模样不俊,乱七八糟一起装进蛇皮袋子里,土里土气。老姑撑开袋口看了一眼,说这东西家里没人吃,以后别拿了。老姑有两个儿子,他叫大表兄和二表兄。大表兄问他一年吃几次肉,二表兄则当他是空气,连招呼都没打过。后来,他就不去了。
一年以后,他有机会当了兵。开始是在连队当文书,他读高中时作文好。后来到政治处写新闻稿,并荣立了两个“三等功”。等他复员时,这些起了关键作用,国家分配了正式工作。当时有几个单位供他挑选,其中就有土产公司和商贸局,可他最终选择了文物保护单位,也就是独觉寺。当年那碗茶汤以及给他开门的长者,让他在部队时心心念念。他经常会忆起那支细长的手臂以及能让灵魂香暖的那碗茶汤。这是关于埙城的顽固记忆,人在边塞,却不觉寒苦。他没有单位好坏、收入高低的概念,他就是想念那个大院落。
2
他来上班时,门票涨到了一块五。
独觉寺的门票是从五分开始的。上个世纪80年代初,把两扇歪斜的大门修规整,就开始收门票。那时城里的人家还养鸡,经常有母鸡咯咯嗒嗒地从寺庙门口出来,东张西望地迈着方步过马路回巢。五毛、一块,各是一个台阶,行情随着经济形势看涨。那时基本没有个人旅游的概念,接待的多是团体,行政企事业单位,或学校团委组织的观光团。明明来了三十人,却要求出六十人的门票。票据桌上一本,抽屉里一本。观光团吃饱喝足到寺庙里转一圈,更像是来完成任务。有人就在大阁的花岗岩台阶上坐下来,靠着廊柱打瞌睡,连菩萨都懒得看。
第一天,他安顿好行李就到街上走,找卖茶汤的大茶壶。那是黄铜的材质,壶嘴伸出去两尺多长,看着不同凡响。也是秋天的季节,街上刮着干燥的风,燕子携着剪刀在屋脊上穿行。几株老槐树的叶子由绿变黄,一旦黄透了,便从枝头翩然而落,有几片甚至落到了他的头顶上。他用手抚到手里,用手指搓揉成了一个球。他庆幸终于与埙城发生了关联。在部队几年,他讲得最多的就是那只细瘦的手臂和那碗茶汤,在他有限的知识储备里,手臂与北少林的商家拳、茶汤与唐代李世民东征高丽都发生了关联。那是埙城人人尽知的知识点。商家拳就在城北一公里处的村庄里传承,某天被他神奇地遇到了第某代传人,这完全有可能。而茶汤则是流落到民间的唐代仕女的发明,被打此路过的李世民喝出了高贵的味道。李世民答应凯旋时带她走,回来时却改了归途。他信口说这些,故事已经丰满了几许。有人信,有人不信。但他自己信。时间愈久愈深化了寄托。在遥远的边塞,他经常耽于幻想,对故乡的那座小城生出虚妄。他从不提砖瓦窑。家乡可以记述的就是埙城这两样。至于驮大筐去北京,他提都不愿意提。他渴望的就是这条街,这座城,渴望在这座城市的某条街巷有容身之地。驮着大筐进北京最好能成为永久的记忆,他一次都不想再发生。
与几年前相比,有些变化显而易见。首先,这里成了步行街,两端建了牌楼,当年穿行的那些车辆都不见了踪影。想象中,那个茶汤摊仍在影壁墙下,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独觉寺门口。两毛钱的一碗茶汤,喝得灵魂都又香又暖。可从独觉寺出来,他只觉得空旷和寂寥,影壁墙颜色变浅了,上面画满了小孩子的涂鸦之作。他跟人打听,甚至都没人听说过这里曾有人卖过茶汤。这条街被重修了,很多建筑的门楣上重绘了彩绘,颜色新鲜而俗丽。街上多了录像厅和电子游戏厅,居然有专门卖头饰的,各种各样的辫花、发卡,过去从没见过。他很为这样的小店发愁。那样小的物件,得卖多少才能挣出房租!他为自己庆幸,在部队付出的不少,下连队跑新闻,熬通宵写稿子,挣来了一个铁饭碗,姐姐乍听说激动得哭出了声,她用粗糙的手背抹眼泪,说爹妈若地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高兴!他从街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两个牌楼上分别写着“昌盛街”和“大河东去”,落款是本地一个著名的书法家。他心生景仰地站下看了半天,也没明白“大河东去”想表达什么。莫非指的就是向东流的那条周河?
其次,便是认单位的人。主任,副主任。组长,副组长。也不知都是什么级别,这与部队不一样。班长,排长,连长,营长,丁是丁,卯是卯。这些人都像庙里的菩萨,有一种古怪的质朴。售票员,检票员,导游员,负责安保以及文物鉴定的人,从事五花八门的业务,在会议室里坐得稀稀落落。有两个人抽旱烟,浓重的烟雾从口腔和鼻孔里喷出,像是在放烟幕弹。他给他卷,他又给他卷,彼此尝彼此的。面孔也像烟丝一样呈黄褐色,却笑出花的模样。不一会儿的工夫,会议室里就浓烟滚滚,所有人的脸都影影绰绰。若从窗外往里看,会以为发生了火灾。当然,这是他思想开了小差。他在部队养成了讲究卫生的习惯,不大适应眼前的场景。他有时会扭脸看向窗,那是老式的小格子窗,涂着酱色的油漆,被木条拼出大大小小的方块。插销显眼地竖立着,只消轻轻一拔,再轻轻一推,双扇窗就如翅膀做打开状,院子里的景物尽收眼底。屋里的烟雾也会争先恐后地往外飞。清新的空气涌进来,携带着花粉和柿子成熟的香气。可满屋子的人都没人站起,大家都乐意笼罩在烟雾里,享受这种暖洋洋的幸福,因为每个人都在咧嘴笑。站起开窗的事,他也不好意思做。他新来乍到,一向不是那个可以例外的人,怕在众人中凸显。所以,偶尔看向窗的那一眼也装作不经意。
冗长的会议尽是闲扯,说了该说的,尽是不该说的。该说的就是介绍他,韩小侔,被张主任念成韩小车,在甘肃服役。他赶忙纠正,这个字念“jū”,不念“chē”。张主任皱了下眉,抖了抖手中的那页档案纸,说侔是啥意思?他说是大车。张主任说,所以嘛,叫车多好,大家都认识。你这个侔字大家都没见过。于是七嘴八舌,都说没见过这字。取那样生僻的字做名字,毫无疑义。有人举例由此闹出的洋相和笑话,都有出处和典故,都属自作自受,自取其辱。说到最后其实已经忘了先前的由头,顺着话题往下发挥,越扯越远,渐呈回不来之势。那些已经与他关系不大。可他还是难为情,心里的别扭反映到脸上,红得就像鸡冠子。想自己若是选了土产公司或商贸局,那里的人会不会层次高些?他想解释这是父亲留给他的财产,父亲在他六岁那年去世了。父亲是赶车人,过去给自己家里赶,两匹马拉套,加一匹辕马,是三件套的大牲口,专门去山海关外做生意。后来是给生产队赶,就只剩一匹辕马,有时还套一头骡子或驴充数,让父亲觉得耻辱。赶车就要赶大车。父亲心心念念都是自己家的那一挂,虽然为此吃了不少苦,可仍是父亲一生的荣耀。这些念头从他头脑里划过,他没打算把它们说出来。他从不擅长在人多的场合长篇大论,何况这里还陌生。但思绪像长了翅膀一样,扇出的风让他的意识逐渐脱离了情境,心底生出的窘,慢慢被平复和稀释。耳边虽有嗡嗡声,却听不清别人在说啥。茶汤的香气突兀地冲进鼻孔,他脱口说:“那个人,怎么没来?”
张主任已经欠起了屁股,扯够了淡,会议就算结束了。听了他的话,又把屁股放平了。张主任问哪个人。他想了想,才觉出这单位与茶汤无关。他说起几年前遇到的那一个,高身量,黄面皮,大眼睛,长着少许的胡须。这些特征是他临时想起来的,先前并不真切。真切的是那只瘦弱的手臂,似有千钧之力,轻轻一扯,门闩开了。而那道门闩他使劲也没能抽动。当然,他没敢提商家拳与之关联,那才是子虚乌有。说来也奇怪,那一次游独觉寺,并无多少记忆入脑,而这样一个人和场景,却是愈来愈清晰的存在,让他生出某种执念。这是他来这里的理由。他想说。还是算了。说出来不合适。会让人以为矫情。有人难以置信,独觉寺有这样的门吗?他含糊了一下,没敢指认那道东角门。他着重说那个人,如何瘦弱,又如何力大无穷。大家热切地一起帮他回顾,那些已经退休的,将要退休的,符合他的某种特征却又不符合特征的全部。张主任终于不耐烦了,把桌子上的烟盒揣进口袋,嘲讽样地说,都瞎猜什么,哪一天他自己撞上就清楚了。
顶着一头夜色,他摸到了那个小门边。他是忽然想起那个门闩的,确实有点好奇。夜晚的独觉寺安静得像一个人定的老僧,只有蝙蝠在低空飞行。蝙蝠真是多得出奇,它们把黑夜的天空染得像斑驳的水墨画,发出一种古怪的唧唧声。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唧唧声是他的假想。蝙蝠嘴里发出的高出两万赫兹的声波叫“超声波”,人是听不到的,它们倚靠回声定位系统去捕捉食物。那棵龙柏长在正殿前,黑森森的高大,像顶天立地的巨人。枝杈搭到了大阁的檐角,似是在彼此借力。原本他与几个值夜班的在打牌,突然想小解。他在浊黄的光晕里找到了厕位,而不肯像别人一样在墙角方便。从厕所出来,他决定巡视一圈,信步走到了伽蓝殿的一侧。他在夜色中想起了一些旧事。这里离那道小门有几十米。他恍惚了一下,不清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想扭头走,又心有不甘。他上了一段时间的班,无数次从这个小门旁边走过,但从没看见人打开过,也从没想起试着抽动一下门闩。
他走到了小门附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伸手一摸,是把笤帚。他拿起笤帚戳靠在墙上,试探地抓到了门闩,用力一抽,门闩纹丝没动。门闩确实纹丝没动。他现在是守过边关的复转军人,再不是那个孱弱的高中生。他相信以他的臂力能抽动任何门闩,如果那门闩能抽动的话。如果不是曾经从这里出去过,他甚至怀疑这道门是假的。“明天好好研究下。”他在夜色中端详着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