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脚下有山川

作者: 顾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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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由于香港多山,市民对行山的热爱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只要有山就有行山的足迹,于是造就纵贯港九、横亘新界的行山径,形成了精而简的行山文化。到香港后,很憧憬“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行山体验,于是和黄唯去了大屿山。

大屿山古称大奚山,这个名字首次出现于文献,是在清代嘉庆年间《新安县志》。大屿山作为香港第一大岛屿,“环三十六屿峒,环回三百余里”,想要走完绝非易事。不过有行山者喜于挑战大屿山两极行,由最北汲水门行至最南分流顶灯塔,沿途翻越花瓶顶、大阴山、犁壁山、大輋峒、老虎头、鸭脚沥、二东山、大东山、凤凰山、狗牙岭、观音山、羌山等二十余座山峰,全程九十里,历时二十小时。由于穿越大屿山,因此谓之“劏大鱼”,鱼即屿的谐音。

以前读到《水浒传》神行太保戴宗,能日行八百里,就很羡慕他那一副神行甲马。要是我也有,那么诸如虎白石涧、凤东飞流、北龙石涧、凤冠南岩、倒腕石河、芝麻石林、虎吼石河、万丈瀑等名胜,定会多一个行山者的驻足。不过路都要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即使有神行甲马也是过犹不及,无法领略美景。“劏大鱼”难度很大,一般行山者则选择从伯公坳经牛塘山、南天门,行至凤凰山顶,再顺势而下行至昂坪。我们虽说是来行山,却没有做到庄子说的“适百里者,宿舂粮”,于是就在东涌搭昂坪缆车上山。缆车升至半空,我深感惊悚,东涌湾蜿蜒而去的港珠澳大桥,赤鱲角机场轰鸣起降的飞机,弥勒山的山脊及葱郁的植被,都没太敢多看。黄唯开玩笑说:“行山怕路远,没想到乘缆车又恐高。”我苦笑着说:“这就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

缆车顺着山势不断攀升,我只能故作镇定,想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大屿山除了卢亭鱼人的传说,还有就是粤人志乘记载的宋帝曾播迁至此,不过这不是信史。1276年正月,元军挥戈临安城,宋恭帝投降。1276年五月,陆秀夫等人拥立赵昰为帝,是为端宗;封赵昺为卫王。据饶宗颐先生考证,端宗是在景炎二年(1277年)入广州境,四月到官富场(即九龙城寨一带),六月到古瑾(即九龙马头围一带),十二月到浅湾(即荃湾),在九龙活动前后九个月,之后移跸化州的碙州,并没到大屿山。

在缆车上纵目伶仃洋,可以想见文天祥被俘途经这片海时的铮铮铁骨,而再往南远眺可想见宋帝昰病卒于舟中、赵昺登极改元祥兴时的祸不单行,亦可想见陆秀夫负宋帝昺蹈海俱死、万数文武百官吏士从死时的惨烈悲壮。王夫之曾论“宋迨理宗之末造,其亡必矣”,可怜宋帝昰、昺成了亡国君,南宋自此画上了终止符。陈寅恪先生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可是最终没有躲过历史周期率。从澶渊之盟、靖康之难到崖门之役,从绍兴和议到隆兴和议,从向金国称“臣皇帝”到“侄皇帝”,从蔡京、高俅到秦桧、贾似道,宋代的兴亡史就像一把尖刀插入你的胸膛,让你流血不止。

我们很快就到了昂坪。昂者高也,这里是大屿山高处的平地,因此叫昂平,后来改称昂坪。昂坪四围群山环绕,风景独异,经塔、浮屠、山门规模严整,禅院、殿堂、静室散布各处,流泉幽咽,松涛回荡。以前,文人雅士喜评胜景,明清时期就曾两次评钦州八景,冯敏昌曾将八景写入一首诗,写出钦州之美。昂坪也有八景,诸如凤岭朝瞰、钟楼夕照、山藏石鼓、严锁清溪、石现莲花、云封窣堵、僧归摄度、樵过觉莲等,都很有禅意。我说:“要不去看看这八景?”黄唯笑着说:“八景不是朝瞰就是夕照,哪那么容易找到。”

天下名山僧占多,大屿山也不例外,大小梵刹多达八十余处。香港佛教可远溯到南北朝,杯渡禅师南来初隐于屯门杯渡寺(青山寺),继又移居灵渡寺,这两处地方是港九现存最古的佛教史迹。大屿山最著名的梵刹是宝莲禅寺。1906年,镇江金山寺三位禅师游历大屿山,见此处灵气馥郁,并有大片平原堪为十方道场,于是建起大茅棚,后改名宝莲禅寺。香港佛教主要弘扬大乘佛法,修持净土宗和禅宗居多,不论在家或出家,都主修六波罗蜜,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般若。

我们漫步于宝莲禅寺,听见梵钟、佛磬、木鱼的声响清越,空气中弥漫着很浓的檀香味,让你瞬间心境清远。沿着石阶登至天坛大佛底座,在高处远望,只见天澄如洗,四周山峰耸立,梵刹掩映于苍松翠柏中,山门、韦驮殿、大雄宝殿、万佛殿依次排开,钟楼、鼓楼、禅堂、斋堂和僧堂隐约可见。最显眼的大雄宝殿,是七开间面宽、三开间纵深的大殿,其黄色琉璃瓦屋面、屋脊兽吻、花岗岩蟠龙石雕迎面扑来,显得很庄严肃穆。五层楼高的万佛宝殿是昂坪的最高梵刹,采用古典建筑的重檐歇山顶式样,条条屋脊棱角分明,显得恢宏大气、金碧辉煌。天坛大佛的基座仿照北京天坛,面相参照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佛,衣纹和头饰则参照敦煌石窟第三六〇窟的释迦牟尼佛像,颇具隋唐佛教造像的特点。可以说,宝莲禅寺集祖国各地佛教建筑之大成。

“你看过佛经吗?”黄唯问我。“在济南求学时,曾选修哲学系的佛学课程,对《释氏十三经》多有研读,后来读韩愈《原道》《论佛骨表》,也就束之高阁了。”其实,韩愈虽辟佛,但憎僧不憎人,自贬谪潮州后,与大颠等和尚交往甚密,引起后学的毁誉。明朝袁宏道说“韩退之抗表佛骨、攻击佛法不遗余力”,实际上是“攻其皮,嗜其髓”“善护佛法”。不过,陈寅恪先生说“鄙意昌黎之思想信仰,足称终始一贯”。韩愈评价李白杜甫“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他文起八代之衰,又何尝不是光焰万丈长呢。

我们在昂坪闲逛,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这里的斋饭很出名,我们去尝一下。”黄唯说。于是我们就去了斋堂。白居易有诗“纱笼灯下道场前,白日持斋夜半禅”,古时以过午不食名斋,现在则是以素食称斋。看着清汤素翅、红烧素鸡、烤素烧鹅、酸甜素骨、西兰素腰、炸香素鱼、鲜草菇炆凉瓜、香菇莲藕炆栗子、三丝炆金菇等菜名,你也会望文生义,感觉可以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但味道淡得有点难以下咽。

我们向凤凰山山麓进发,沿途植被浓密,山蒲桃、岗松、桃金娘、稔子树、牛甘子树往往而有,山路虽不崎岖但也曲径通幽,这才稍微有点行山感觉。凤凰山是大屿山主峰,香港第二高峰,主峰为凤峰,副峰为凰峰,形如凤阁,又如凤凰仰天张口。我们走到心经简林,看到凤凰山壁立千丈,山脊耸峭,山顶的芒草已枯黄,在冬日映衬下显得苍茫雄浑。我跟黄唯说:“真想挑战一下凤凰山。”他笑着说:“凤岭朝瞰,也是早晨才好。”我们约定下次凌晨绝早登山,看看凤凰山沧海浴日的巍巍奇观。

香港的山壮丽险峻,但我们往往只能望山兴叹,与无数美景缘悭一面,幸好还能凭阑怀古,让脑子和双脚总有一个在路上。《晏子春秋》曾讲述一个故事,梁丘据抱怨自己能力终生都赶不上晏子,晏子安慰他说:“婴非有异于人也,常为而不置、常行而不休者,故难及也。”意思是说,他很难被人赶上的原因,就是经常做个不停、走个不停。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我或许还少了这样一股执着进取的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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