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证畅想
作者: 阿胜
父母相继离世后,我将老家的土地证带到了远方的城市,然后放在抽屉里,未曾打开看过。因为不用打开它,老家的土地就像我的亲密伙伴,深印在我的脑海,我们彼此牵挂!
直到前段时间,一位从小随父母离开老家住在城里的表弟忽然给我打电话,给我讲想在我老家的一块地里修房子,说是我的姑妈在姑父去世后就念叨着要回老家。另外,老家的邻居们在微信群里说政府要在老家的土地上修建学校,估计要占到我家的地。于是,我才从抽屉里翻出来那本鲜红的土地证,打开细细看起来。
一直对老家土地面积没有任何概念的我才发现我家的土地总面积竟然有十一亩之多,土地证里给我家的地画的草图十分形象,我看着回忆着它们就鲜活起来,对着我眨眼睛,对着我招手,对着我舞动……
山隍庙那里有几块长条形的梯土,站在老房子的院子里就能一览无余。几块梯土边上长着几棵柏树,还有一棵橙子树。那棵橙子树从来没有结出过果子,枝干上长着尖利的刺,就那么不要脸地霸占着它的地盘。到了夜里,还有猫头鹰把它当着保护自己的屏障,蹲在里边,深夜里就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响彻山谷。也许是天光反射晃眼,站在院子里的我们望过去,几棵柏树和那棵橙子树一年四季都发着黑黝黝的光,加上老屋院坝前边那片乱糟糟的竹林、两棵歪歪扭扭伸向天空的柏树和那棵老木柑树的映衬,它们就在刺眼的光芒下闪着金光,影影绰绰像是从天际中走来的怪物。几块土不是用来种豆就是种荞麦。豆子成熟的季节,母亲就会使唤我去摘豇豆、四季豆、胡豆、豌豆来煮了汤,蘸着辣椒汤拌饭吃,那些饥饿的岁月里,山隍庙的几块梯土倒是成了济世的菩萨。
站在山隍庙转过身向北望去,视线就被另一座高耸云天的悬崖遮住了。那座悬崖东粗西细,看去就像是一辆昂头奔跑着的火车,足有四五里地那么长。人们都形象地叫它“火车岩”,火车车身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和灌木,间或露出白森森的绝壁,人们又叫它“白岩”。胆子雷的就拿绳索把自己从火车岩上头吊下来,在火车岩半壁砍伐树木。咚咚咚砍伐树木的声音能传出去很远,树木断裂咔嚓嚓坠下山崖也让人心惊。
偏偏我家有一块土就在火车岩西边尾部的沙坡上,我们叫它沙土。沙土种玉米总是干死,种红薯洋芋也不理想,就种花生吧,收成也不好。它营养不良,被我们嫌弃。嫌弃它娇气和脆弱,种啥啥不成。而且为了种它,我们要把有机粪肥背上去挑上去。沙土松滑,送肥艰辛,还得不偿失。后来就放弃了种它,我们遗弃了它,它倒是让那些灌木丛青杠树长得密密麻麻,旺盛非常!这样倒好,它们的长势抓牢了沙土,免得沙土松动,让上头的火车岩垮下来了。二十年前,这沙坡上还住着两户人家,就是因为火车岩垮下来房子那么大的石块,差点砸中了他们的房子,在这沙坡住了好几代的两户人家被迫搬走了,至今还有那老房子的框架颓废地歪在那里。我倒是希望在这沙坡上种庄稼的人家不要在这沙土上翻土播种,让沙土长满密密麻麻的荆棘树丛,像南边的山坡一样让野兔野猪穿山甲在这沙坡上落脚生活,并生生不息。
我家的田土大多都在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有四五块梯田连在一个逼窄的小土坡。小土坡在一条河的源头,可又不在河边,享受不到河水的恩泽与灌溉。凶年干旱,梯田里的稻禾就眼巴巴地眺望着不远处的河水咽喉干渴,枯槁而死。大多数的年成,梯田还是能享受到它们上头水渠流过来的水。但是几大弯人家户的梯田都需要同一股水渠灌溉。于是,每年夏天,这沟渠里的水就要按时分配,轮到谁家灌溉的时候,谁家就要派出人手去值守,防止别人家偷了自家的水。光天化日下倒无人敢偷,夏天的夜里,沟渠边梯田的人家总会在沟渠边鬼鬼祟祟。于是,夏夜里总有守水偷水人的吵骂和厮打。有一处沟渠穿岩而过,打着手电筒的人都必须低首慢行,不小心就会跌落谷底。父亲有一次回到家,惊魂不定。他说他的手电筒在岩头掉落了,掉落到岩脚一块水田里。手电筒倒插在田里,朝上亮着,像在呼喊。那年头手电筒也算是家用电器,家家户户都细心呵护。父亲心痛手电筒,就想着怎样绕到岩脚田里取回手电筒。可是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到远处的坟地里仿佛传来新亡寡妇的哭声,还有隐隐的蓝光闪烁。父亲大喊几声无人回应,就抖索着身子沿着沟渠摸到了安全地点,一路狂奔回家,手电筒也顾不上回去找了。从那以后,父亲的胆小就成了乡里人的笑话。父亲胆子小眼睛却很大,村里人就给他取个绰号叫“山羊头”,意思是眼睛大胆子小,见到鬼了就像山羊见了人,大叫一声就跑。
那梯田的上边住着我家舅娘,每当一帮人在田里帮我家插秧的时候,舅娘就会给大家煮茶装烟倒烧酒,舅娘是乡里接生婆,握着新生儿生死,所以在乡里有威望,再加上身体胖干不了农活。她就坐在她家环边,冲着弯腰干活的人唱山歌:
叫声大家不要慌
一年到头就一场
只把秧苗栽得稳
主人秋后好收成
田里头插秧的就有人直起腰,接道:
好客贤惠大舅娘
装烟倒茶硬是忙
来年若是收成好
一定请你吃糕糖
这是开头的客气话,山歌对着对着就开始调侃戏谑起来。
一个男人看到一个肥嘟嘟的媳妇背着一背篼秧头过来了,就唱:
太阳出来红又红
胖子婆娘腰如桶
半夜要叫两钟头
麻秆丈夫啷个弄
田里就嘻嘻哈哈浪起一大片笑声。
还有一大一小两块田挨着,中间隔了别人家一块田,这两块田几乎包揽了我家全年所有的粮食收入。离家也近,背挑粪肥不吃力。全家人都把这两块田当作是全家最大的农事经营,在田里弯腰干活一抬头就是火车岩哦呜呜叫着的火车头。火车头那股山泉被沟渠引过来,转一个大弯就流到了我家大田里。火车头茂密的丛林给我家大小两块田储备了源源不断的水,让我家基本不愁吃,也给几十户人家的农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水。但是遇到凶年干旱,那股山泉枯了,不够大家分配,几十户人家都眼睁睁地、悲哀地看着自家稻田里的稻禾死掉了。父亲会把两块田的田坎内壁上的野草铲干净,再用木杵蘸水把田坎内壁杵结实。就开始边灌水边犁田耙田,犁田的水牛拖着犁头在田地里来来回回走,耙田的黄牛拖着耙子鼓着圆眼昂着头。在水田里欢腾的小伙子,总对着背粪的年轻姑娘们唱山歌:
背粪妹子长得乖
上气不接下气来
粉嫩小脸如樱桃
不知哪天配良才
唱完了还对着姑娘们吹口哨。姑娘们一弯腰把背篓里的粪抖在田里,立起来用衣袖抹抹脸,就咯咯咯地笑。
小伙子见状又唱:
妹妹笑着像朵花
把哥骨头都融化
织女下凡如有意
哥愿做那放牛娃
其他干活的人们听到了,都停下活,看着那个姑娘起哄。姑娘羞红了脸,别过头嗔怒:“臭流氓,神经病!”然后背起空背篓一溜烟不见了。
父亲会用钉耙挖起一坨坨烂泥,啪一声狠狠地粘在田坎内壁,再用钉耙把烂泥抹几下,直到烂泥抹实了方才抹下一钉耙。烂泥抹过的田坎内壁不漏水,能保住一块田里的水稻的滋养,也保住了我们一家六口人肚皮不饿。
粪肥被耙进了烂泥,烂泥如糯,保住了稻田里的水不渗漏。稻禾在稻田里长势喜人,父亲就去弄些鱼苗放进半尺深的水里,不久,鱼儿们就搅浑了田里的水。站在田坎上一跺脚,就能看到几条鱼旋起的水浪。有了鱼,不知怎么就有了泥鳅,滑溜溜的泥鳅钻在烂泥中,松软了田里的泥,更利于稻禾的生长。然后还有蛇一样的黄鳝,夜里用手电筒照着它,它就一动不动,我们用钳子慢慢伸过去夹着它的脑袋就把它夹出了水面,回家煮了吃,是童年的一道美味。可是大人们不让我们去稻田里捉黄鳝,踩坏了稻禾还弄得一身脏污,就骗我们说有一种黄鳝,脑壳是方的,那种黄鳝叫作“化骨鳝”,吃了人就会化作一摊水。我们就吓得要死,再去捉黄鳝的时候觉得每一条黄鳝脑壳都是方的,就不再去捉了。
顺着大田向上的那坡土也很重要,它主要是种玉米黄豆。那坡土底下是几块成型的大土,可是上头全是石旮旯。石旮旯里的土只有会犁土的男人才能去犁,有时把牛赶进去了只能犁一犁头。那年我自以为我会犁田耙田,自以为可以在园地里犁土,就可以去犁石旮旯了。就缠着父亲要去犁石旮旯,父亲缠不过我就让我赶着牛去犁。到了石旮旯,我刚一插下犁头,犁头却不动,牛也不动。我就打了牛屁股一鞭,挨打的牛疼得屁股抬了一下,还是不动。我就恼了,学着父亲的腔调骂了牛一声。可怜的牛就回头奇怪地看着我,鼻孔呼哧呼哧着。我见它不动弹,以为它欺负我这个生脚子,就又在它屁股上抽了一鞭。牛儿痛得往前一蹿,犁头没动,却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犁头的犁椽被崩断了。父亲听到响声,才说石旮旯土里有埋头石,犁头拗进去了不能使劲拗,要把犁头提起来绕过去,牛儿在石旮旯里拉犁头久了,它能凭借肩头上的加担的力量知道哪里有埋头石,遇到了它就不走,会顾惜主人的犁头。你这样使劲赶它打它,它就没办法了。我羞愧不已,自己还不如一头牛,怪不得不是农忙的时候父亲像疼自己儿子一样疼这头牛,这头牛听到我父亲的脚步声就会像亲儿子看到爹一样哞哞叫唤着在圈里转。我就想不通那些杀种庄稼的牛的人,面对跟人一样的牛,你们怎么下得了杀手?
在石旮旯种苞谷的时候很热闹,帮这家种完再去帮那家种。人家帮你家种了,你家要去还人家工程。所以无论哪家种苞谷,他家的苞谷土里都几十号人,热闹非凡。主人家在种苞谷那天要留两个人在家里煮饭。老家村里每天只吃两顿饭。十点钟左右吃早饭,下午五点钟左右吃午饭。每天吃了早饭就可以出门干活或者是去给人家还工程了。所以主人家就两个人在家里煮午饭,吃完午饭就各自回家。种苞谷这天,主人家会像过节一样,把家里的腊肉拿出来,还要去推豆腐,准备烧酒。几十号人干完活就到你家饱吃一顿,喝酒的男人们就跟爱开玩笑的女人们逗笑,荤段子层出不穷。最后女人们各自回家了,男人们还要划拳喝酒,闹到深夜。孩子们也跟着享口福。干活的时候满山坡都是人,前头是锄头,功夫好的用锄头挖出一行行放种子的土窝,其次是脖子上用草绳挂着的厝箕的上了年纪的人,厝箕里装着掺和了磷肥的干粪,他们把厝箕里的干粪一把把均匀地丢在土窝里,再其次就是年轻人们端着厝箕里的苞谷种往干粪上丢,一个土窝丢三粒种子。之后就是浇稀粪的,他们把粪桶里的稀粪用粪舀子舀着倒在种子上。最后又是锄头功夫好的人们把土窝一个个用土掩上。各自分工,流水作业,干得热火朝天。这个土窝里除了苞谷种,还有各种豆种。
一场春雨过后,玉米地里的玉米苗就破土而出,一直长成一片青纱帐,然后还要在粗壮的玉米根施化肥。玉米刚刚挂须,各种豆类就长了出来,就可以提着厝箕去摘豆了。盛夏刚过,玉米成熟,就要赶紧把玉米搬回家晒干,把玉米棒子绑成一坨坨挂在檐下。在新大米没成熟、陈大米又吃完的季节,母亲就用玉米做成苞谷沙饭,还用苞谷叶包着苞谷浆蒸成香甜的“苞谷粑”。但是苞谷沙饭也好,苞谷粑也好,吃一两天还行,时间长了一看到它们我们就皱眉头——太刮喉咙了,难吃得很。偏偏吃苞谷沙饭的季节,豆也老了,腊肉也没了,下饭菜就只能是冬天用青菜晒干了的绵硬的“老板菜”,也难吃得很。于是我们就无比盼望稻田里的新水稻赶紧成熟,还是活软的大米饭吃起来安逸。
如今父母离世,土地的主人变成了我,我却在远方工作。我只能将土地承包给了邻居,老家茅台酒需要本地高粱,老家人们都不种水稻和玉米了,都在种高粱,一年的高粱收入是原先种水稻和苞谷的好几倍。人们也因此过上了富裕的生活。那承载我记忆的老房子也早就卖给了邻居,邻居家也修了漂亮高大的新楼房。
老房子还在,还在忧郁地望着山隍庙的梯土,怀念着田土上飘扬的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