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猪
作者: 黄忠美
在我们瑶家,每到逢年,都以杀年猪为荣。杀年猪请亲戚吃猪东道酒,那是脸上淌光的事呢。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母亲在过完了年,就跟父亲商量,去抓猪娃,修猪圈。
修猪圈,又不是建大屋,请人不划算。父亲用圈尺在屋后的荒地上,量了一个长方形的基地,并在四个角打了木桩,拉上了线。母亲跟父亲打下手,她围着腰兜,左手捧着盛了石灰的簸箕,右手沿着线撒石灰。猪圈的地基规划好了,父亲和母亲没有喘口气,便拿来铲子、锄头等工具,开始挖地基。那荒地,土早就板结了,挖起来很吃力。母亲的手都起了几个泡,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父亲说,你去歇会儿吧!母亲说,你唱个曲儿吧,我就不累了。
父亲吸了口烟,灰白色的烟雾从嘴里进去,又从鼻孔中溜出来,说:“那我真唱了?”母亲微笑着点点头,双手却没停,正把一个簸箕放在地基槽坑里,手握锄头,把泥一点一点地挖进簸箕里。父亲一边铲土,一边扯起了嗓子:“姑丈姑丈,给头猪仔给我养。养到年,十二两。老虎叼去当条卵。”母亲一听,被父亲的段子逗乐了,一身的疲惫,顿时轻松了不少。
地基挖好了,母亲又带领我们去捡石头下基石。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人,都跟在母亲身后,捡成块的石头,挑回来,给父亲藏屋脚。
建猪栏,活儿也不轻。父亲操着砖刀,先平好四个墙角。母亲还是打下手,做的是拌浆的活。浆的原料是石灰间黄泥土。那时候,也买不起水泥。母亲把一桶一桶的浆交到了父亲手里。父亲沿着一条直线,一皮砖一皮砖的砌。母亲还负责运送火砖。猪栏建好后,父亲的一个同年哥,正好一窝母猪猪仔开户。
父亲带着母亲,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同年哥家。同年哥好酒好菜,让来抓猪仔的几个顾客搓了一顿。同年哥还悄悄地告诉我父亲,等一下,哪头猪仔抢潲狠,你就抓哪一头。父亲说,好!
吃罢饭,同年哥提了一桶潲倒进猪槽里。那十头躺着的猪仔,一个个争先恐后,挤过来吃潲。那两头很会挤占人家,抢吃厉害的猪仔,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被父亲抓住了猪脚,不时地挣扎,发出凄厉的叫声。父亲很快就把它们丢进了猪笼里。同年哥用秤称好了猪仔,父亲让母亲交钱。母亲说,还差三十元。同年哥说,算了,兄弟之间,算优惠你,这三十元,免了。
母亲说,同年哥,养母猪也不容易啊。等我攒够了钱,我再给你送来。
两只小猪被安置在新修好的猪圈里。起先,这两个小家伙很怯生,躲在猪圈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
母亲等潲煮好了,停下丢柴的手,提了一个木桶过来,用一个木勺子把锅里的潲,舀了三瓢进桶里,又往桶里抓了两抓米糠、舀了半勺玉米粉进去,又撒了点粗盐,再用木勺拌匀。这一切准备妥当,母亲像个仙女,提着这清香四溢的伙食,开始去她的“天蓬元帅”府上,为她的贵客接风洗尘。
那两只小猪仔见猪槽里倒进了猪食,先是客气了一番,视而不见。只是嘴里哼哼唧唧的。母亲提着桶,装作走了的样子,走出了它们的视线。两只小猪早已经按捺不住饥饿,立马腾地站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行,嘴巴砸向猪潲的频率很快了。时不时淘气地把沾满米糠的猪嘴拱向对方。“本是同根生,相争何太急?”
躲在暗处的母亲,知道这是动物的本性,不禁乐开了花。
从此,母亲每天播种、插秧、锄草、砍柴、洗衣、做饭等工作之余,又多了这项养猪的工作。
最烦心的,是猪仔们生病的时候。它们无精打采地躺在猪圈里,对母亲倒进槽里的猪食,无动于衷。
母亲的眼泪又来了。猪娃子们这次一定病得不轻。母亲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往日里,猪拉白痢、发热这些小毛病,她都用土方法对付了。看来,这次得求助兽医雪乾了。雪乾毕业于农校,会阉猪、阉鸡,也会给鸡、鸭、鹅、猪、牛等家畜看病。
母亲让父亲骑自行车,去苗背岗搬救兵。父亲跨上那辆长满了锈的单车,出了门。
雪乾来到我们家时,母亲连忙带他往我们家猪圈里走。雪乾跨进猪栏,查看了猪的体征,猪嘴巴发紫。又用体温计,量了猪的温度。然后,把注射器用热水消了毒,配备了药水。他在两头猪的耳朵上各打了一针。雪乾对愁眉苦脸的母亲说,大嫂,别慌,过两天就好。
直到第三天,雪乾给猪打了针,猪才慢慢地恢复了元气,吃了不少潲。
隔三岔五地,母亲就会拿一个铲子,去给猪们铲猪屎,猪们对母亲越来越亲,不再怯生,主动站起来,让母亲打扫卫生。母亲也是最早知道“循环经济”的。那些又黑又臭的猪屎,都成了“一枝花”的庄稼的“牛奶”,而猪圈后的一个小坑,蓄满了猪尿。母亲用一个长勺,舀进桶里,挑到菜地里浇菜,菜长势良好,不仅能自给,还能送给缺菜的亲朋好友。
那两头猪,经过九个月的饲养,从二十来斤,长到了肥头大耳的二三百斤。整个猪圈的面积,都被猪给占去了不少空间。母亲看着猪白亮白亮的毛,浑圆的猪臀,有力的猪脚,眼里写满了喜悦。
她心里盘算着,卖一头猪的钱,再杀一头猪的钱,就可以吃上猪东道菜了。还可以卖些肉,让人家挂腊肉,自家种春的钱、孩子们读书用的钱,都不发愁了。
这一年,腊月初四,一头猪出栏了,抬断了一根杠木。抬猪的家人说,这猪太肥大了。另一头猪,是杀了准备过年的。
杀猪那天,母亲烧好了滚烫的热水,请来屠户华仔帮忙。族里的至亲男子汉都来帮忙,有的架前腿,有的架后腿,还有的拉猪尾巴。华仔用铁猪钩勾住猪的嘴。猪还是“嗷嗷”地大叫,仿佛它这一生,就像鞭炮一样,不在“就义”前叫几声,就无以报答人类的喙养。
华仔不愧是个屠猪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谓稳、准、狠。猩红的猪血,喷涌而出,装在一个木盆里。烫猪刮猪毛,开膛破肚,翻肠割肉……娴熟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同年哥也被我的父母热情地邀来吃猪东道酒。
母亲把两头猪仔的钱结清,还给了他两斤猪肉。
那杀猪菜,是很劲道的。有猪肝、粉蒸打汤;有猪肝、猪大肠炒酸菜;有五花肉制成的米粉蒸、扣肉;有肋排骨制成的酸甜排骨……对了,还有猪胆酒,猪尿泡蒸熟的饭。亲朋好友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人人吃得脸上红光满面。大家都夸母亲喂养的原生态猪肉好吃,又香又甜,有嚼劲。
那一天,奶奶很快乐。她把一碗杀猪菜摆在神龛前,点上香蚀,焚烧草纸,嘴里喃喃自语:“太公、太婆,老头子、小东子,个个来这里享用。”此刻,母亲是最快乐的。她一脸喜悦,在杀猪场、在煮猪东道菜的场合里忙前忙后,仿佛这一年的付出,都是奔着这一桌猪东道菜而来。
多年以后,每当看见别人杀猪,我就想起母亲养猪,我们全家人吃杀猪菜的点点滴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