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街上卖红纸
作者: 大愚
一
那时候,我还在宣威田坝当工人,请探亲假回老家来过年,刚刚成家做了父亲,吃了上顿愁下顿,钱紧得要命。我们村的付生叔在小牛街上熬羊肉汤锅,他说小牛街天供销社的红纸卖光了,有一个富乐人在街上卖红纸,先是卖五角一张,后来卖到一块一张。纸少人多,哪个抢着是哪个的,差点打起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牛街逢星期五赶,付生叔说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一日。我相信付生叔说的是实话,就到罗平县的富乐街上整了两百张红纸来,背到供销社的大门口,在右手边摆好了一个摊位。
天气很冷,从我们老家到小牛街,出门就是下坡路,过了海丹铁索桥,又一直是上坡路。走得急,背上背着个小扁箩,浑身是汗,一路上只觉得热。到了街上,放下扁箩,热汗变成了冷汗,脊背上冰凉冰凉的,就冷起来了,只好拼命地跳上几跳,拼命地甩手,拼命地搓手,活动了一阵,身上暖和起来,想去上个厕所,又不知请哪个来看着摊子。正在着急,忽听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大姐夫。
喊我姐夫的人叫李正平,是我小舅子。我来小牛街卖红纸,媳妇是坚决反对的,说是在街上丢人现眼,被人家看不起。好在是岳母支持,说不偷不抢不骗,凭本事挣钱,咋个会丢脸?她晓得我那天在小牛街上,就叫李正平来帮忙。有人帮忙,当然是一件美事,我们轮换着在街上把肚子撑饱,我又在街上转了一圈,转回来已经是十一点多钟,就有人来问红纸多少钱一张,我随口说了一声五角。那个人也不还价,递过一块钱来,拿起两张红纸就走。又陆陆续续有人来问,说是五角贵了,供销社只卖二角八分一张,进供销社望望没有红纸,又转出来,按五角一张买走。其他人来买也是五角,慢慢地就卖出十几张。
红纸在富乐街上是二角四分一张,两百张红纸四十八块钱,加上去富乐来回的开销,一共花去了五十块钱。按五角一张卖出,除去损耗和在小牛街的开销,可以净赚四十多块。你千万别小看这四十多块钱,那是我这个老煤矿工人一个月的基本工资。
二
供销社大门的左手边,有一个富乐人也在卖红纸。卖红纸的摊位原来是一个卖香的。李正平说,富乐人给了两块钱,卖香的那个人就把摊位让给了他。他的红纸和我们同样大小,同样颜色,我们卖五角,他卖四角五,我们卖四角五,他又喊四角,此人个子不大,声音怪大,这么一喊,买红纸的人就跑到他那边去了,他卖出去十多张,我们一张都没有卖掉,这年还怎么过?唯一的办法,只有放下面子,跟他和平谈判。主意打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拍了他一下,喊了一声“老表”。在我们老家,凡是舅舅家、姨妈家、姑妈家的子女统称老表。老表的堂弟堂兄、堂姐堂妹也照样称老表。我喊他老表,是因为富乐人爱称老表。
富乐人听我喊他老表,就站起身来,问我家是哪里的,我说我家是大龙镇小龙山的,富乐到处是亲戚。我又问他家是哪里的,他说他家是富乐犀牛塘的。我说富乐轿子山,我表姐家有个姑娘,姓刁,嫁到犀牛塘,你可认得?他说认得认得,嫁给他侄儿子。这样一认,我们就真的认成了老表,说起话来就亲近了些。我就跟他说,老表,你看我们苦死苦活,都想来街子挣几文钱。你比我卖得低,我比你更低,又是何苦呢?可不可以把价钱统一起来,都卖五角,一个也不要少卖。富乐人看了我一眼,说老表,我看你也是一个好人,实话跟你说了吧,前场小牛街天,也是我在这里卖红纸,我卖一块,还不够卖。我也想不到,你会来这里卖红纸,要是认得你来,我就不会来了。我们犀牛塘到这里五六十里的山路,这些红纸卖不掉,就要背回去等到明年卖。我们小本生意,钱还是借的。我只能比你卖得低,卖掉好回去过年,要不然我就整给你,由你一个人卖,价钱你可以提起来。我说,我卖不掉又咋个整。他说,你家比我家近,你今天卖不掉,明天还可以赶竹园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想了又想,不这样办,再没有其他办法。就算真的卖不掉,卖掉一半也可以保本,留到明年也是利钱。就问他要多少钱一张,他说三角五,我问他可不可以少一点,他说,老表,你看我天不亮的就出门,走了恁么远的路,来小牛街一趟也不容易,你让我发点小财,大财留给你发,三角五一张,再也少不得了,你再想一想?我想想也是,就喊李正平数他的红纸,数得一百七十七张,他说是一百七十八张,要重新数。我说不用数了,按一百八十张好算账,就给了他六十三块钱。富乐人拿着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三
富乐人一走,我们的价格又回到了五角,有几个在旁边望着我们数红纸的人,说大小是个生意,一张纸赚角多点钱,也不算黑心,就忙着掏钱。有一个人递过一张大团结,他说他是写对联卖的,可以少给点,我说五角是最低价,少了不卖。他说,你这个小伙子,还会不会做生意,零卖你可以卖高点,整卖的你就要低点,咋会是一个价?嘴上这么说着,就数了二十张红纸抱着,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告诉我可以把价钱抬高点。李正平就说,你快走你的,我们会卖我们的,不要你啰唆!买红纸的说,你们会卖个球,该赚不会赚。后来得知,那个人确实是一片好心,他买了我们的红纸,在小牛街上写对联,对联卖一块一副,红纸卖两块一张,变相帮了我们的大忙。
我们那天摸不到卯窍,只想着卖五角钱一张就可以了。想不到价钱卖低了还会出乱子,卖到下午三点多钟,人忽然多了起来,前面是人,左右也是人,买红纸的人都想忙着回家,又不兴排队。有的人就自己伸手扯红纸,一个人扯,个个都扯,弄得我们眼花缭乱,哪个给钱,哪个没给钱,也分不清了。有些爱贪小便宜的人,就会趁火打劫,把红纸抓在手里,也不给钱,拿着就走。场面无法控制,脑壳就大起来,就喊拿着红纸的快放下来,先把钱给掉再拿红纸,没有哪个听我们的,要伸手去抢,又怕把红纸撕烂掉。
正在这时,忽听得有人大喊,红纸是我的,一块一张。我抬头一看,是牛白海的二国哥在喊,二国哥旁边站着华忠哥。二国哥是我大舅的二儿子,华忠哥是我小舅的大儿子,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亲老表。他们慢慢地挤到我身边,华忠哥对我悄悄地说,你这个憨包,人家外面卖两块一张,你咋个只卖五角?我说,华忠哥,我说过五角一张的,咋个敢改口?华忠哥说,你憨眯日眼的,国家牌价也会调整。你滚到一边去,我们帮你卖,也大声喊着一块一张。有人就说,说好五角咋个要卖一块,嘴给算嘴?二国哥就说,我们都是本地本方人,你说算也好,不算也好,反正红纸是我的,一块一张,愿买就买,不愿买就放下来。就有好些人把红纸放下,骂着走开。但拿着红纸的人并没有走光,剩下的人就趁机讨好,说忙时腊月的,一块就一块。我家路远,先收我的钱。另一个人说,我家的路比你还远,先收我的。二国哥说,不忙不忙。其实也用不着忙,我们四个人守一个小摊子,折的折纸,裹的裹纸,看的看人,收的收钱,速度自然就快了起来。那些丢掉红纸走掉的人,到街上转了一圈,又慌慌忙忙地转回来,再不讲价,把红纸拿走。
四
钱这个鬼东西,要往你的口袋里来,就像山洪暴发,想拦也拦不住。还不到五点钟,所有的红纸全部卖完。剩下几张被人家撕破的和被人家踩脏掉的,又被那个写对联的转来,按五角一张全部买走。
我一边数钱一边算账,手里捏着三百零八块钱。除去买红纸的本钱,留下街上准备请客的钱,还剩一百八十二块,等于我这个老工人四个月的基本工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