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为友

作者: 蒋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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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与山为友,应该是在孩童的时候,究其原因,是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山村里所有的房屋依山而建,高高低低,横七竖八,村里的道路高低起伏,就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穿过树丛,依着墙根,爬过山坡,而后汇合到村前大路,通往集镇。

待至长大以后,我把我的目光投到了远处,才惊异地发现在东方天际有一座庞大的山体,苍苍茫茫,横跨天际,就像巨人坐在那里,又像怪兽卧在天边。他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父亲告诉我,那是伍员山,是伍子胥攀登过的地方,山那边就是安徽了,不属于我们省了。跨过伍员山,就到了安徽,这对于我一个只能在山村里打转的懵懂少年来说,太神奇了。我想着,那里有着什么样的奇异风景?有着什么样的人家居住?我盼望着,盼望着,希望早日走进那座神奇的山峦。

那些年,我无论春秋,无论劳作,还是玩耍间歇都会抬头看那天边的山体,看它伫立在阳光下,沐浴在风雨里,过去如此,未来也如此,仿佛时间只是过客,它才是宇宙的主人似的,我希望它是我的朋友,高大、稳重、神秘、瑰丽,有博大的胸怀,又有神奇的力量。

初二那年,学校组织春游,徒步走向伍员山,我兴奋莫名,因为终于能见到我的老朋友了。我看了它十多年,一直无缘走近,如今,这个愿望马上实现,幸福突然而至,我被这个幸福拿捏了,心快跳了出来。

那天,我和伙伴们一起从学校出发,穿过集镇,走过田野,绕过村庄,一路前行,但“看山跑死马”,我们走了两三个小时才走到伍员山脚下。我抬头仰望伍员山,只见它耸立在我眼前,就像巨人一样俯瞰着小小的我,我不害怕,我知道它是我的朋友,一个神交多年的朋友。

如果说伍员山是我少年的玩伴,那人到中年以后,路过的一座又一座的山岭就像是我的同学、我的同事、我的朋友,他们每天都在上班路上等待着我,看我沐浴着朝阳奔赴而来,又在夕阳满天时匆匆回程。

上班途中穿过的小山丘,无一例外风景殊异。春天,山色青青,一抹又一抹的新绿从山上冒了出来,就像从山里蹦出的精灵,欢快地歌唱,轻轻地舞蹈;入夏,山花烂漫,无边的花花草草铺陈开来,就像朋友头上戴着的花帽;秋至,满山的树木被泼上了染料,老天爷用画笔随意涂抹,就像朋友换上了新衣;入冬,一场大雪飘然而至,朋友就戴上了白色帽子,调皮地眨着眼睛,呼唤着我踏雪寻梅,共享雪景。

我不知道这些山丘的名字,总觉得不知道朋友的名字是不礼貌的,幸好车上的导航一一呈现了它们的名字:帽儿山、南山、大山下、烈山、腊里山、芋头岭……于是,我认识了它们,它们也从我天天来来往往的身影里认出了我,我们相依相伴,互相问候,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美好时光。

工作累的时候,我也会走进山岭,看看朋友,闻闻花香,听听鸟语。最常去的是金山,从大溪水库旁的小山村经过,路上一拐,便来到了金山的脚下,加大油门,车子可直至半山腰,那里有条盘山公路,人迹罕至,鸟儿却多。停车缓行,左边是高大的黑松,摩天接云,右边是层层叠叠的茶树,一直伸到山顶。站在黑松下,可眺望远处的伍员山,那是我儿时的朋友;也可抬头仰望金山,偶有苍鹰盘旋,倏忽没入森林,这个朋友不怎么礼貌,连招呼也没有一声。而一个个小松鼠却不怕我,在我面前蹿来蹿去,就像同我玩耍一样,我喜欢它们,它们也都是我的朋友。

其实,那些年,我并没有多少好朋友,一方面因为我性格孤僻,另一方面由于我不善交际,总觉得难以融入别人的世界,抑或说难与这个世界平行,达成谅解。有时觉得我就是我,自己的世界与他人何曾相干,我活在自己的认知里,活在自己的喜怒哀乐里。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个深渊,面如静湖,心若雷霆,有些话语、有些哀伤、有些憧憬不如不说,不如像山一样沉默在风雨里,静默在永恒的时间里。

在金山脚下缓步而行,天高云淡,白云在天,秋色在野,山不言,我无语,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相看两不厌,相知两无言。一瞬间,我觉得我是懂山的,山也是懂我的,听,那轻轻的风声又何曾不是山的呢喃?阵阵松涛又何曾不是我的倾诉?

是的,人到中年,当生活的、工作的压力接踵而至的时候,在忧伤失望的情绪像海啸般袭来的时候,我们都需要倾诉,都需要有个朋友能分享喜悦,或分忧解难,但机缘难求,有时我们不如到山里走走,看一路松花,听一程鸟语,赏一路风景,板结的心事逐渐化开,化成山间的清风,林间的小溪。

若干年后,我搬到了城南的燕山下居住。算起来,我从故乡的小山村出发,兜兜转转,从山村到集镇,而后搬入城市,又从城东到城南,在画完命运的大部分轨迹后,终于又落脚在燕山脚下,这似乎是种宿命,也是我的心愿。我觉得这燕山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我,为我准备了一个最后的憩息场所,也是一个精神和思想的安放场。

燕山是个不大的山丘,但山体高耸,林壑幽深,有亭榭,有廊道,有清泉,有花圃,山道弯弯,四道八达,满足了我对山的想象,它就像老朋友一样敞开宽广的胸怀迎接了我的到来。就这样,燕山与暮年的我相遇了,我们相互凝视,相互慰藉,在一天又一天的遇见中,在一年又一年的凝望中,我似乎爱上了燕山。

燕山上有个大池塘,月牙形,仿佛是月亮遗落到了人间,池水清亮,浮凫浅游,水里倒映着树木山体,上下天光,四时如画。池塘旁边有水榭一座,上题“自在亭”,我不知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山自在,水自在,还是人自在?“自在”是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放下执念,破除妄想,身心俱空。这些年来,我奔走了人间,劳碌于生活,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亲情、友情、事业、工作、爱好,总有东西让我牵挂,拽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走,得到过、失去过、得意过、失落过,有时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不知远方为何方。虽然有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天命在哪里,也许,人不到终点是看不清自己人生的。

登上“自在亭”,山风悠悠地吹来,池水一波一波地荡漾,这风就像从故乡吹来的一样,还是那么温和,不急不缓,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吹动了我的衣襟,撩起了我的思绪,有些往事如潮般袭来,又随风远逝,我什么都没有抓住,什么都没有留住。寂静中,只有燕山在静静地看着我,看着这个置身“自在亭”而不自在的我。

“自在亭”旁边还有座“向往亭”,在山脚低洼处,从低处向上看,自然心生向往。我常想,这个命名者也真有意思,叫人自在,又叫人心生向往,这似乎是矛盾的。但是,谁的人生不是在矛盾中度过的?今天放下明天又拿起,今天得到明天又失去,但太阳每天还是从东方升起,希望总还在,人生还是值得向往的。

在燕山的山道上行走,草色青青,苍松低吟。走至半山,忽然见道旁松树掩映处有亭翼然,上书“半山亭”三字。“半山亭”名字真好,半山,半山,进可以登绝顶,退可以安己身。正如我这个年龄所处之境:人过五十,就像登上半山,是进还是退?也许每个像我这种年龄的人都会考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选择,还是把这一切交给时间吧。

与山为友,赏山的秀丽,学山的凝重,悟山的真谛,应该是一种达观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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