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怎么来的
作者: 张正
我想,真正的冬天应该从一场寒霜开始。
未必是冷,必须有霜,还不是一般的霜,是那种一夜之间能让百草枯萎、万木萧条的霜。否则,所谓的萧瑟的深秋,所谓的寒冷的冬季——初冬,其实我们还是能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的。而且,在我们这个吴头楚尾,因为草木尚且丰茂,硕果正在累累,我们甚至能获得春天没有的舒适。
让我产生这一番感想的,是屋山头那丛高高大大的芭蕉。没有冰身彻骨的寒霜到来之前,那丛芭蕉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你立你的秋,你入你的冬,那么炎热、干燥的夏天我都挺过来了,还在乎你们这些小样吗?它一如既往地绿着,不带一丝杂质的绿,如果正好有阳光穿透叶片,那绿啊,莹莹的,会让你联想到一个健康漂亮、正值青春好年华的女孩的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光洁如玉。那茎的上方,待展的叶片,仍然画轴一样卷曲着,矗立着,今天才一指长,明天便半尺来高,后天,说不定已经绽出更加鲜嫩碧绿的半片大叶子了。它高高地迎风招展,神气得像是忘了季节的更替。
我是因为这丛芭蕉而留心起关于芭蕉的古诗词的。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十有八九的诗人,都以芭蕉待展未展的叶子为最美,那叶“心”,便成了许多诗或词聚焦的重点。“珠帘半卷开花雨,又见芭蕉展半心。”这是唐朝和凝《宫词》中的句子;“蕉心不展待时雨,葵叶为谁倾夕阳。”这是宋朝苏轼《题净因壁》中的句子;“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这么多愁善感的句子,当然出自宋朝李清照的词了(《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唐朝一个叫钱珝的诗人,专门写了“未展芭蕉”,他也抓住了“芳心”,可惜的是,他把直卷未展的芭蕉叶比作冰冷冷的蜡烛,让人费解,觉得无趣,更无从知道世间是否真的有“绿蜡”。“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前半句,我怎么看都不喜欢。后半句,意境还行,蕉心怯春寒,我却又怀疑也是诗人臆想的。反正,我眼前的事实是,芭蕉连冬天的寒冷暂时都不惧怕。倒是诗的最后两行,“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这个比喻,实在传神,给人过目不忘的印象,韵味悠长。
毕竟是冬季了。冬季在蓄积力量。它的狠劲还没有充分表现。终于,时机到了,只是在某个夜间,昨天我见着还生机盎然的芭蕉,今早怎么一下子矮了半截,变得蔫头耷脑了?原先宽大、舒展、鲜绿的叶子,一下子萎掉了,垂落了,枯褐了,像被谁用开水烫的,用火烧的。我正诧异呢,谁干的坏事?谁损毁了我家的花草?凛冽的北风从附近香樟树的枝头呼呼地跑过,像在嘲笑我的迂腐无知:老虎不发威,你还当我是病猫呢!
是冬天干的。
是冬天指使一个叫寒霜的可恶家伙干的。
寒霜戕害的不仅仅是这一丛芭蕉,还有芭蕉下一蔸蔸菊花。菊花是妻子的最爱,她已在规划两三年后的退休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她的南山,就是我家的屋山头。“南山”下,安置着在城市里还算比较奢侈的一小块品种丰富的花池。这是她的小天地。一年年培育,她已拥有一片共计五种颜色的菊花:金黄的,纯白的,粉红的,大红的,紫色的。每一种,进了秋天的门,就陆陆续续地开放。秋深了,秋尽了,到了初冬,它们仍然开得热烈张扬,肆无忌惮,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花朵,都拉弯了细枝。妻子一天好几回在花丛中徜徉,依依不舍,神情迷醉。路过的行人也有驻足欣赏,忍不住称赞的,拍照的,发抖音的。有人经不起孩子吵闹,想摘一两朵,心疼得妻子赶紧提醒:“行了、行了,摘一朵行了,留给大家看看!”现在,却一下子被摧残了。虽然它们不像芭蕉那样不堪一击,所有的花朵和枝叶在较短时间内被团灭,却仍然像一个在时光的河流中守不住美好的女人,一天天地靓丽不再了,一天天地容颜憔悴了,一天天地只能用风韵犹存来自我安慰、自欺欺人,在记忆里、在梦想里回味自己的高光时刻了。最终,有一天,寒霜,这个摧花辣手,把那些菊花和那丛芭蕉一样,变成了丝丝缕缕无精打采的枯褐色的碎布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尽管如此,那颜色,无论白、黄、红还是紫,都已风光不再。“幽芳纵后秋天老,未许繁霜著叶红。”何况,时已入冬,叶已败,花已残,不得不残。美好短暂,风光难留,世间有多少这样的无可奈何!
芭蕉和菊花,它们都还算能扛的。我每天面对的门口的绿化带里,最不争气抵事的,是紫薇,这个花木中最懒、最贪睡的家伙,每年开花吐绿最迟,它的花,因为能“红百日”,尚有可嘉之处,可它的“离离碎叶”,大概被稍长久的花期抢去了过多的营养,不但瘦,而且弱。现在,气温刚有点转冷,它又赶紧甘拜下风,俯首称臣,第一个黄了又落尽了叶子,无花,无果,无叶,无皮,无骨气,空留“深紫姹红出素秋,不粘皮骨自风流”的虚名。石榴的叶子在细长的枝条上抗争了一段时间,也免不了瑟瑟发抖,作垂死挣扎状,像一个变得油腻的中年、老年男子,终归抵挡不住头顶一天天越来越稀疏的事实的到来,几绺长头发在“不毛之地”盘来盘去,却怎么也遮挡不住日渐光亮的头皮,风一吹,更难堪。“开从百花后,占断群芳色”“日烘古锦囊,露浥红玛瑙”,它的风光,早被花朵和果实占尽了,哪还有黄叶的份儿。在真正的寒冷到来之前,还能唱出令人惊艳的生命绝唱的,似乎只有红枫和银杏了。我的卧室对面,恰好有两株这样的树,经历了春夏秋三季,它们好像都不显山不露水,进入初冬,反而一个“碧树凋余老更红”,红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光彩夺目;一个“才到秋来黄又黄”,进入初冬,继续黄,满树金色,像龙袍加身,摇身一变,尊贵了许多,成了这个季节的主宰。树下,那些常绿的红叶石楠、冬青、海桐等,它们反应迟钝,对季节的转换、气温的变化,永远无动于衷、灰头土脸的样子。
妻子的花池,门口的绿化带,窗前的大树,都是一个个植物们的小社会。这样的“社会”里,有着众多的不同样的角色,有强者,也有弱者;有成功者,也有失败者;有性格张扬者,也有低调内敛者;有叱咤风云、呼风唤雨者,也有平平淡淡、自得其乐者……这是跟我们人类一样五彩斑斓的世界。彼此的世界里,都有四季,四季里都有冬天。现在,冬天,冬天怒吼的北风,如刀的寒霜,甚至还有随后铺天盖地的冰雪,它们真的已经来了,将要来了,一切有生命的万物,都不能不感到战栗,感到该来的终究要来。
冬日也有暖阳。我坐在阳台上的光亮里,看着这一切,想着这一切。我的嘴里,刚刚拔去了三颗牙,它们像枯叶一样,不得不被我舍弃。我已不再是中年,很不情愿,又不得不承认,老年算是开始了。那么,我是处在人生四季的深秋还是初冬呢?几年前,五十岁生日后的第一年,在医生的强烈建议下,我必须每天服用降糖药,从那一年起,我就感觉到秋深了。人老了,各种各样的毛病难免接踵而来。我的牙,迟早要像枝头的树叶一样,一片一片地枯黄、落尽。还有我昏花的老眼,酸疼的膝盖,不能久坐的腰椎,等等,它们一个个地背叛我,无不在警示我它们报废期即将到来。它们也曾很好地为我服务,我也曾以它们为骄傲,因为它们而快乐无比、信心十足,以为这个世界上,只要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可以拥有。勤奋了一辈子,拼搏了一辈子,也风光了一辈子,我拥有的,只剩下一副千疮百孔的颤巍巍羸弱的空皮囊,我什么也没有填进去,真正地据为己有。人的生命,不可能有常青树。而一次次病痛,会像越来越凛冽的寒风、寒霜、冰雪,给我暗示,催我衰老,让我体验到生命的宝贵,时间的匆匆。
芭蕉枯了,还有再绿的日子;菊花败了,还有再开的时候。我,包括所有的人,却只有一次享受生命的机会。那么,我们能做的,大概只有像那红枫与银杏,即使不得不凋零,也必须在生命的最后时段,轰轰烈烈,光彩照人。
我的目光忍不住又穿过窗玻璃,投向那团团簇簇的火红和金黄。一只灰白的小鸟,在枝头东张西望地鸣叫两声,又猜惊而起,去了它想去的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