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牛脑关
作者: 蔺世刚
牛脑关虽名为“关”,却仅是一块小小的土地名称,居住着我家一户。三间坐南朝北的低矮泥土夯筑正房,屋顶全由茅草盖成,靠西是两间面东向西的猪牛圈。全屋极为简陋。
此地处于海拔1378.4 米的御车屯半山,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东边可远观茅台镇夜晚烛天的灯光;北面能远眺四川古蔺县石宝区的水口寺、青龙嘴、庙山、上下白岩一带山光。若是清朗的晴天,还可眺望石宝寨撑住天空的岚烟隐约的黄泥大山。每当朝阳升起,赤水河谷便蒸腾出壮美的云海:有时齐齐崭崭,平整一线,从河谷冉冉上升;有时云飞雾卷,波翻浪涌,幻化万千;有时无数雾峰耸峙,峰间这里一片,那里一朵,飘浮着悠悠的白色丝巾。晴天的清晨,只要你有兴致,愿意观览,就能看见那东方天际日出的奇景——地平线下的太阳先把灿烂的红霞送出,接着探出月牙形的暗红额头,继而露出深红的半掩的脸庞,最后则是红彤彤的圆盘跃上天边那一线山脊。许多时候,远方赤水河上满怀妒忌的雾娘,还会撕几片纱巾,去遮掩太阳少女般红扑扑的脸蛋。人们劳心费力花钱去泰山观日出,去登峨眉看云海,殊不知在关上,不耗锱铢,却可观日出、赏云海。
山下的人家还未见到霜的影子,关上已是浓霜满山了,像撒了一层精致的盐。冬天,房檐上挂满了小酒杯粗的凌冰儿,举手一敲,叮叮地发出悦耳的声音。下大雪了,满山满野都披上洁白的絮袍,慈竹压弯了腰,杉树的枝丫也垂下了高昂的头,林中还不时会传来树枝压断的“噼啪”声。寸把深的马牙凌,把土路锄得松松的,踩上去“喳喳”地响。路面积满白雪的时候,上学是不用一步步走的,蹲下一滑,就会溜出去老远。
我家的四周,栽满了桃李梨树,阳春三月,花开似锦,桃红李白,蝶舞蜂喧。院子边除了桃树、梨树、椒子树,还有一棵粗大的垂柳。桃子梨子是得不到吃的,因为没有嫁接过,盛夏时虽绿叶间繁果累累,但不等成熟便落光了。纵使有个把生存到成熟的季节,但都蜂叮虫噬,疤痕满身,没有好的果肉了。椒子树倒是结得有好果实,成熟时色泽艳红,张着的口中含着“黑宝石”,但麻口得很。椒子的果实,我家是不采摘的,有人来讨要,就任其取用。屋左屋后李树最多,全是离核儿的脆李,树干有四五把粗,所结李子成熟时又大又甜又香,既解我们孩童的馋,又在饥饿时饱腹,勤劳的母亲背上街贩卖作购盐买油之费。
灶房院坝边还有一棵合抱粗的杜仲。一到秋天,满枝满丫缀满了成熟的杜仲籽,薄薄的,椭圆而柄蒂两端稍窄,像挂着无数晾晒的微型鞋垫。供销社收杜仲籽的时候,我便摘了杜仲籽去卖,筹集书学费。读初中的时候,我将杜仲皮剥了,发汗晒干,二哥给背到集市,卖了六十多块钱。为了我读书,那棵杜仲献出了它的生命。
1958 年“大跃进”的时候,大队办集体食堂,将我家迁到新田湾坎上匡家垇口王泽培家去居住,待到1960 年我母亲强行搬回时,房屋已完全破败,经过培修,但已不复旧貌。堂屋在上世纪60 年代中期父亲与长兄以一百六十块钱雇人做了翻修。灶房是用柴块围成、外部糊以厚厚的泥巴而建成的。屋内光线昏暗,卧室的光线更暗,只有小小的一个窗户。屋后土坎高,排水沟浅,没有烧火的时候,室内不免潮湿。房子很低,大人站在檐坎上,一举手就能摸到屋檐上的茅草。不过房屋冬暖夏凉,住着特别舒适。春天到了,泥蜂在屋后墙壁间飞舞,你可细细找寻泥蜂的新家;还可在墙根捉地牯牛时叨叨地念着:“地牯牛,地牯牛,请你起来吃早饭了。”
我到遵义读书后,三哥将家迁出了牛脑关。待我1993 年腊月再回故乡的时候,牛脑关的家已变成一块塾土,我爬至老屋处,写了几句顺口溜:“寒烟遮远岫,腐草掩墟庐。水井铺苔滑,荒蹊蔓棘疏。庭除生蚱蜢,灶爨长瓜菹。四顾长嘘息,回风曳窄裾。”
哦!我的牛脑关啊,我的泥蜂们、地牯牛们啊,我的板栗们啊……都在遥远的梦中了。
原载《茅台文艺》2023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