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长沙

作者: 范亚湘

长沙,长沙0

2024 年春节悄然临近,在外奔波的游子收拾行囊,准备赶回家乡长沙团圆。长久的离别,渴望回到家乡的心情格外急切,每当飞机或者高铁报出“长沙到了”时,不觉心潮起伏、眼睛湿润……

长沙为什么叫长沙?

那么,长沙在叫长沙以前是否有过其他名字?至少3000 多年前,长沙还不叫长沙,而是叫“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当年,屈原放逐沅湘,作《怀沙》。明朝汪瑗《楚辞集解》云:“怀者,感也。沙,指长沙。”楚国屈原生活在周朝末期,那时,湘江长沙两岸“草木莽莽”,当然,其行政区划也不叫长沙市,而是“白沙如霜雪”,被称为“沙乡”。

为何叫“沙”和“沙乡”?这得先“摆点儿古”。

《水经注·湘水》曰:“秦灭楚,立长沙郡。”公元前223 年,秦国灭楚。搜理历史就会发现,楚人进入之前,长沙这片区域大致经历了炎黄时期,蚩尤九黎;尧舜禹时期和夏代,三苗部落;商代和西周时期,三苗方国。明朝成书的《名义考》云:“三苗建国在长沙,而所治则江南荆杨也。”

涿鹿之战后,九黎部落余部败回撤至江汉平原,渐次演变成了三苗部落。三苗部落时常犯乱,受到尧舜禹多次征伐。“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相传,这首《南风歌》是舜帝南巡时所作。《淮南子·修务》里说“舜南征三苗,遂死苍梧”,葬在江南九嶷即今永州市九嶷山。舜帝“巡狩”南方,实则就是为了远征三苗部落。

进入商朝,三苗部落被迫彻底退到以长沙为中心的长江之南。成为湖北、湖南、江西一带生活着的一个古老而庞大的民族——古越人的一个支系,叫作“扬越”,又叫作“荆蛮”“长沙蛮”,“扬越”在长沙这一片区域建立了三苗方国。岁月漫漫,湘水滔滔,“扬越”长沙人种植水稻,渔猎采集,不厌其烦地垦殖着长沙这片“不毛之地”,创造了极富特色的古越文化:印纹硬陶文化。考古发现,“扬越”长沙人制造和使用的硬陶,其陶纹多为点线状几何纹,陶面饰以弘纹、浅篮纹、刻划纹、瓦棱纹、镂孔等,与中原地区的陶文化风格迥然不同。

这一时期,北方王朝对南方“扬越”之地不断觊觎、侵犯,战事频发。《诗经·商颂·殷武》云:“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商武王的军队奋扬威武,讨伐“荆蛮”,深入到险阻之地,打败“荆蛮”。“荆蛮”被征服,长沙第一次纳入中原王朝之版图,尽管时有反复。

不知道商时的湘江之水是否受制束缚于堤防?想必浩浩汤汤,狂放不羁,江水流经之处,皆是一片水天泽国。雨水持续地将风化后的石英砂岩、沙砾岩、粉砂岩、页岩等岩石沙粒冲入地势低凹的湘江,经过长年累月的沉积,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沙滩、沙洲。枯水时节,河床见底,裸露的沙滩、沙洲一览无遗。

在《水经注·湘水》里,湘江长沙段的橘子洲被称为“桔洲”。《湘中记》云:“晋惠帝永兴二年(305 年)生此洲。”其实,经地质取样分析,由泥沙淤积而成的“桔洲”,在第四纪全新世时就已然成形,距今至少在10 000 年以上。只是到了晋朝,“桔洲”逐渐抬高凸出水面,即便到了丰水期,依然举目可见,故而“生此洲”。《说文解字》曰:“沙,水散石也。”金文中,沙字之形酷似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旁边一片细细碎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扬越”长沙人把湘江冲出的沙滩、沙洲统称为“沙”。因湘江之滨沙滩、沙洲众多,长沙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沙”,“扬越”长沙人就地取“沙”之名族邑(部落聚居)。

“风吹来的沙堆集在心里,记得你就住在我心底,我记得你总是对我笑,告诉我这世界奇妙……”可以肯定,哪怕水冲来的“沙”堆集在“扬越”长沙人的眼前,他们也不大可能像现代人这样用歌声来表达忧伤、喜悦,但这世界就是充盈着形形色色不可言喻的奇妙,五彩缤纷,绚丽多姿,似是一本百科全书,每一页皆写满了奇美独特的故事,招引着人们去摸索探寻,钩深极奥。

周承商后,因周公摄政而壮大,进而东征南伐。《吕氏春秋》云:“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诗·鲁颂·閟宫》称颂周公:“及彼南夷,莫不率从。”“沙”部落被迫选择了周之权威,成为周朝抵御南越向北渗透的桥头堡。

为了便于行政管理,周朝对其领土进行了区域分级划分,《周礼·地官》载:“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党为州,使之相赒;五州为乡,使之相宾。”“沙”部落之地被命名为“沙乡”,其管辖范围多达一万二千五百户即“五州”。

唐朝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载:“《禹贡》荆州之域,春秋为黔中地,楚之南境。秦并天下,分黔中以南之沙乡为长沙郡,以统湘川。”长沙郡之前,属于“黔中”管辖的长沙行政区划单位叫作“沙乡”,只是,周朝基层行政管理能力松散、低下,社会动荡频繁,“沙乡”长沙人仍以氏族部落方式聚居。

《路史》云:“沙,为长沙。”唐朝大历年间担任长沙太守的张谓著有《长沙土风碑铭》,其中引《遁甲记》曰:“沙土之地,云阳之墟。”沙土之地的长沙名曰“沙乡”,既直观朴素,又名副其实。

是谁率先把长沙这个地方叫作长沙?

应劭《汉官仪》云:“秦郡长沙,系因袭旧名。”《湘川记》曰:“秦分黔中郡以南之沙乡地区置长沙郡,则长沙之名始于洪荒之世,而以之为乡为郡,则在后世耳。”这个是说,长沙之名很早就有了,“始于洪荒之世”,而“沙乡”和“长沙郡”则是在长沙两字出现之后。同时,所说的“洪荒之世”明显是个比喻,意指久远罢了。

沿波讨源,还需从“扬越”人说话的方式即古越语说起。据《左传·襄公十四年》《说苑·越人歌》等先秦古籍记载:古越语是一种多音节语言,有的词与汉语不同。“江浙一带古越语地名的一条规律,是齐头式地名只有关加式,即以发语词领首,未见有倒置式地名。”浙江宁波所辖的余姚市就是典型的古越语地名,余姚本是“姚姓人居住之地”,可在这里,表示汉语“地”之意的发语词“余”字却搁在了地名之首,一反汉语式的“姚地”。

或许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深冬枯水季节,男男女女,一群“扬越”长沙人在湘江边沙滩上追逐、游戏。温婉的太阳下,洁净细腻的沙粒闪闪发光,沙滩俨然成了一片银色织锦。江水清澈、悠缓地轻轻拍打着沙滩,似月下金觥,膝上瑶筝,口口声声,风风韵韵。温和的江风抚揉着面颊,江水的清新味道润泽五脏六腑……湘江沿岸白沙如带,细软的沙滩宛若无尽的素练,伴着江水向下游延伸。忽而,一位“扬越”长沙人停住,踮起脚尖凝神向下游眺望。显然,这位“扬越”长沙人被眼前宽大的长长沙带震撼了,不禁惊呼:“长沙,长沙!”

正是这位激情洋溢的“扬越”长沙人首次说出了“长沙”两字。而且,他在惯用的“沙”字之前创造性地添加了惊叹字“长”,“长”即为发语词,虽冠首,仅为虚敬词罢了。不过,这个阶段,“扬越”长沙之名依然是“沙”,曰“沙”部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长沙”一词在“沙”部落传开,相沿成俗。到了周朝,因“沙乡”多次协助中原政权抗击南越,德行天下的周公大悦,或是为了褒奖“沙乡”,周公取古越语长沙两字读音,封“沙乡”为“长沙”方国,但其行政区划仍行“沙乡”之名。依此,长沙与中原有了礼仪之交,往来频频。难说,宁乡炭河里出土的“臻于极致的青铜典范”四羊方尊,不是长沙与中原交往的产物?在“沙乡”发现造型与中原近似的铜尊,莫不表明中原文化的影响那时已然远及长沙。

《逸周书》成书于战国中期(公元前300 年前后),所载周初之事,多有实据。其《王会篇》里,记录了公元前11 世纪晚期,周成王一次大会诸侯和各方国使臣的空前盛况。周成王为了防备东南方叛乱,在今河南洛阳建造了一座新的王城雒邑,居“天下之中,四方八贡道里均”。雒邑竣工,即行庆典。盛世悦喜,各路诸侯和方国必行朝贡,唯有这样才能以示祝贺和“服周”:“权扶玉目。白州比闾,比闾者,其华若羽,伐其木以为车,终行不败。禽人菅,路人大竹,长沙鳖……”这段话是说,雒邑外台的南边,靠东一边,依次摆放的贡物是:权扶,猫眼玉;白州,棕榈。棕榈树,其华像羽毛,砍树作车,至终不腐朽;禽人,菅草。路人,大竹;长沙,鳖。

因冠用越语“长”之虚词,读为“长沙鳖”,周朝遵从“扬越”人说话的方式和习俗,用中原文字将“长沙鳖”载入《王会篇》里,方物以地而名,足见其时长沙之显赫。至此,“长沙”两字第一次出现在历史典籍文献里,“长沙始名矣”!

专事用于记录战国事项的《战国策》云:“长沙之难,楚太子横为质于齐。”《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曰:“长沙,楚之粟也。”长沙成为楚国粮仓,随着人类活动的激增,“长沙”两字在历史文献中已是屡见不鲜。

如果说历史文献在流传过程中还有可能失实的话,那么,有考古发掘可佐证“长沙”之名的出现,至少不会晚于战国中期。1986 年,湖北荆州因修建地方铁路,发掘了战国中期包山2 号墓,其出土的一批竹简中有两枚刻了“长沙”两字,一枚“长沙公之军”,一枚“长沙正”名“龚怿”。

不难判断,“长沙公”就是战国中期长沙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逸周书·武顺篇》云:“三伯一长曰‘佐’,三佐一长曰‘右’,三右一长曰‘正’。”由此看来,龚怿的军职不低,应是“长沙正”的统帅。那么,龚怿统辖的“长沙正”就是“长沙公”之军吗?他为何要率部跋涉荆州?是去打仗,还是去接受楚王的检阅?酌古沿今,历史有趣,类如天奇地怪,耐人寻味,阐幽探微。可历史却又因为断层往往留下遗憾,然而,恰似夕阳西下,即便天际那抹残阳消遁,照样也会给人带来无穷遐想,眷恋感怀!

真正认识和重视长沙之重要性的,是春秋末期进入长沙的楚人,“三湘首邑,荆楚重镇”即为楚人创建,历经3000 多年不变的长沙古城城址,也是楚人奠定。

人由实力决定社会地位,像人一样,一地之地位亦由实力决定。战国初年,地处今江浙的越国欲与楚国争夺东南霸主,首先计划攻打的就是楚国黔中郡治下的长沙。《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越王无疆时,中原齐国派使臣到越国离间越、楚,齐使曰“: 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齐使所言极是,倘若越国攻下长沙,楚国岌岌可危矣。

当然,“筚路蓝缕”的楚人不傻,为了对抗东南越国和五岭之南的南越,楚人在扼襟要津之地长沙修筑城邑,并在城外依山临水之处建有戍城、戍所,遣使文臣武将驻守。

据考证,楚国所建长沙城邑,其位置东在今长沙黄兴路与蔡锷路之间,南抵今坡子街一带,西临今下河街,北在今五一大道与中山路之间。20 世纪八九十年代,连续在长沙老城区五一广场一带发现了密集的战国、两汉和魏晋唐宋的古井,这无不印证了从战国时期起,今五一广场就是长沙先民聚集之城邑的中心位置。这一东西长700 多米,南北宽600 多米,面积近0.5 平方公里的城邑,与今天的特大城市长沙市相比,无疑是“弹丸之地”,但与同期楚国城邑一比,却属“庞然大物”。

不过,长沙成为一个实打实的行政区划单位,始于秦朝。秦朝刚立,秦始皇就采纳相国李斯的建议,废诸侯,立郡县,分天下为36 郡。《晋书·卷十五》载,秦灭楚后“分黔中郡为长沙郡”。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 年),置湘县,以湘水为名。长沙自此列入中原政权的行政区划,成为秦朝一级行政区划单位,郡治湘县。

长沙郡是以今长沙为中心,北起洞庭,南逾五岭,东邻鄱阳湖西岸和罗霄山脉,西接沅水流域。据明朝祟祯年间编《长沙府志》沿革所述,秦代长沙郡下设湘、罗、益阳、阴山、零陵、衡山、宋、桂阳等9 县。这是长沙最早的一批县级行政区划单位,其范围包括今岳阳、长沙、湘潭、株洲、益阳、衡阳、邵阳、娄底、郴州、永州10 个地市,以及鄂南、赣西北和广东连县、广西全州等地,面积几乎相当于今天整个湖南省。其中,湘县即今长沙、望城、宁乡、浏阳4 县市区(望、宁、浏均为之后陆续析出),湘县故城即在楚国城邑的基础上改、扩建,为长沙郡治所,是郡守驻节之处,也是长沙郡的政治军事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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