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或太白

作者: 赵燕飞

长白或太白0

不愿将日子过成一潭死水的人,大多向往诗,向往远方。长白山于我,是诗,更是诗一般的远方。

当我跟随众人坐上景区的中巴车,从天文峰的脚底一路往上攀爬,我还有点儿不敢相信,长白山从虚幻的想象中走出来,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准确地说,从长春出发坐车前往二道白河时,我们就已经进入了长白山,这是当地的朋友告诉我的。作为南方人,我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以为一座山就是一个凸起的大山包,再高也不过是一个大山包。我原谅自己的无知,又指着车窗外的田野,问那些或青或黄的植物是什么。朋友瞥了瞥我指的方向,很笃定地说:“都是玉米,我们这边叫苞米,也有叫苞谷的。”

我没好意思再追问,事实上,我确实连一个小玉米棒子都没看到。我的视力不太好,以前不过有点儿小近视,现在慢慢老花,以至于远的近的都看不清楚了。某天,我要钉一粒衬衣扣子,穿针时,发现针鼻眼小得离谱,线头被我拧得尖尖的,几乎比一根头发丝还要细,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总算将线头塞进了针鼻眼,忙不迭抽出线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空欢喜一场,线头压根就没进针鼻眼,或者进了针鼻眼又擅自原路返回了。我从小不信邪,哪怕屡试屡败,也要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边揉边暗暗发誓,今天非得将这根线穿进这根针不可。重来一次,没进;还来一次,没进;再来一次,依然没进……大概折腾了半小时,我终于如愿以偿。取得胜利的我,心里却被什么堵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张开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种窒息感才会略有缓解。是的,我没法宽慰自己。再愚蠢的人,也懂得这样的胜利经不起任何推敲。

快到二道白河时,天完全黑了,两旁的路灯安静地亮着,尾巴蓬蓬的松鼠站在灯的左侧,层层裂开的松果坐在灯的右侧,松鼠的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松果的无数眼睛一眨不眨,我们在它们的夹道欢迎中飞驰而去。我回过头,想着有没有松鼠从灯杆上一跃而下,追咬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二道白河,本是一条河流的名字,依河而生的小镇,也取了这个名字:二道白河。长白山管委会就位于二道白河镇。作为一条河,它的出身颇为“高贵”。天池被群山环抱,但在北侧天文峰和龙门峰之间,却有着一处小小的缺口,天池之水从那个缺口溢出,沿着补天石慢慢悠悠地流啊流,乘槎河就这样诞生了,这条河又名通天河,通天河在悬崖峭壁之中流到伏牛石时,河水被分成大小不等的两股,从一千二百多米的断崖处突然跌落,掉入下方的深潭,落差六十八米的长白瀑布由此诞生。长白瀑布是世界上落差最大的火山口瀑布,当它奔涌而下,只见潭水飞溅,白浪滔滔向前,形成一条绸带般的河,这就是二道白河了。

那天,站在距离长白瀑布几百米远的水文观测台上,仰望来自天池的水变成乘槎河、变成瀑布、变成深潭,又变成二道白河。这座水文观测台其实是一座平缓的小坡,坡上蹲着很多石头,石头上面趴着墨绿色的苔藓,那些墨绿里缀着星星点点的红,凑近去看,才发现那是苔藓所开的花,小小的紫红色的花,每一朵都像刚刚降临人世的婴儿般惹人怜爱。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偶尔钻出一朵或黄或蓝的野花,有一种嫩黄色的野花格外娇艳,打开手机里的识花软件,说是“长白罂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么美的花,的确配得上如此独一无二的名字。就在长白罂粟的脚畔,我发现了一株多肉。那株多肉叶片肥厚,叶片一层一层往上叠,形成一座莲花台。我很想将这株多肉带回家,当地的朋友却连连摇头:“你弄错了,这不是多肉,它的名字叫钝叶瓦松,你带回去也养不活的。”

钝叶瓦松?我从没听说过,是不是朋友记错了?上网一搜,果然有这种植物,长得像多肉的瓦松,犹如人类的童年。当它们抽出长长的松果般的花箭,开出或红或黄的花,那是它们的盛世华年。花箭枯萎成黄褐色的直直的“狗尾巴”时,意味着瓦松匆匆过完了它们的一生。有人瞧不起瓦松,以为它们开花虽有气势,但“高不及尺,下才如寸”,既成不了栋梁,也当不得饭吃,甚至做不了柴烧,几乎就是“废物”的它们还喜欢长在高高的屋顶,睥睨世间苍生,仿佛自己有多大本事似的,哪里像低调的菊花,寄身低洼之地却永葆高洁之志。对于这些鄙视,瓦松从不解释什么。不管它们生在哪里,都是餐风饮露,都是默默长自己的叶,悄悄开自己的花,它们才懒得计较世人的一时之好恶呢。

瓦松已经很稀罕了,没想到还有“美人松”。作为“长白山下第一镇”,二道白河还是“美人松”的“故乡”。刚刚走进位于二道白河镇的“美人松公园”,我就举起手机四处拍摄。那些千姿百态的松树们,或挺直腰身探向苍穹,或枝叶婆娑笑看异乡之客,随便选个角度,都是一张绝美的风景照。

松树原本很普通,我的故乡到处可见马尾松。小时候去奶奶家玩,我最爱跟着堂哥去山上拾柴,那些干柴里面,就有枯死的马尾松,或是一根枝条,或是半截树身,奶奶说这样的柴火煮出来的饭菜格外香。一眨眼就是几十年,不知身在天国的奶奶是否还在使用马尾松煮饭吃。若是奶奶知道世间竟有身姿曼妙美人般的松树,它会生出怎样的感慨?奶奶九十九岁的时候,她的腰身仍像这些美人松一样笔直。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奶奶的个子很高,我得抬起头来仰望她的脸。此刻,我抬头仰望一棵美人松。离地二三十米的高度,她的身体长出许多枝丫,那些枝丫形状各异,有的像碧绿的扇面,有的像张开的黛色裙裾,有的像遗留在白天的某片苍茫夜空;还有两根光秃秃的黑色枝丫,可能已枯死多年,一根仍微微上举,似是不肯放弃尘世的挣扎;另一根决绝地斜伸出去,仿佛已经打定主意坦然认领自己的命运……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我们乘坐的中巴车终于抵达天文峰停车坪。直到这个时候,我对长白山天池的想象仍然有些不着边际。当地的朋友早就有言在先,天文峰并非天池的最佳观测之地,因为无法看到天池的全貌,即使到了观测点,能不能看到天池也是未知数。还在长春时,他们就一次又一次查询近期天气预报,若按既定计划登山,我们能够看见天池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我微微一笑,这样的“概率”不理也罢: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

下了车,沿着天文峰山顶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不知为什么,我的腿忽然有些发软,站着歇口气时,同伴问我是不是有点儿高原反应,我这才醒悟过来,对啊,海拔两千多米,两腿发软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于是放慢速度,走几步,扶着腰站一会儿,快到最高处时,发现一群人围着护栏,有的举起手机录视频,有的摆出胜利的手势拍照,众人兴奋不已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悬崖之下就是那个著名的火山口。

出于好奇心,我挤进人群,找到一处可以容身的小缺口,扶着护栏往下望,只见一丛丛白雾扑面而来,看不清那些雾想要遮掩什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雾忽然散得无影无踪,一大片波光粼粼似蓝还绿的水面惊现眼前,仿佛内心的准备还不够充分,我张大嘴巴,有些不敢相信,天池以这种捉迷藏的方式与我相见,完全在我的想象之外。作为一座处于休眠期的火山口,天池表面的波澜不惊更显神秘。没有人知道它在暗暗积攒怎样的力量,更没人知道它会在什么样的时刻爆发。可以想象的是,地壳深处的爱恨情仇日积月累,炽热到顽石都化为熔浆的那一刹,天池所在的位置成了地球表层的软肋,力与力的对抗找到了最后的突破口,冲天一怒,地动山摇,灰飞烟灭之后,大地的似水柔情抚慰长白山深不可测的伤口,以死为生的天池不仅拥有绝世之容颜,还孕育了三条著名的河流:鸭绿江,松花江,图们江。

在河床的干涸处,我捡了几块颜色各异的火山石,有暗褐,有灰白,还有深黛。火山石的身上全都坑坑洼洼的。这些坑坑洼洼,既是它们前世的未了情,也是它们今生的墓志铭。

据说,唐朝时长白山又叫太白山,长白或太白,又有什么要紧?一切的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原载《福建文学》2024 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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