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印
作者: 韦云海
1978年夏天,那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季节。我在一个村级初中读书,值得庆幸的是我考上都安高中了。当时,全家人都高兴,父亲满脸笑容,逢人就喜欢炫耀。母亲没读过书,她居然跟我说,再也不让我到地里干活儿了,母亲对我突然“特殊”优待,就连洗碗、扫地等等杂活儿也免了——那个假期,我成了家里的“宠儿”。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听村里的人说,最近县府大院要来了一架直升机。我心里痒痒的,平时是看到飞机的图片,偶尔看到高空飞过比老鹰还大的飞机,还有就是在电影里看到枪战片的轰炸机,高空投弹的瞬间怪吓人的,就是没有看到真正的飞机——于是,想去县城看飞机成了我的第一好奇,第一心愿。
从地苏到县城有8公里多的砂石路,一辆汽车驶过,尘土飞扬,宛如采石场作业的境况,一个小时都没有完全消失。凡是从地苏走路或者搭上三轮车进城的人,全身都会变得灰白,就像刚从石灰窑里出来一样,鼻子也上了妆,人就像一只灰白的兔子,只有两只眼睛转动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人。
那天,我跟几个玩儿伴约好了,走大路,灰尘太多,就算是头戴草帽或者塑料袋,也是躲不了灰尘的笼罩,到了县城注定是一个满身沾满尘土的怪物,于是,我们商定,抄近路走去县城。其实,抄近路去县城要比走大路少三公里以上。结果,大家都举双手赞成。
抄近道,只要穿过一小段荆棘密布、杂草丛生的地段,经过一个荒废的鱼塘,路过石桥屯,就可以直达县城的百才街,可以节省半个多钟头的时间。我们一行五人穿过一段荒草丛生的地段后,终于到了石桥屯,因为石桥屯里的每家每户都喜欢养狗,路过的人都有一个待遇,就是惹得村里的狗都汪汪地大叫,甚至被狗群撵上来,面临被咬的风险。我们当然有准备了,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长短不一,粗细合适,权当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武器”,遇上哪家的狗乱叫乱追,甚至狗群围攻上来,我们就用棍子向狗群连续晃几下,如果那些烈性的狗还不怕,我们就突然蹲下身子,装着捡石子的样子,那狗就被吓得往回跑,落荒而逃——我们都呵呵地笑起来,有点儿得意的样子。
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就赶到了县府大院的门口。可是,守门的保安不给进,我们从门外向县府大院里面张望,希望可以看到飞机。可是,我们连飞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扫兴极了。一个比我大的玩儿伴用一根香烟(那是他偷了他父亲的香烟)递给门卫,才打听到“飞机下午才来”这个消息。我们当然不死心,索性先到县城的大街小巷转一圈儿,然后下午再来看飞机。玩儿伴们中有一个家里比较阔绰,带的钱比较多,他说先去找东西吃,填饱肚子是最要紧的。我的口袋装着父亲奖励我的两块钱,那是我考上都安高中赢得的奖励,我想,吃一碗米粉应该没有问题。
最后,我们就去了一个国营粉店,每人吃了一碗素粉,八分钱一碗。看看时间还不到中午,我想去新华书店逛逛,即使不买书也可以蹲在书架边看一下书,打发时间。于是,我跟他们提议,去新华书店玩玩儿吧,太阳那么大,去书店还有电风扇吹一下。大家都累了,没有人反对。下午两点半,为了不耽误时间,我们又赶到县府大院的大门。县府大院的门口有很多的警察,那个门卫的影子也不见了,我们想靠近都难,别提进入县府大院了。转悠了一阵子,天上终于来了飞机,就像一只大鸟,地上的树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一群人的眼神都望着天空,注视着大鸟般的飞机,我们站在县府大院门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只见天空中的飞机在县府大院的上空盘旋一下,我只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慢慢消失,再也看不到飞机了。
在家乡,我们活得自在,想怎么玩儿都行,可是进了县城,我们就没有那么自由了。那天,我们只能灰溜溜地从县城走回地苏,心里都不是滋味,就像口袋里的钱被小偷扒去一样,沮丧,失望,心有不甘。
1978年9月初,开学了。父亲蹬着那架拼装的自行车驮着我前往县城,在县城的市场买了一个小木箱,还有一些席子、蚊帐等等日用品,衣服就是两套,硬塑的凉鞋一双,都是在地摊儿置办的。他还说,等天冷了,我再把棉被拿来,带点儿更厚的衣服,然后,他带着我去学校注册。
那年我还不满14岁,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独立生活。有时入夜时,我会悄悄地流泪,甚至哭泣。白天注册,晚上进教室。起初,我们班的番号95班,没有多久,又重新分班,番号又改为94班,就像分组玩儿游戏一样,总算定了下来。
我一向沉默寡言。我的语文老师叫莫振高,就是后来都安高中的莫校长。我记得,当时的他也是大学刚毕业来教我们的,一副书生相。讲课的时候嗓门很大,眼睛除了盯住同学们还喜欢望着教室后面的天花板,平时,早上六点钟,起床的铃声刚刚响起,他就已经到宿舍催我们起床、跑步,中午、晚上,依然催我们休息。他就像一个严厉的父亲时刻都在催促我们。
我不会忘记那一节作文讲评课,让我的命运进入一个困惑的漩涡,我就在这样的漩涡里挣扎,慢慢地成长,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那一节课成了改变了我一生的转折点。
当时,莫老师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我触电般的惊慌起来,心跳加快。莫老师说我的作文就像一片锅巴,黑麻麻的,一塌糊涂——典型的流水账。我的脑壳顿时被炸瘫了。全班的同学都笑了,笑声中我听出很多嘲讽的味道,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伏在桌子上不敢抬头,等待别人的嘲笑,心里的委屈难以言状。
莫老师布置作文的时候曾经强调,一律用毛笔来写作文,字数不少于五百字,内容要充实,结构要完整,适当用一些修辞手法,等等。我也买了一支五分钱的毛笔,不是狼毫的那种,第一次写毛笔字,握着毛笔就像抓着钢笔那样,手不停地发抖,不听使唤,就像拿着一把沉重的铁锤一样,写起字来,非常吃力,甚至狼狈,笔尖开岔,变成鸡爪似的,墨汁几乎把几根手指都染黑了,如果一不小心在脸上再抓一下,就会变成一副丑八怪式的黑脸。作文簿的方格本来就小,开岔的毛笔蘸了墨,抖动的手笨拙地写字,满篇的作文方格果然像烧焦了的锅巴,不堪入目。当时的作文题目是“写一件有意义的事”,我想得头都要破了,也不知道我有哪一件事是有意义的。于是,我就胡思乱想,想到河边捞鱼,想到半夜跟玩儿伴们到红薯地里偷红薯,想到跟阿明去他家的柚子树上偷柚子,甚至想到每天中午去学校之前,偷家里的黄豆来炒,生怕锅头炒出声音,最后发明用扫饭桌的稻草在锅头里搅拌,黄豆被炒的声音非常小,几乎让人无法听出来——莫老师说:离题了!而且字数也不够五百个,内容严重拼凑。我忽然想到,我的作文就像父亲自己拼装的自行车,确实不伦不类。
那节课,我居然出“名”了,无地自容的感觉就像一根针扎进我的心脏,我几乎进入休克的状态。
课后,莫老师又找我去办公室谈话,我以为一顿骂肯定少不了。可是,当我蹑手蹑脚地走进莫老师的办公室的时候,他笑脸相迎,耐心开导我、安慰我。他说,海啊,第一篇作文写得不好不要紧,第二篇作文要努力改正就好了。还有第三篇、第四篇,甚至更多——其实,写多了,你的作文就有进步了。我急忙检讨式地说,莫老师,以后我一定改正,努力写好作文。他笑了笑说,好!太好了!知耻近乎勇嘛。
走出他的办公室,我不是如释重担,反而心里纠结,知耻近乎勇,什么意思我也不懂。我担心,万一今后我再写不好作文,就没有退路了,更无法面对莫老师,面对同学们。于是,我每天都不午睡,悄悄溜进教室,每天都在写日记,只是日记的内容大多都是倾诉内心的苦楚,内心的委屈——所幸的是我每次在作文簿上发泄几百字之后,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人也变得镇定起来。久而久之,作文簿成了我的朋友,就像一个人失落之时,遇到一个愿意听我倾诉的朋友。
被老师批评,这是一种耻辱。我最担心的还是父亲知道这些情况后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怪我,或者不再给我送伙食费了,甚至不让我继续读书了——我太珍惜读书的机会了,失去这样的机会对于我就是致命的。所以,我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我得尽量弥补过失,就像小时候弄坏了父亲的自行车脚踏板,我就急忙拿去修理一样,花多大的代价也愿意。
第二个学期,莫老师不再上我们的语文课了,我担心父亲知道作文差的顾虑也随之消失。可是,我没有忘记莫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更不会忘记我答应莫老师要写好作文的事。
那年冬季,大哥当兵去了。大哥当了兵,我们全家光荣,家里虽然少了一个劳力,但是也少了一个人吃饭。
在都安高中求学的日子里,父亲每周末都给我两块钱,那是伙食费,还要拿家里的玉米交给食堂。起初,食堂都是把玉米粉蒸煮,放在四方形的铝盘里蒸煮,每一块就是一份,大概三四两饭,可是,蒸煮的玉米饭硬邦邦的,买好一点儿匙羹的同学可以用它来切开硬邦邦的玉米饭,然后放进嘴巴,满足自己的饥饿感。而我为了省钱,只是买了一个六分钱的匙羹,插进饭块之后,马上被压弯了,甚至断裂,所以我一般都打玉米粥来吃,上面再放五分钱的菇妈菜。每周两块钱的生活费,基本上不敢点肉菜,不过,我端着食堂的饭菜回到宿舍,从那个小木箱里拿出父亲给我准备的小鱼虾炒黄豆,或者油渣炒黄豆,吃起来当然觉得香喷喷的。父亲长年在河边捞鱼,这些小鱼小虾还是管够的,父亲每周都把炒好的小鱼虾混黄豆或者把煎过的油渣和黄豆一起炒,放到装过麦乳精的瓶子,瓶盖拧得严严实实的,可以留几天享用,胜过食堂里的肉丁炒土豆丝或者油腻腻的回锅肉。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最伟大的地方恐怕就是为我准备的那些“佐料”了。
高二的时候,我突然收到一封信,那是大哥寄来的。我打开信封一看,一叠厚厚的稿纸,我惊讶不已,那竟然是一篇小说的退稿,大哥居然写起小说了,真了不起,我暗暗佩服。读完大哥的小说,我纳闷了,大哥一个当兵的,小说里却是写一个工人,写一个工厂的故事,写一对恋人的爱情故事——难道小说里的故事可以写假的?我沉思良久不得其解。
有一次,班上一个周同学带来一本武侠小说,叫《天龙八部》,我问他,写什么的?都写什么故事?他却说,都是大作家编的故事,离奇古怪,嘿嘿——假的多,真的少,不过,挺过瘾的。我又问,假的?都是假的吗?他说,对啊——我听很多老师都这么说,小说写的都是假的,都是瞎编的,不过,编得比真的还要真。我沉思不语,一副木然的模样,傻傻的。晚上,我一直回想大哥的小说里的故事,似乎有几个地方我发现还真的有点儿假,编得不大可信,一些对话也是太一般了,跟周同学讲的小说都写假的故事大体吻合。于是,我的脑壳又冒出一个特别新鲜的想法:小说都是瞎编的,那么作文也应该可以瞎编的吧,只要编得比真的还要真。
一个瞬间,我顿悟了,我开窍了,我非常兴奋,仿佛捡到金子一样。之后的每一次作文,我都能够编出来,而且经常把别人的故事当作自己的来写,再也不怕写不出什么内容了。加上我平时每天在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倾诉,从高二起,我的作文不仅没有被批评,反而水平提高了,全部是八九十分以上,我暗暗惊喜,感谢莫老师,感谢大哥!
1982年的高考,我的语文成绩排名第三,被河池师专中文科录取了。1985年7月,我参加统一分配,去河池地区巴马民师任教,1986年开始在《河池日报》陆续发表作品,我爱上写作。2009年,我出版长篇小说《潮湿的记忆》等,2012年,我加入了广西作家协会,2018年1月,我调任县文联主席,随后,小说、散文刊发于《民族文学》等,2021年6月,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这些巨大的转变得益于莫老师的鼓励,大哥退稿给我的启发,还有生命中遇见的无数个师友。
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虚构的艺术,如同我走到县城看飞机时身上沾满了尘土,我的成长路上一直带着泥土的气息。回望过往,那些足迹斑斑点点,低头沉思,岁月路过的痕迹沾满的不只是尘土,还有许多恩赐于我的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