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山河

作者: 展恩胜

爷爷的山河0

上世纪50年代,为让子女们生活得更美好,爷爷有了闯关东的念头。

爷爷先到哈尔滨,后到齐齐哈尔、扎兰屯,最后走到海拉尔。扛麻袋、赶马车……选择与被选择,雇佣与被雇佣,说好听点儿是打工,过去这就是跑盲流子。说不上是哪一年,他在北山采石厂落了脚,采石头挣得多,性命却是挂在裤腰带上。在安全与防范措施远不如现在的山上作业,或被雷管炸了或被石头砸了,或断只胳膊或缺条腿……时常发生的工伤事故,爷爷见多了,习以为常了,麻木了。归根到底挣钱的愿望大过对自身安全的担忧,侥幸与小心让他成为别人眼中福大命大的人。

公私合营改变了社会进程,影响了千万人的命运,爷爷也因此成为采石厂的第一批国营工人。他带过的徒弟一个个成长进步,有的调换了工种,有的成了厂领导,有的去了市里单位任职,所以,他在厂内很有威望。

有一批老干部在“运动”期间被安排到采石厂劳动改造,平时很少参加体力劳动的他们根本就拿不动大锤,也握不住钢钎。负责管理的年轻工人,大声呵斥着,甚至用镐把他们驱赶到山上作业,他们腰里竟然连一根简陋的安全绳都没扎。爷爷看不过去,山东人的犟脾气上来了,一向温厚善良的爷爷变了个人似的,他夺过镐把,冲着胡来的年轻工人一阵子挥舞,嘴里谩骂着,年轻工人为自己的无知与无良躲闪着,老同志们感激地看着爷爷,也记住了这个仗义的、满脸络腮胡子的展师傅。

爷爷采了一辈子石头,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危险。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在北山被开采成巉岩的直立面上,爷爷与工友好不容易找到立足点,一个握着钢钎,一个抡着大锤,配合默契,叮当作响。这时,钢钎一寸寸深入,装药的炮眼逐渐变圆变深,爷爷与工友说笑着,这个炮眼完成了,当天就可以收工了。突然一枚铁屑飞进了爷爷的左眼,爷爷顿时满脸鲜血,工友们扔掉了大锤与钢钎,紧急把爷爷护送到医院。后来爷爷又转到哈尔滨治疗,最终还是取下左眼,换上了一只义眼。

父亲接班的事,源于家里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当年爷爷曾经关照过的一个老同志回到领导岗位后出差到山东,专程来家里看望爷爷。当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客人与爷爷、爸爸、叔叔等围坐在煤油灯下吃饭、喝茶,聊过去,聊东北,也聊到爷爷退休接班的问题。谁去接班?叔叔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十里八村颇受乡亲们的敬重;两个姑姑出嫁多年,孩子们都已出生。不去,那可是国营指标,吃国库粮啊,外面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也充满了召唤。

父亲接爷爷的班,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岗位啊!离家千里,茫茫荒山,滴水成冰,重体力劳动,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经常吃不上热饭,喝的是没烧开的河水,衣服脏了自己洗,衣服破了也得自己缝,遇到下雨阴天或是大雪封山,没有报纸、没有图书、没有电视、没有基本的文化生活,个个大眼瞪小眼,寂寞、孤独、思亲、想家,可想而知。

我走进过父亲与爷爷都曾居住过的集体宿舍,那是几十个人居住在一起的板加泥的屋子,窗户不大,四处漏风,一进屋就是一个大通铺,除了大通铺就是一只看不出原来模样的木头箱子,那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论条件甚至比不上今天的农民工,也可以说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然而为了子女们的幸福,为了家庭的美好,他们一住就是几年、几十年。每到年关,我们才难得看到他们一次,我们看到的是他们辛苦一年的所谓“丰厚”收益,见到亲人们发自内心的幸福笑脸,殊不知,他们光鲜和靓丽外表的背后,又有多少辛劳、多少汗水甚至鲜血的付出。为了这个家,爷爷与父亲曾经那么坚强、那么努力、那么隐忍。

父亲顾家,他混得好了,也在想着远在老家的亲戚朋友、堂叔兄弟们。

表叔到采石厂做临时工。表叔脑子灵活手也巧,原来是村里的铁匠,采石头与打铁相比,简直没什么含金量。一次工友们休息,为了一瓶白酒,表叔与人打赌,他能一口气从河的北岸游到南岸。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海拉尔河里刚刚过完冰排,迎春花和小草还没有发芽。表叔脱下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河里,顿时不见了人影。听到消息的父亲跑步赶到了河边,父亲这个后悔啊,一是后悔不该让表叔来做临时工;二是后悔休息时没与表叔待在一起;三是抱怨现场没人制止表叔的蛮干;四是破口大骂与表叔打赌的人,威胁着如果……直到表叔从远方河道里露出头来,父亲才算缓了一口气。见到上岸的表叔,父亲气得直接给他了两个耳光,在别人的劝解下,父亲又心疼地扶着表叔回了宿舍。表叔着了凉三天没下来床。待他稍好后,父亲给他买了回家的车票,送走了表叔。

但父亲并没有因此吸取教训。此后,老家又陆续来了几个亲戚,长的干个一年两年,短的干上一个月或是几天,最后,谁也没有留下。他们遭不了那个罪,也吃不了那个苦。

父亲在采石厂的高光时刻,是经过多年的努力之后,被提拔到厂子里管安全生产。父亲敢出头、不怕事,原本一项谁也不愿意干、谁都害怕担责任的工作,愣是让他做得轻松愉快。用他自己的话说,溜溜达达、两块七八(元),看山见水,惬意知足。管安全核心是预防,手段是防护培训检查,宁听骂声、不听哭声,这是父亲工作的体会与感悟。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管了四年的安全生产,厂子里没有出一起大小事故。后来他把全市“安全生产先进个人”的奖状领回了家,那是当时我们家得到过的政府最高奖励。

“小子,你出门解手时,要准备一根棍子。准备棍子,干啥。冬天冷,撒尿冻上时,需要拿根棍子敲敲。”这是我随父亲初到海拉尔时,父亲的工友见到我的戏谑之言。那人说得夸张,事实上没有撒尿成冰,但人出门解手回来,常常是连蹦带跳地跑进屋,没扣好扣子没系上腰带确是常有的事,外边确实太冷了。那冷不仅彻骨而且刺心,解开腰带蹲下的刹那间深入骨髓的冰凉,解手必须快,最好像鸟一样边飞边拉,不用担心拉到一半还要进屋暖和暖和。这场景,绝不是现在的孩子们蹲在智能马桶上能够想象到的。

寒冷赋予我灵感、快乐与收获。有一年海拉尔河上修新桥,工地上灯火通明,搅拌机日夜轰鸣,发电机、大帐篷,装载机、运输车,筑桥墩、浇桥梁,大桥天天在变化,而让我惊奇的是工人们一个个穿得并不多,但他们个个都热火朝天,都在说笑着工作,严寒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看到施工的工人们乐观敬业,我在课堂上写了篇小作文,大意是赞美这些不惧严寒夜以继日的修桥工人们,后来这篇作文获了奖,学校颁给我一个小茶缸,父亲骄傲得不行。

父亲时常从厂子里借回家《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呼伦贝尔报》以及《中国青年》等报纸、杂志让我们阅读,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这无疑是最好的精神食粮,是我们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父亲厂子里有位老师傅,他家有一本《七侠五义》,我磨着父亲找人家借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阅读的第一本中国古典小说。没用一周的工夫,我就把书还了回去。老师傅惊讶我阅读的速度,问我书中的几个人物和故事情节,我都能一一作答。老师傅夸奖我,父亲倍感有面子,这也让我体会到了读书的快乐。

我愉快的少年生活是与海拉尔不同民族的同学一起度过的。他们不欺生,我融入他们也快,每逢周日或假期,同学们结伴到我家来玩儿。我们家屋子小,可是我们能够出去爬山,看谁先到达山顶上的那几棵老榆树,看谁采撷到的野玫瑰花多,不时薅起一把野韭菜或野山葱塞进嘴里。我家里的那条大黑狗激动得在草丛中像山羊跳来跳去,兴奋得俨然已成为我们其中的一员。我们采山丁子、稠李子、刺梅果、山杏……到河边去看人捕鱼、钓鱼、打水漂儿……几只野鸭子从我们头顶飞过,翅膀拍打着鲜艳的脚掌,滑翔着降落在河里……

最近我不仅想起了个人的往事,也回忆起小时候爷爷与父亲说过的只言片语。我想用文字复原他们的故事,还有那座山,那条河。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