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少年好困惑

作者: 何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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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少年》有这样一段话:“少年就是少年,他们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只因他们是少年。”

陀氏心目中的少年是恃才独立的,对四季交替的变化采取的也是淡然处之的生活态度。人的寻找,其实在少年时代就已开始出发。这寻找本身就凸显着生命的意义。

我穿越无数个梦境的雾霭,终于抵达那亦真亦幻的少年时代。

少年不会是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杂着忧伤、迷茫和执着。

我的少年时代就像院子里的牵牛花,晨露中举着小喇叭,把淡淡的忧伤蓝蓝吹响。

记事起,集体经济挣工分的年代,尽管妈妈风雨无阻地忙活,当民办教师的爸爸在放学回家就参加生产劳动,但我家还是个“超支户”。大哥小时候就患有中耳炎,爸爸一直在攒钱,准备带他到县医院做手术。1977 年夏天,我九岁时,大哥的中耳炎还没来得及手术,因突发急病在卫生院撒手人寰。

大哥是一道长度为11 年的光,短短闪耀之后,留给家人的是久久的悲伤,而留给我的更是悲伤加深深的忏悔!大哥的发病可能与救我有关。不会游泳的我,在家附近的河里洗澡,不慎误入深水区,是大哥跳入水中救了我。在水中无助挣扎的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死死抱住他,害得大哥呛了好几口水,事后没几天就生病了。年少不谙世事,只是真正懂时,为时已晚。

从此我成独子了,爸妈对我溺爱有加。那时我身体虚,晚上频繁起夜。爸妈急在心头,他们在市场上用大米兑换人民币买来一盒鹿茸注射液,要求我每天在放学后去合作医疗站王叔叔那里打针。一盒10 支,耗资九元多。这在当时普通人家无疑是一笔大额支出。注射完清点,“怎么少了一针呢?”在爸爸严肃的目光注视下,我终于道出了原委:一次在与同学打逛时,把书包里的注射液弄烂了一支。年少不谙世事,我现在还记得爸爸那一声低沉叹息里有多少忧怨。

小学毕业到石子区中学念初中了,学校离家不到十公里,而对我似乎有千里之遥,就寝时在冷清清的被窝里常独自泪流。每逢周末回家归心似箭,周日返校却赖在家里,磨磨蹭蹭。我也不知何时身上已徒然多了些许任性,又一个周日的半下午了,爸爸送我返校,当走到几公里外时,我心生一计,去上厕所时佯装倒地,口吐白沫。爸爸见状大惊,疾呼着我的乳名:“二毛、二毛、二毛……”爸爸急忙扶起我,背着我向区卫生院狂奔,一路不停地呼唤我的乳名。气喘的声息,焦虑的喊声,融进茫茫夜色。卫生院的大夫会诊,检查了半天,说估计我是癫痫病,农村俗称“ 羊儿疯”。洁白的病房里,望着跑前跑后心力疲倦交瘁的爸妈,我如坐针毡,终于尝到小聪明自酿的苦酒了,不停嚷嚷着出院了。

我的“病”竟然成了家人和亲戚的心病。时令已是冬季,人和鬼都闲下来了,巫师们忙得脚不沾地。四姨住在附近天城寨脚,家在几十里外韩家河的大姨,将当地最有名的巫师请到了四姨家。四姨爹和四姨就这样成了我的干爹干妈。爷爷也请了巫师,张罗着一种“搭断桥”的迷信,最先遇见的人就是我的“保护人”。“巧遇”爷爷的酒友,我又增添了亲人“干爹干妈”这个称谓。我休学在家了。院子里时光慵懒,可以听雨打芭蕉,也可以踏雪寻梅。老家再平庸无趣,也会产生无穷无尽的遐想。

冬雨飘洒房顶瓦片。妈妈坐在门口,失神地盯着屋檐的水滴。半空中零星响着鞭炮。这是性急的孩子们等不到春节,提前燃放的。汗湿流水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忙着淘米推粑、买肉打酒,年味愈来愈浓了。我看见喜悦如烟花在妈妈眼底绽放,倏忽熄灭了。妈妈想起了我的大哥……我的愧疚之情如春潮翻滚,我终于忐忑地向妈妈袒露了装病逃避上学的一切。妈妈睁大了眼睛,似信非信吃惊地望着我,继而喜极而泣,我也是泪流满面了。是啊,世间爸妈情最真,殚竭心力终为子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少年总是带着淡淡忧伤伴随着我成长。有人说,童年的记忆是一个人生命底色形成的重要情愫。淡淡忧伤这种情愫似乎融入了多愁善感的灵魂,淡淡忧伤如梦幻般云彩缥缈在心头。

春节后的新学期,我满怀喜悦地走进老家的天城乡初级中学,成了一名借读生。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是退休返聘的,一位不苟言笑的长者,教学经验极丰富。我写的作文,老师每次都作为范文在班上念,又燃起了自己的文学梦。

曾记得在石子区中学那念家情结严重的时节,多愁善感的诗歌写满了几个本子,同桌还为我的诗作配上了画。

文学让人温暖,有种抵达内心的力量。我凑集的零花钱不够订杂志,就在邮政所订了《文学报》和《中州书林》报。学校年轻的老师,不乏文学才俊,我在他们那里借阅了不少的文学书籍。

读初三那个春节,在北京当兵的表叔回家探亲。我俩聊起文学时,他激动得妙语连珠:“路遥的《人生》一发表,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争相购阅,一时‘洛阳纸贵’。”我听得热血沸腾,念初一时镌刻在心底的记忆再次浮现:中国队在第二届女排世界杯大赛上获胜,举国欢呼,北大学生当晚点起扫帚当火把游行,“振兴中华”的口号不绝于耳。而《人生》这篇小说引发的反响,无疑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走向进步和成熟的表现。欲将《人生》一睹为快,成了我迫切的期待。春节后刚开学,我就收到了表叔寄来的两本书:路遥的《人生》和《臧克家诗选》。《人生》我是一口气读完的。小说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感染着我,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激荡着我,路遥这个历经坎坷的“土著作家”感动着我。我立志做名乡土作家,一边当农民体验生活,一边当作家激扬文字。

我仿佛进入了一个诗意盎然的时代,课余时间写了些无病呻吟的“作品”。投到报刊,要么泥牛入海,要么收到的是退稿信。一封退稿信,我有时要玩味半天。编辑肯定性的话语,又常诱导我沉溺梦中。

这时爸爸已通过考试转为了公办教师,他寄予我的厚望是考上中师中专。眼看我的成绩实现不了他的意愿,在爸爸的“斡旋”下,我停学不参加毕业考试,回石子区中学留级再读初三,“文学梦”自然是不能做下去了。“文学梦”输给了现实,但它属于我生命的少年季节,虽没有繁茂,却十分生动而特别。

再次踏进区中学清雅的校园,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我原来的语文老师担任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我决心去实现人生的又一梦想。我似乎骑上了少年的快马,转眼便是春花渡秋叶。

中考在即,侄儿在相距五公里外的吉星乡念初三,相约周三晚上一同交流,踌躇满志的我不假而走。

第二天做早操时,先生厉声问我:“昨晚去哪里了?”我嗫嚅道:“去吉星乡中学了!”先生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踢”向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身体丝毫不痛,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课余时间,几个同学围着我,安慰着我,同时反映一个不公正的情况:××和××复读生,一个语文好,一个数学好,班主任将其安排在一前一后,便于相互抄袭。我再三问:“情况属实吗?”一个同学反复回答:“千真万确,就是数学好那位××同学亲口告诉我的!”

我们“义愤填膺”,当即商议:将情况反映到上面去。一同学写好情况后,身为班长的我率先签名,另有班委团委干部和学生代表三人纷纷签名,将信件寄往了达县地区教育局。

中考如期顺利进行,最后一科考英语时出现了意外。考场极为混乱,有翻书的,有抄袭的,有交流的。我答完试卷,在卷子背面空白处写下了几个大大的字:“舞弊之风何时止?农村青年出路何在!”

考卷上交后,在考委会引发不小的震动。有人去找到在石子区供销社工作的二叔:“这是在试卷上做标记,这样何武的所有成绩都会为零!”顿了顿,此人又非常严肃地对二叔说:“自从恢复高考制度以来,这是县里从未出现的事情。”二叔赔着笑脸,好饭好菜款待来人,酒酣耳热之际,来人宽容地说:“此事这样处理,将英语考卷取出来,英语缺考,就不影响其他学科成绩了。”

我报考的志愿是中师,预选上了,又忙乎着查漏补缺地复习,冲刺最后一轮考试。复习期间,那封情况反映的信件层层转回了学校,自然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后来得知,这是××同学的臆想,先生怎么可能说那样的话呢!先生若无其事与往常一样的辅导我,自己心中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中考成绩揭晓,其他学科发挥正常,语文成绩惨不忍睹。平常语文成绩稳居90 分以上的我,这次仅得了70 多分。什么原因呢?在写作文时,我又当起“小愤青”去抨击“时弊”了。报考中师落榜,按说上了预选线的可录入省级重点中学,可我又偏偏没有外语成绩,于是乎,收到的是普通中学高一新生录取通知书。

在爸爸眼里,读高中考大学太遥远了,加之还有两个妹妹在念书,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读初中考中师中专已经是“吹糠见米”!

我没有跨入高中的校门,也不想再去当复读生。我偏激地记下路遥《人生》里的话:“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我难道非要挤升学这座独木桥吗?我决定放弃破碎了的升学梦,重拾乡土作家的文学梦。

告别校园回到了家园,爸爸开导我:“你考上中师中专,与写作并不矛盾呀!”劝我回校念书的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好话说了几箩筐,我始终油盐不进。爸爸气得几个月没有与我说一句话。

也许,人生就是在迷茫中冲出,又将迎来新的迷茫,要求我们继续冲出。

大有作为的农村,天地广阔。

我对苍天黄土唱起了几代人都不曾改调的粗犷曲子,扬起牛鞭扶着犁,翻起湿润而糯软的泥土,空气中弥散着孕育新生的潮湿和兴奋。

铁锅里的猪食“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我常常坐在灶前发呆。灶膛里的柴火一点一点化成灰烬,锅里升起的热气在灶台四周弥漫着酸腐气息。

周围乡邻的红白喜事,景象壮观。一阵鞭炮声响,大家络绎不绝地走向餐桌。一碗碗菜流水一样端到桌上,一桌坐满12 个人,便伸筷畅食,举碗畅饮。人们端着酒碗,喝一口酒,礼节性地擦一下碗沿,递给下一个人。轮到我喝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东西醇中带辣,有劲儿,直往脑门上冲。酒席的香气混合着空气中微微残存的火药味儿,我陶醉其中了。

20世纪80年代,是理想激荡澎湃的年代,人们在蓦然发现了无限可能性的同时,内心的迷茫也在不断增大。史铁生说:“白昼是看的,是现在;你要是沉思,你要是谛听,那你一定是在黑夜之中。黑夜降临,你周围沸沸扬扬的世界进入了沉静里,你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你就开始能够想了,开始能够听了。”乡村的夜晚,我闻到了季节的气息,听见了村庄呓语和暗夜的喟叹。自己想法零零碎碎,愿望若有若无。梦里走了很远的路,醒来仍然在床上。

有道是“生活润泽了文学,文学斑斓了生活”。当我的生活与文学尚未相互作用时,因循大半年的生活斑斓了一下:妈妈亲戚托亲戚让我去当了名代课教师。代课教师属编外人员,一个学期一聘,就这样,在原有的生活范围增加了一个接触社会的窗口。

一位在学校当教师的大哥请客,对象有区教办、乡政府和学校的领导,让爸爸和我作陪。鸡鸭鱼肉在餐桌上热气腾腾,刺激着丰富的味蕾;刚刚蒸出来的地方特产双河白酒香气四溢,脑细胞被浸润得快活无比。满屋子氤氲着热烈的酒香菜香,充盈着欢声笑语。轮到我敬酒了,依次敬了区教办和学校领导。敬乡政府领导时,他们扯起了酒经,就是杯不碰唇。我发出近乎祈求的声音,满身的血液呼呼啦啦地在身体里奔涌,赌气问道:“你们喝不喝?不喝我干了!”他们涛声依旧。现实就像这初冬的聚集地,不寒冷,但显然是凉薄了。一大杯72°白酒,我仰脖一饮而尽,大家惊呆了!

学校距家里有五华里远,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公路的黄桷树桥边。乡村小路已被夜色藏起来了。爸爸用手电筒把路找回来,扶着像踩棉花的我走向家里。后来得知,敬酒顺序不妥,要先敬乡政府的领导。

如果说这段生活小插曲是个深切的感悟,那么,后面这件事就是痛彻的领悟。代课教师转民办教师的机会来了,没有文件到乡中心小学,系口头传达。所说的条件虽然我不符合,但偏偏有小部分不符合条件的人也被纳入了。爸爸频繁奔波于区乡之间,他这位权威的数学老师解答不了这道难题,带回家里的是沉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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