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旧人

作者: 廖静仁

村上旧人0

药王

药王是井湾里一条剽悍的汉子。上了年纪的都这么说。但他一生却未曾娶过婆娘,只听说有过一位相好的。

那相好家里人手强盛,在井湾里算得一方霸王。不期,在一天深夜,药王正与那相好粘粘糯糯交情时,竟被那相好的屋里人发现,于是,一声“捉贼”,便鸟铳铁铲出来人丁几十,幸他药王当年身手敏捷,才逃脱一场厄运。此后,便没有再回井湾里。

有人却幸灾乐祸,说药王准是在那一夜中了枪弹,抑或是挨了铁铲,死在外面,死了一个桃花客。也有不少人深感遗憾,说药王与那相好的本是青梅竹马,情同手足的一对,要不是那户人家仗着势力逼婚,那肯定做了药王的婆娘无疑了。更何况他家祖传治跌打损伤以及金疮等病症,是有口皆碑的。传到他手中,又有新的创举,还只有十几岁,就享有药王之称呢。

惋惜归惋惜,药王再没有回井湾里来。

渐渐地,人们也就把他遗忘了。

忘不了的只有井湾里的堂二姨太,偶尔,她还在心里抑或梦幻里说:药王没有死。堂二姨太已经是六十高龄的老婆婆了,但一双眼睛却明明亮亮得很,明明亮亮像是一直在期待着什么。她已经是儿孙满堂,生活也过得颇为安逸,只是她心里却从未安稳过,惴惴地,觉得像欠下了谁的债。

欠谁的呢?

有一天,她竟懵懵懂懂地,也是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家中,走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但是又觉得颇为熟悉的山路。

那山路坎坷不说,鸟粪兽粪,树叶杂柴,铺满了一地,前进一步,说不准还会后退两步呢。偶尔,有一两只麂子或花面狸之类的野物,倏地从眼皮底下一撞而过,是会让人毛骨悚然的。但奇怪的是,堂二姨太一个小脚老妪,走这样的路却没有觉得累,也没有觉得胆怯,是不是她走进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了呢?走着走着,她来到了一堵绝壁下。这就是老鹰崖吧?在心里,她梦呓般的问着自己。

完全是一副故地重游的样子。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她仿佛对那地方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好久,她才像从梦中醒来,抬起头来仰望着石壁。那石壁做着一种随时都有可能俯冲下来的姿势,但是堂二姨太却丝毫也没有胆怯的感觉,她还真希望让这老鹰把她抓小鸡一样提起,悬挂在宇宙间。

我会孤单吗?在心里,她复又梦呓般的问着自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离堂二姨太的不远处,有一老者木然地立在那里。那老者肤色棕红,身架魁梧,只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流溢出蓝莹莹的忧郁之光。他就把这忧郁之光凝聚在堂二姨太的身上。堂二姨太也感觉到了,虽然她并没有回过头去。她觉得全身热辣辣、麻酥酥的。这种热,这种酥,她曾经有过,可是早已离得遥远而又陌生了,今天复又注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能感觉不出来吗?

堂二姨太终于回过了头去。

但没有言语,久久地,像两尊石雕。

仿佛是呆立了一个世纪。堂二姨太摇摇晃晃起来,一声凄惨的呼喊:“你……你……”便跌跌撞撞地倒进了那山崖般宽厚而又苍老的胸怀。

悸动。悸动。复又沉默。最高层次的理解是默契吧。

冷风呼呼地响,他们却没有感到寒意。头顶上那和地面构成900直角的石壁,兴许哪时一个炸雷,就会惊天动地坍塌下来……他们还真想能够那样呢。

他们就住在石壁下的一个崖洞里。

每天,那老者便去崖壁采药,堂二姨太就在崖洞里做三餐饭。

他是沿着一条猴儿道上去的。上山后,把扛在肩上的一捆绳索甩开来,一头就用死结缠牢在一角突出的崖石上,另一头就捆缠在自己的腰间,继而,便是极坦然地抓着绳索一截一截往悬崖下退去……偶尔,那老者的身子或哪个部分绊动了哪块松散的岩石时,轰轰隆隆,那崖岩坠入谷底的声音,以及那种声音所带来的恐惧,是无法用文字而只能以心灵去体验的。

每每听到这种声音,堂二姨太就会失魂落魄般撞出洞来,痴痴地仰望着铁青的石壁上空那一个颤动的黑点。她看到的似乎并不是一个采药人,而是一只雄蜂。那雄蜂的命运极是悲惨,它一生只能与雌蜂交配一次,就不能再回去了,否则,就会被凶狠霸道的卫蜂活活刺死,但是,雄蜂又觉出自己的生命并未就此结束,于是就毅然地逃进与世无争的悬崖峭壁处,执着地采集着古树林里的枫浆,蘸着自己血肉酿制一种对人类疾病颇有特效的药物——乳香。

那老者不就是在采集着乳香吗?

窑客

我想:田嫂与那窑客是有缘分的。

那窑客,是新化人。当年,他背一副做瓦烧窑的工具,悠哉游哉,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在江湖上行走;然而,据说他往我们井湾里路过时,一双穿草鞋的粗糙脚板,刚踏上村口的黄泥小路,陡然便止了脚步,“好瓦泥!好瓦泥!”还勾下腰去,一掌一掌地捻那黄泥巴。撮土垒窑,窑客在我们井湾里住了下来。

恰逢上风调雨顺的年景,新修房屋正成风气。井湾里人,自己踩瓦泥,自己砍瓦柴,窑客就专管做瓦和烧窑。窑客手巧艺热,一掌黄泥托在手上,往瓦模上一糊,转一个圆圈,便成了四块瓦坯;火候上的功夫,更神,一个能容纳三万瓦坯的中型瓦窑他说需茅柴一百二十担,果真三天三夜刚好烧完。待揭窑一看,那瓦,不老不嫩,一色青,青得放毫光。

窑烟袅袅,整整三年过去。

窑客在我们井湾里,已烧过九九——八十一窑,且窑窑是上等纯青的好瓦;窑客以他那精湛的手艺,赢得了井湾里人的敬重。长者,称他窑哥或者窑老弟;少者,喊他窑叔抑或窑伯。完完全全,窑客成了我们井湾里人无疑。

然而,倏忽有一天,井湾里村口的瓦窑却不再冒出青烟来,那个用茅草盖成的瓦棚,亦空空落落地显得很清冷了。只有那曾经把一块块泥坯烧成了青瓦的瓦窑还是温热的。瓦窑里偎着整三万没有出窑的瓦呢。那瓦竟是田嫂的。田嫂的男人已病故了二十年,她十八岁守寡,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颇不易。

“唉,这女人,也不知改嫁或招婿?”

有一回,我正在一旁凝神看窑客做瓦,是听见他无头无尾地自语了这么一句话的,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在与我说什么,猛一抬眼时,才知他是望着只留下一个背影的田嫂在哀叹。我敢打赌,窑客完全是一片好心。

终于有一天,田嫂来请窑客做瓦烧窑了。窑客感到很是光彩。为了给田嫂祈求一个新的家庭,一种新的生活,窑客一片诚意地在瓦模的每一方位都刻上一个双“喜”字样;并且破例在这一窑瓦封顶时,还用了雄鸡祭过窑祖……奇迹果然出现了,瓦出窑时,田嫂兴冲冲地一把拉了我去看瓦的成色,然而,当她一眼见了瓦片上那清清晰晰凸出的“嚣”字,松树皮般木讷了的脸庞居然也荡起了红晕;那一对过早地黯淡了的眼神,竞也放了闪闪的光亮……但是,这毕竟很短暂;转瞬,不知为何田嫂的脸色却又变得紫黑了,两只眼眶,也盈满了浑浊的泪水……

怕鬼一般,田嫂拉着我逃也似的跑开了。

跑到屋里后,田嫂赶忙把房门紧紧地闩着,好久好久,她才低声地对我说道:“老弟,窑客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呐!”说这话时,她的身子都激动得发抖。我正感到困惑,田嫂又梦呓般的自语起来:好人呐,你不晓得我们井湾里一代复一代传下的规矩么——男人死了婆娘,可以在孝堂另娶;而女人殁了丈夫,却是万万也不准再婚的!

其时,我虽然还很年幼,但那颗稚嫩的心却感到了痛楚。愤慨地,我想:倘将来等到我们这一代能主宰井湾里的命运了的时候,一切万恶的陈规陋习,是无论如何也要摈弃的!

只一夜间,窑客陡然间老了许多。

鳖王

井湾里,人人都会诸多种门类的手艺。然有一门手艺却只一人才会,那便是捉鳖。捉鳖人绰号叫鳖王。其实鳖王自己心里自然也很糊涂,他从小就喜欢在清清粼粼的溪里河里浸泡;赶鱼、翻螃蟹、捞虾米,哪样都爱得要命。那是不是天意呢?有一次,他从浅滩沙凹里摸出了一只鳖来,后来他又循着那同样的沙凹去摸,果然,又把另一只鳖四脚无依靠地端了出来,且比赶鱼、捞虾米更划算实惠,于是他便把精力全集中在捉鳖上了。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渐渐,他便获得了鳖王这一头衔,且也拥有了许多精彩传闻。

每天吃过早饭,鳖王便背上鳖篓,悠闲又悠闲地下河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当然他只在自己心里说,根本就不会把经验之谈传给别的人知道)捉鳖是有鳖路的。远远地,他也能闻到鳖的气味。于是,他便沿了那鳖路,循了鳖的气味,一双赤脚轻轻悄悄地走向粼粼清波的浅滩处,眯着一双眼睛,细细地辨认浅滩上的沙凹,认准了,他便把手伸进水中去,继而叉开五指颤颤地探进沙凹深处,俄顷,一只扁扁团团的鳖,就被他端了出来,那被捉的鳖,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情,软软的颈子一伸一缩,四手四脚比比划划,待睁开细细的绿豆眼看到自己早已经不在安乐的沙凹中了时,便速速地把一个尖尖脑壳缩进硬硬的壳中去了。

怕是有意顺应井湾里人的种种传闻也不可知的,鳖王把捉鳖的事搞得好玄妙。早晨下河之前先卜卦:阴卦、阳卦、送卦.三副周全了才出门;每捉到一只鳖后,就朝东方打一躬作个揖(有人就有凭有据说他那是感谢东海龙王),一天里多多少少捉五六斤就算了,一篓子背到街上去换了钱后,回家中便先是洗净双手,继而便是燃一炷香,烛于神龛上,以示自己对神对龙王的感激。

因一种神秘感的驱使,井湾里无论如何也就有好些人要跟他学捉鳖。且不惜重金屈膝拜师。然鳖王很懂得独行手艺的重要性,总是一口咬得好紧:那是龙王恩赐的,别人能捉到?

鳖王津津乐道好得意。

岁月连同溪水河水在清清粼粼地流逝。

终于有一天,鳖王觉察到鳖不那么容易到手了,常常他把手探进藏鳖迹象很明显的沙凹里,而端出来的却是一手掌空空的失望,偶尔也粘了几粒沙石于手心里,在太阳下闪闪烁烁放着金光银光,那又无不使他感到是对他鳖王的一种讽刺一种羞辱。于是他不得不在心里喟叹:天数已尽,王牌怕是该倒了!

不过鳖王自然不会轻易让人笑话自己的,就是损其筋骨,他也要保住这最后的一点点神秘感。他于是把领地不断扩大,常常背着人披星戴月历尽艰辛,他也要努力把背上的鳖篓充实得好光彩。

渐渐,鳖王的心力不佳了,他感到精神负担实在太沉重、太沉重,难以能够再支撑下去;有好几次,他真想在某一滩头躺下身去,不再起来,那样,人们会以为他鳖王的灵魂被请进了龙官,而留下的,不过是一具供后人膜拜的躯壳。

当真有一天,鳖王在沙滩躺下去了,躺在了一个荒无人迹的沙滩上,一直就没有再起来。

——井湾里,我的乡亲啊!

原载《胶东文学》2024年第5期

美术插图:段明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