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堂弟
作者: 黄恩鹏
堂兄恩福
多年未见二堂哥恩福校长了。如果没见,记忆就永远停留于多年前他那壮实的形象。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似乎每说一句,都要斟酌语言是否合适。这是做教师的习惯。也就是说,一个乡村学校的校长、教师,说话文绉绉的。行为举止也是。
这么多年了,离别乡土半个世纪了,族亲老人大都已辞世,似乎只有耄耋之年的恩福还健在。他仍然住在东山村那一座四合院儿、那一处蒙着尘埃如古董的老房子。
但是我好像记不太清楚了。“那株老槐树下,大门两边有上马石的是恩福的家。”一位面容似曾熟悉的村人说。但他,没问我是谁。如果问我,彼此也肯定知道的。
上马石。恩福舍不得将那块上马石丢弃或用于别处,或许有人要搬走。那可是与墙上的拴马石孔洞一样的,是祖辈身份一个明显标识。四百年了,点滴火焰,正一点点蹿高,向民间悄然溢出。如今,那一朵朵火焰,已经冷却为让人浮想联翩的故事。
堂兄恩福是当年的东山村的中学校长。退休多年了,在家里闲时看书,忙时饲养鸡鹅鸭猪。在村人或乡人的心里,我的堂兄恩福校长,是一位儒雅的乡村绅士。当年的恩福校长,我的堂兄,文能赋,诗能唱,武能治捣蛋鬼。对我格外严厉,丝毫不论什么堂兄堂弟。我也因此,尝了许多苦头:他的粉笔头儿,经常划着风弧,带着呼哨,如箭穿飞,以训诫作精确制导,百发百中,专门击打调皮捣蛋的鼻尖和嘴巴。我在心里一直认为,堂兄恩福是一个神秘的人,一定练过飞镖,指哪儿打哪儿,命中率堪比白眉大侠之墨玉飞蝗石和本家黄天霸的飞镖。
有时候气急了,不让我揩去鼻尖上的粉笔印迹,留着,回家让父母看看。对顽皮少年来说,这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可是,我依然淘得没了人样儿,比上房偷檐下的鱼干儿的猫儿还淘。苦口婆心的提醒和父威母慈的教导,未必能根治骨子里的顽劣。
二堂兄恩福已然是一个耄耋老人了。
他行动缓慢,手端一小盆猪食,腰杆佝偻,斜身侧脸,懵懵懂懂地看着我。我说了自己的小名,也报了大名。他有些激动,紧趋几步,上前握紧了我的手。那手很硬,像老翼龙的硬爪子一般:多少年了呀,听说你在北京。这么远啊,还来看看二哥,恰好我还活着。
恩福不说来看看校长,却说来看看二哥,这让我很是感动。
恩福给我倒茶。茶杯有一圈儿茶渍,他让夫人——我的二嫂把杯子洗干净,甩了甩里面余留的水珠,从一只罐子里捏出一点儿花茶给我沏上。开水壶里的水大概不热,茶叶浮了上来。夫人见状,将茶水端走,又在厨房用一个电水壶接水烧水。现在他们仍在吃地下井水。见他们那般老态龙钟的样子,我有些感慨:时光真是不饶人哪。当年壮实高大的校长,如今苍老清瘦,面容皱得如同核桃,眼睛混浊,无精打采。
黄家本族中,恩福是最有学问的人。他小时候读“四书”和“五经”,能背诵唐诗宋词和文言文。他肯定看不懂蹩脚的当代诗歌。他用混浊的眼睛将自身归入乡村隐士行列。和老伴儿一起养黑猪、黄鸡、麻鸭、大鹅。当年城中请他就职,他偏要退隐山村。把精神留给农业,把魂魄留给乡土。还是那个老宅院子,还是那块上马石,还是那株老枣树。还是那株老柿子树。小院子墙边长着茵陈、马齿苋和蒲公英。他还在那里栽植了毛嗑,夏开黄花,秋熟嘉实。从城里来探望他的学生有很多,不同季节,不同果实,摘下招待。毛嗑成熟了,割下葵花盘子,送给学生。小枣和柿子成熟了,直接摘一袋子,放在车子里,带走。
农桑和阅读,是人生必修课。晴耕雨读,是陶渊明式的生活方式。后来他迷恋上了汪曾祺小说。里面有郑板桥两句诗,他最喜欢:“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曾经身强力壮的他,也到山上打柴、摘茧、放羊,还在东山坡那里开了一小块山地种植红薯。到河边钓鱼掏蟹。把乡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儿。现如今,他有了腰腿病,打不动柴了,无羊可放了,河流枯断也钓不到鱼了,就安闲在家,拾掇拾掇自家的小院子。种菜喂猪,日子过得不慌不忙。雾失楼台,风拨清虚,年月日,日月年。他说自己想要再活半个世纪呢。
我为恩福二哥的乐观精神打动了。想想我自己,生活无忧,有退休工资,却还抱怨、忧愁。时光无情,风吹土薄。日子一寸一寸远了。白露和霜降,惊蛰和清明,孤傲的草木在虚空的时光里葱郁,身无负荷,只有岁月之水漫过时留下了一点点青苔。
东边有一束光照了过来,像芳泽的梦。内心的小兽,纵入了黑暗深处。他的声音不再是当年讲台的声音。苍老躲避尘埃。他如数家珍,讲着村子里的事情。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也在斥责不肖子孙所作所为有辱祖先。他不用多余的词汇,只需要一两个词儿就概括了村子里的某个人的品质。恩福校长说话一直是古今文本互换,现代人看作是书生用语。他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呜呼哀哉。生命嘛,本来就是一部越看越薄的书呢,折页的那个地方,必是重点。有人明心见性,有人稀里糊涂呀……
我平生很少这么认真聆听一位长兄、我的老校长语重心长的话。他知道我在京城,以为我在官场。尽管我说早已离开了官场。恩福担忧,说官场如何复杂,千万别贪污呀。我大笑,我哪儿贪去呀!他说他的一个学生被抓了,另一个学生被审查了。全因平时不注意。说这些时,恩福似乎有些惭愧,他有责任似的。我说,无论得到,还是付出,都如过眼云烟。但是要对得起自己的每一步。恩福认为那时候,黄芦苦竹绕宅生的叹惋,属于悲郁的情感,但对成长有用。离开标尺培育的稻禾,或许会长成了一株稗子呢。
聊了很久了,怕他劳累。我该告辞了。恩福留我吃饭。说要给我做豆角土豆焖排骨和酸菜白肉炖粉条儿。他的眼睛里露出了真诚的挽留。我说,司机在外面等着,我还会再来呢。
他有些伤感地说:兄弟,这辈子,恐怕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火焰熄灭了,灰烬成了思念。在时间的长河里藏着许许多多模糊了梦想的记忆。那些梦想落入了尘封的地方就成了镜框。如今需要更换的,却是愈来愈浅淡模糊的影像。转身慢慢,往事悠悠。蛰伏了的时光里,记忆重新开始启封。活着的人,一代一代,走上了生活舞台,又急匆匆走下舞台。不能记住的先人,无法看到的面孔,全都消逝在岁月的深处了,而且愈来愈深,记忆无法打捞,真的就像落入大海的一枚珠子,茫茫然,浩浩然,无法打捞上来。有的时候,翻开了那些泛黄了的典册,从文字里缓缓升起的,是一只枯竭了血液的蝴蝶。树叶罩住了天空,像乌云笼罩四野,遮住了所有的道路。草木在大地深处蔓延着、葱茏着。躲在阴影里的时间,终于无法忍住,它们对蝴蝶说:飞吧,飞到梦境里,飞到光芒下,飞到河心里,飞到山林深处,一定要找到,我们那个久别了的窝巢。
蝴蝶问:“我是谁?”
时间答:“要有光。”
蝴蝶问:“我从哪里来?”
时间答:“要有光。”
这是圣贤说的。谁都不愿做被黑暗混沌包围了的萎靡不振的植物。有光,才有生命、灵魂和人类的精神本质。礼失而求诸野。“我是谁?”此世、彼世,都有人在内心默默追问。血脉的链条,从未断过,但我们没有勇气来对自己的身世作一个定论。我是谁?我到底来自何处?人类最大的课题,可能就是这个问题了。
某日,恩福二哥一觉醒来,像是某种预示,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踏着官道急急走着。那个自己,就叠合成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他说不清那个人到底是谁?但他相信,那是带着他从一条路上走过来的人啊。他看见了每一条河边都有一座村庄,有人涉水而过,有人在冰冷的河边担水浇地,如同鱼一样游弋。他不知所措,知道自己又在梦境中了。那挥之不去的梦境,每一天都有。就在那一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扛着镐头的堂兄恩福,穿着一双胶鞋,沿着清沙河走,然后踏上一座水泥桥过河,到了徐屯镇的罗甸村,沿着清沙河支流边一条小道,再向南走,路过刘堡、鲁店,到老古窝,再过中午时分,来到了一个叫茨峪的村子。老古窝的东北方向直对着暖泉镇的龙王庙。老古窝像一个大鸟翅膀,罩住了东西南北茨峪,像一个家族的集合,默默等待着有人发现散落的珠玑。那里有一座山,叫老龙崖。
山下农田,几度剥洗,几度沧桑。他站在那里,望着北边河流,想着人生短短几十年,阶层小吏小官,将河床作为资本,出卖给了城里的高楼大厦,掏石挖沙,碎岩裂崖,致使河水日渐干涸,水脉不似以往那般充足了。堂兄恩福要找的,是我们老祖的墓地。恩福抬头看着早晨升至崖顶的太阳,以太阳迹线为圭臬,判断那几缕垂下来的光芒,然后按照弯折90°角向前走9米,即是黄氏家族所属的阳穴建墓之地。
墓碑被埋在泥土之下了。不用罗盘,方位准确,范围绝不会超百平米。恩福揣摩着小时候爷爷说的话。早年所绘的地形地貌图,已经模糊得朦胧。他下了下决心,继而有了信心。举镐开挖,一镐接着一镐,一锹接着一锹。他一个人,足足有两个时辰,镐头终于碰到了硬石,虽是轻轻,却似奔雷,将他的手臂震得发麻。以随身带来的洁净抹布轻轻拭擦,再以腰间所带的一壶老酒洗之,细辨碎碑石块,隐约可见本族姓氏。可惜的是,后面的字看不清了。但是,凭着记忆,不用滴血认亲,这就是老祖的坟墓,他老人家的骨殖就在这里。棺椁不见,骨头零落,灵魂沉重。这是他日思夜想之地。他确认,那是老祖的味息,与梦里的味道相同。
像捧着一轮久违了的月亮,恩福手抚半截石碑老泪纵横。
与他梦境中的描述多么相像!他看见:背靠的四门塔、携带秋风的松林、月光升起的檐顶、清晰的碑刻下的经堂、碎成了一地冰霜、厚厚的闪亮油脂的松针下冒出的一朵朵小野雏菊。还有不远处的映耀明月的潺潺河流。而当太阳挂于顶崖,崖影叠印天空,似高案之上趺跏打坐的佛陀,耀映着天光云影,像漫过了的久远的时光。花草树木,声声鸟鸣,结于枝头。崖顶之上,松柏葱郁。雨霁天晴或春雪融化,涓滴之水自高处洒落。上善之水,福泽后世。
梦境还原以往。恩福刨出的,还有松树残木和磐石碎瓦。此处有屋宇十八间(这当然是立碑更早的年代),前后松树。林子里时常拾到野雉之卵。前有清沙河,后有老龙崖。林密虎狼和小兽奔跃。到了老祖这一辈,英勇善战的巴图鲁,弩箭追风,猛兽难避。平时在山林里骑马,鸟鸣虫啼,簇拥身侧……这块风水绝佳之地,成了埋葬族人的墓地。
时间相隔久远。与老罕王一同出生入死的巴图鲁老祖,并不知道后人所遭的不堪。荒谬年代,所谓鞑子族籍,遭遇歧视。抢房夺地,杀戮掠财。族人地位降到最卑微,不敢示世,遂改籍变族,交出珍物,以保身家性命。屋宇被铲平,墓地被攘平,毁了林、造了田。天下似乎是一派祥和之景象。步入老年的恩福,对儿时的记忆,只能是这般的影影绰绰。小时候的他,跟着阿玛,纵马山林,也听过阿玛讲述前朝与前世的事。虽是年少之忆,却伴随了他一生。
恩福思绪万千。他从背囊里拈出了三炷香、三个馒头、一瓶窖酿、一包冥币,供在残碑前,烧冥币焚香火,磕头念叨着:老祖啊,不孝后人来了。酹酒滔泪,敬拜魂灵。生命的镜鉴,前世的恩宠,老祖的英姿,与山河大地一起,全都融入了浩浩岁月。
地下的每一块石头,都有族氏生命余温。这块地,先是被充公,再被瓜分,再被荒芜,后来农人在这里栽种了果树。到了春天,花朵烂漫;到了秋天,果实累累。黄氏宗亲,离乡背井。一支到了海外,一支留了下来。熙熙草木,攘攘人寰,明亮与阴郁,天意与人道,皆渺逝一瞬。恩福思绪万千,内心地覆天翻。
他多次在梦境里描绘当年的情境:红松木柱。祠堂。屋宇。花岗岩上马石。拴马石。山崖下的青石墓碑。前生后世,家风可循。雨雪中的灵魂,隐息的森林。大山雕甍,云水绣闼。明月阴晴,盈虚有数。时过境迁的老辰光,痴念与妄举,让简单的命运变得多舛复杂,且周而复始的浩劫。
被乌云藏匿了的大雨大雪,遮罩了那些溃散的人群。时间渐行渐远,人类亘绵不绝。但是,有谁知道,那些坚硬的骨殖里所闪烁的灯盏,如今又燃亮何方?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人性的敦厚,心地的良善,皆付诸给了日月天地和茫茫大千世界。
身在好山好水之地,方能长出茁壮的庄稼。祭拜完毕,恩福将残碑填埋。想着再择良辰吉日,迁碑移骨。识心见性的后人要洗心革面,以崭新而真实的面貌,不愧对列祖列宗。
人生百世,终归凉薄。百口难辩的事情,藏匿了数典忘祖者的心灵途路。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虚幻的人,肉体与肉体,灵魂与灵魂,皆不在同一个空间了。对世界有期待的人,全都成了他乡异客。可能,擦肩而过而不再相识相认。可能,这一生再也无法聚集相见。可能,谁也不知道还有谁的身上,流淌着同一血脉、旋转着同一基因。族氏一闪即灭,谁也没有看见那道光焰,便进入了茫然的沉夜。人生恍如一张纯净的画纸,工笔或写意,慢或快,都是一场施度,又都是一场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