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粉
作者: 蒋英姿
这几天气温特别低,早晚都在零下三四摄氏度,白天又是晴天,适合扯粉。周六我们从东坪回文溪的路上看到很多人在路边捏粉,一篙篙的粉丝白花花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我跟用军说我爸爸应该也会扯粉了。刚到文溪,没等我们下车,爸爸就吩咐我们去石牛溪把王佩山叔叔接来,要他来帮我们扯粉。我问白天就开始扯吗?平时扯粉都是晚上进行,晚上气温低一些。他说下午三四点开始扯。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想到哪儿马上行动,搞突然袭击,从来不给我们思想准备。
我和用军立即去石牛溪接佩山叔叔。我跟佩山叔叔说:“我爸爸扯粉少你不行呢!”
佩山叔叔笑:“你爸是少了我这个人不行?他是要我的法器!”他说的法器是一把粉瓢,用水桐木做的,很轻,分为瓢身和把两部分。瓢身为长方形,中间挖空,底部钻有九个排列均匀的大洞。把和瓢身等长,由一根整木雕刻而成,大小一手握,底部被岁月腐蚀了几块斑驳,一看就已老大不小。果然,佩山叔叔说跟他二女儿同龄,43岁了。
回到家,爸爸和妈妈已经把扯粉的场面安排好了,扯粉需要的器具和人马也准备妥当了。
扯粉需要至少十个人以上分工合作:勾芡的,揉粉团的,端粉瓢的,捞粉的,送粉的,洗粉的,剪粉的,晾粉的,再加上烧火.走杂儿的,每一道工序都必不可少且考验人的体力、体能。揉面和端粉瓢是体力活儿,需要两个人轮换,送粉也需要两个人交错进行,粉从开水锅中拨到冷水锅中要很快地捞到脸盆里端到大脚盆中冷却,手脚慢了粉就糊成一团,分不开了。
盛冷水的脚盆放置在禾场坪里早就准备好的篙子底下,水管不停地往盆中注入冷水,将粉丝充分冷却。捞粉就成了一种挑战,在呵气成冰的寒冬腊月夜,从刺骨的冰水中捞出粉丝,跟下油锅捞东西没有区别。我和富介嫂负责捞粉,端容姐姐负责剪粉,我咬着牙把手伸进冰水中抓起一把粉丝理顺撸直,站起身来,端容姐姐左手捏住已经理直的粉丝的下端,右手用剪刀剪断超过晾晒长度的部分重新丢回冷水盆里,让这些断粉和下一轮的粉丝一起再体验出盆、理顺、晾晒。冻得受不了时我问富介嫂可不可以戴个手套?有绒的那种?富介嫂说不行,戴着手套手感就不准了,对粉丝的拿捏就没那么得手了。也就是说,掉落到地上篮盘里的断粉就会增多,工作质量就会大打折扣。农人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是十分珍惜的,对待食物的态度也是十分严谨的。
我们的扯粉工作从五点钟正式开始。参与人除了我和爸爸、妈妈、王佩山叔叔,还有邻居家的富介哥哥两口子,端阳姐姐两口子,祖旺哥哥,用行哥哥,后来弟弟和他的朋友也参与了。这一次的冰冻天气已经持续几日,富介哥哥家已经扯过一轮粉,好几家都搭着他们一起扯了,我们家的红薯淀粉有80多斤,只能另起炉灶。跟我们家一起搭伙扯的还有端阳姐姐和桂明哥哥。他们两家的淀粉都不多,总共才30多斤,按理说应该先把他们的粉扯出来再扯我们的,但我爸爸对已经荒废了两年的扯粉技术不那么自信了,担心会因为勾芡不到位导致粉丝韧性不够易断,或生猪崽崽(粗坨),浪费了他们本来就不多的红薯淀粉,便把我们的粉放在前面扯,也就是说拿我们自己的红薯淀粉做试验。
我爸爸在这方面一直都是高风亮节的。往年家里扯粉,他都是先人后己。那个时候在家里务农的人还很多,家里的红薯淀粉都不少,每家都是几十上百斤,轮到我们自己扯粉时天都亮了,气温也升高了,于是扯出来的粉得不到充分的冰冻,糊成了一坨,捏不开了。妈妈多次发誓说再不要他扯粉了,宁肯自己去搭别人的伙,免得浪费粉子。可是搭别人的伙扯粉的不也还是爸爸吗?那个时候,爸爸是扯粉的老手,身强体壮,又经验丰富,从来没有失过手,塌过场。
但现在爸爸已经八十岁了,村里种庄稼的人少了,扯粉的场次少了,锻炼的机会更少了,爸爸的扯粉技术便也打折扣了。实验的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爸爸勾芡,用行哥哥和佩山叔叔和粉调粉团,开始扯出来的两篙子粉质量都不过关,韧性不够,晾到篙子上一个劲儿往地上掉,还有很多猪崽崽。富介嫂拿了几个大篮盘放在篙子下接着那些断粉,不一会儿就接了一满盘。水管里的水把掉在地上的断粉冲得路边到处都是。妈妈过来喊我们吃饭时看到心疼不已,说你爸怕是老了不晓得扯粉了,我不要他扯了,莫浪费我的粉子!
这些淀粉确实是来之不易的,是用高山红薯打出来的,淀粉颜色不及别人家的白,但味道特别好。爸爸为了种植这片红薯把栗子仑山上的路砍开,还在那里建了一个辽屋。在山上忙碌了大半年,挖红薯时我们一家老小齐上阵,一袋袋背到半山坡上再用车运回来。洗净打成糊再通过几个回合的滤水沉淀才成了干红薯淀粉,是豆腐划成了肉价钱都不止的。被爸爸当实验品糟蹋了一地,妈妈很生气,说不扯了,粉子拿回去煎薯锅巴吃。
爸爸还是锲而不舍。把红薯粉、芡和适量水拌在一起用力揉拌呈浆状。红薯淀粉不像面粉和米粉那样轻,它是沉甸甸的,揉起来就像握着一把小石头,得用暗力将它们充分湿润,调和。湿度要适中。太湿则软,太干则硬,粉丝会断。我们前面几锅显然是太干的缘故。爸爸跟佩山叔叔不停地加粉、加水、调粉团浓度,用军和富介哥哥轮流端瓢上灶试扯,用行哥哥也加入了调试队伍。大家都悬着一颗心,拉起架势扯粉最后不成功的事村里发生过多次,这是最让人害怕的。因此,原来扯粉的时候是不允许大家七嘴八舌乱说话的,说那样会得罪司命姆妈,司命姆妈是管灶台的小官差,得罪了她粉就扯不出来。
爸爸不信邪,用手捧起一坨揉好的薯粉团,举高任其自然滑下,越来越纤细、均匀……
“好家伙!”佩山叔叔大叫。
爸爸把粉团放到富介哥哥的粉瓢里,富介哥哥站上灶一顿捶打,瓢下九根细丝跳起了摇摆舞,歪歪斜斜地落在开水锅里,祖旺哥哥用竹竿把粉丝往冷水锅里一拨,大喊:“可以了,就按这个样子和。”
三个臭皮匠,抵得上诸葛亮,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扯粉工作顺利起来。粉丝的韧劲好了,不易断了,猪崽崽也少了。负责晾粉的富介嫂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我怕又是做无用功呢,叔叔还是厉害,到底是老师傅,扯出粉来了。”
大家的心情好起来,玩笑话也一个一个来了。端阳姐夫说祖旺哥哥肯定是前一天晚上做了坏事,害得大家扯不出粉。祖旺哥哥不承认,说老婆在广州带孙子,自己早就洁身自好惯了。用行哥哥问佩山叔叔:“只看不是你的问题吗?”佩山叔叔在村里有个相好,比他小十多岁,虽然两个人性格相投,配偶也都去世了,但女方的儿子不同意两人在一起,扬言一看到他就要打断他的腿。一对老鸳鸯只能趁年轻人不在家时一起偷偷约个会。佩山叔叔摇着头说:“不是我的问题,我没那个心了,淡了。”端容姐姐说:“你真的淡了也好,莫寻些古的亏呷,得你好处的时候就睁只眼闭只眼,看你老了没有好处得了就要打打杀的,不值得。”
我爸爸慢条斯理地说:“做什么事都有个过程的,像我们扯粉一样,隔的时间长了,不晓得扯了,反复一琢磨,一练习,大家一努力,就顺利了。”
等端阳姐姐和桂明哥哥的粉全扯完,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看着十多篙扯好的粉线如一面面冰雪城墙矗立在雪地里,我特别有成就感。接下来我们就要为明天太阳出来时捏粉做准备了。粉丝在夜晚零下几度结冰冻好后,经太阳晒化,用手搓捏粉丝,使粉丝分开,膨胀,叫捏粉。那是最幸福的时刻,双手与冰雪亲密接触,篙子上催开一丛丛白色的花。没捏的是含苞的花蕾,捏过了就是怒放的花朵。人在粉篙丛中,仿佛藏身花海。
老家的很多传统手艺都已经失传,我担心,等佩山叔叔、我爸爸他们这一辈人不在了,就再没有人挑得起手工扯粉这份重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