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

作者: [阿根廷]赛尔乔·比奇奥

沉重0

“好吧,欢迎!”拉娜的父亲阿尔弗莱德说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菲力克斯笑了。

“谢谢!”

拉娜是跟菲力克斯一起从马德里飞过来的,一下飞机就把他直接带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外自己父母的家,一找到母女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她立刻就告诉母亲,自己从来没有像爱菲力克斯这样爱过任何人。

他们是上午到家的,父母正等着他们。一番严谨的相互介绍、友善的评论、点头称是和迅速认同之后,拉娜把菲力克斯留在了父亲、弟弟凡多、奶奶朵莉塔(她是一位严肃的作家,皮肤因病理治疗而有些发黑)和两个小外甥卢卡和卢佩身边,自己则跟着母亲去了楼上。她兴奋极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好啊。”母亲说。

“我从来没有像爱他这样爱过任何人。”

“今天可不是个特别适合谈论爱情的日子,至少别在外面谈。”她母亲说,一种流动而扭曲的阴影慢慢浮现在母亲的脸上。

“凡多不开心吗……”拉娜皱着眉头,问。

“玛丽亚娜背着他跟奥利搞在一起了,”母亲说,“他亲眼看到了他们俩在床上……”

“奥利怎么能这样对凡多呢?”

“对啊,还有玛丽亚娜。”

奥利和凡多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拉娜的母亲难过地摇着头,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凡多打了她,打得很厉害。虽然看上去只打了几拳,奥利很快就扑上去拦住了他。但是……”她停顿了几秒钟,“她还是被他打断了鼻子。”

拉娜重重地坐进了一张沙发里。

母亲伸出一根手指擦了擦眼睛,试着转变话题,却没能转变语气,嗓音一如之前的苦涩:“那……你呢,都好吗?”

“都好。”

拉娜父亲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烟气从花园中传来:“烤肉好了!”

女仆西尔维娅已经在泳池旁边几米远的地方摆好了一张长桌,沉默的凡多也帮了忙。桌子的一半能晒到阳光,另一半在阴影里,拉娜、父亲、母亲和朵莉塔奶奶坐在有阳光的一边,凡多、菲力克斯和男孩们坐在有阴影的一边。拉娜的父亲很快就跟菲力克斯熟络了起来,或许是注意到了菲力克斯不太习惯陪孩子们玩儿,就打算在未来跟他共处的这一周里多提点他,反正他也需要比平时放松些。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拉娜刚把他介绍给母亲,菲力克斯就跟父亲行了贴面礼,说:“拉娜一直跟我提起您呢……”

父亲严肃地打断他:“如果你想要咱们好好相处的话,就最好别撒谎。”

菲力克斯的鼻翼瞬间绷紧了。

“拉娜一直提我?”父亲带着一丝微笑说,“来,咱们坐坐。我正打算点火呢。你喝点什么?”

“跟您一样吧,什么都行。”

“威士忌?”

“可以。”

“可我正喝红酒呢。”

菲力克斯紧张了起来。他在整趟航班中都没合眼,此刻感到绝望而无助。过了一会儿,在阿尔弗莱德倒红酒的时候,菲力克斯拘谨地说:“今天我说的好多话可能都不太合适……”

他极力让自己同一时间表现得友好、真诚、风趣、中立且讨人喜欢,但阿尔弗莱德无情地践踏了他:“那干吗不改天再来?”

朵莉塔奶奶把他从阿尔弗莱德令人紧绷的笑话中解脱了出来,但甩给他了一大堆人生问题,弟弟凡多却一整个早上都没跟他说半个字。其实,凡多才是菲力克斯最希望能够相处好的人,因为他知道拉娜有多爱他。不过,凡多不光没跟菲力克斯说话,跟其他人也没说。他说出口的唯一一句话是——当时他从桌边走过,瞄了一眼桌面上一本没人看的杂志,说:“真恐怖,一件这么引人注目的衬衫给一个没肩膀的人穿。”随后就又陷入了沉默。

吃午饭的时候,拉娜的父亲负责照顾大家,一直不停地给菲力克斯倒酒。失眠、酒精、时差、刚认识的新人……这些叠加在一起,对任何人来说都有些难以承受。菲力克斯出了不少汗,衬衫和牛仔裤都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一直维持得体的微笑则更加艰难。最可怕的是,拉娜并没有帮助他,没有一次尝试打破那一段段尴尬的沉默。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像对待考试中的填空题那样把它们填满(即使考的内容其实是凡多),或是预防触碰不该说的话题引发突如其来的雪崩,各种话题相互纠缠又被不时打断,餐桌上仿佛有一只形态多变的猛兽,时而瑟瑟发抖,时而又蓄势待发。她所做到的只是帮他说完一些他只说出了一半的句子,却只让他感觉更加无所适从。

菲力克斯扭了扭自己的肩膀,用一只手摸摸额头。

“你有泳衣吗?”拉娜的母亲说。

“没有。”

“凡多,借他一件。”

凡多无声地站了起来,父亲却伸手拦住了他,嘴里还嚼着东西,就那么抓着自己的儿子,直到全部嚼完咽下去才开口说:“他穿你的太小了。”父亲的嘴巴仿佛在一边像吸血鬼一样吸血,一边往外蹦词,“用我的吧。凡多,你去拿来。”

凡多从花园的阴影中穿过,进了房子。

“你是在修读政治学硕士吗?”朵莉塔奶奶问。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轻快,不自觉地带有一丝嘲弄。

“是的,没错。”菲力克斯落落大方地说。

“有意思吗?”

“是的,很有意思。至少对我来说是,我很喜欢。”

“你一个人住在那儿吗?”

“奶奶,菲力克斯的父母都去世了。”拉娜打断了她的话。

“抱歉!”

“没关系,您别在意。无论如何,我年底就读完了,会回来这里生活。拉娜和我打算……”

“喂!我想要自己告诉他们的!”

“打算结婚?”阿尔弗莱德问。

拉娜一边用刀叉把盘中的骨头和肉分开,一边说:“没有,没有……现在还不会。但我们打算一起搬去菲力克斯的房子住。可能明年吧。谢谢你!凡多。”

凡多把打算给菲力克斯的泳裤递给拉娜,又坐了下来。

拉娜站起身。

“跟我来。”她对菲力克斯说,嘴里嚼着东西。

她把他带到了楼下的一个卫生间里。

“你还好吗?”

菲力克斯点了点头。

“他们人都很好。”他说,“但你弟弟对我好像不是很……”

“别跟他计较,他不是针对你的。”拉娜说,“他这几天很难过,因为他女朋友和他最好的朋友上床被他发现了。”

“啊?真的?”

“真的。”

菲力克斯回到餐桌边的时候,煎熬又加深了一层,因为伊内丝也来了,她是拉娜的姐姐,卢卡和卢佩的妈妈。女仆也给她端上了一个盘子,给其他人上了一个水果拼盘。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啊!”伊内丝对拉娜说,她显然指的是菲力克斯,用的是一种蒙骗病人的幼稚语气,“首映式怎么样?”

“很棒!”拉娜说,“全世界都来了。”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全世界’都来了,你在那边也不认识什么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什么人?而且……算了,是别人告诉我的。”

伊内丝问菲力克斯:“那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

“好吧,欢迎!”拉娜的父亲阿尔弗莱德说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祝酒碰杯了,他要遏制住自己两个女儿之间即将爆发的争吵,也至少是暂时地忘记凡多用他的沉默和目光一直提醒他记起的那些事,不管是在桌边,还是在随便什么地方。

于是大家碰了杯。

拉娜冲卢佩弯了弯腰,小男孩正羞涩地用肩膀靠着她,又抱了抱她。

“我的小宝贝都还好吗?”她问。

“小姨,你是出名了吗?”

凡多忽然站了起来,心不在焉地离开了他从未真正注意过的餐桌。一切对他来说都难以承受,痛苦得吱吱作响。

“你不吃了吗?”阿尔弗莱德问他。

凡多抓住了一个带轮子的小甜品箱,把它拖到了花园里的沙枣树下。他面朝上在树荫中躺了下来,用手遮住脸,没有回答。

拉娜亲了亲卢佩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香水的味道,里面混了茉莉花。她把小男孩送回座位,转头看了看凡多,又对菲力克斯说:“我去跟他聊聊。你不想躺一会儿吗?可以好好洗个澡,睡两个小时。”

“好的。”菲力克斯说,“我一会儿就去。”

如果在场的某个人能提出,不用等了,现在就去躺着吧,他情愿失去二十年的寿命。为什么总有这么随和的客人,和这么刁难的主人?为什么有些客人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对待某些主人?谁都没有说话。

拉娜把一只手搭在菲力克斯右肩膀,又划过他的后背,划到了左肩膀,接着又在他的后背四处绕了几圈,就朝凡多的方向走去了。菲利克斯觉得拉娜的爱抚让他心力交瘁。

天气很热,拉娜走到了凡多躺下的地方,也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凡多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看着她,先是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又睁开了。但这时候他已经不看拉娜了,而是望着天空——平静、空旷、静止的天空。拉娜在草地上坐了起来。

“菲力克斯,”拉娜的母亲最后终于说,“你可以去房间里歇一会儿,需要的话……”

“不用了,谢谢!我觉得……”菲力克斯转过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拉娜刚才说的就很好了,我在这旁边躺一会儿就行了,也不用洗澡。不会麻烦您吧?”

“完全不会。”

“真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累了。”菲力克斯说。

“没事,去吧。”拉娜的父亲说。

菲力克斯在泳池边的一张躺椅里躺了下来。他面色苍白,筋疲力尽,也有些醉意,很快就睡着了。拉娜父亲的那件防撕裂尼龙质地蓝色大花游泳裤对他来说太大了,上面有些磨损的粘条已经裂开。他仰面睡着,两条腿谦虚地交叉在脚踝的位置。

“看着是个不错的孩子呢。”朵莉塔奶奶轻声说。

这时拉娜和凡多站了起来。拉娜冲着餐桌喊道:“我们出去转一圈,很快回来!”

他们出了门。

拉娜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太太。

“你告诉她了?”他用一种严肃的语气问道。

“对!”

拉娜的父亲缓慢地上下晃动着脑袋,仿佛不光他自己,全世界都在震动。他又向下点了点头,说:“跟拉娜聊聊对他也有好处。”

“为什么我们总是会伤害最爱我们的人呢?真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任何解释都不够完美,不然也称不上是谜了。能够确定的是,我们的人生中都曾经有过某一刻被自己最爱的人伤害,后果往往是毁灭性的。”朵莉塔奶奶一股脑地说。

阿尔弗莱德做了个有些不耐烦的手势。

“你干脆写下来吧,妈。”他对她说。

“那个孩子……”拉娜母亲丽蒂斯嘟囔道。

“凡多吗?”伊内丝问。

丽蒂斯摇了摇头。

“奥利。”她说,“搞不懂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来,我完全弄不明白。我想了一次又一次,就是不明白。”

朵莉塔奶奶又开口了,说:“最可怕的是他们坠入爱河的方式。”

“最可怕?”

“哈,成年人们总是把每次相爱当作第一次,孩子们却会像最后一次那样去爱。”朵莉塔奶奶解释着,像块石头一样严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菲力克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此刻正侧卧在躺椅里。椅子的靠背没有完全被放下来,菲力克斯有些不舒服,顺着椅背又往下溜了一点儿,于是他的双腿张开了……

朵莉塔奶奶是第一个注意到的。她紧紧地盯住丽蒂斯一动不动,直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朵莉塔奶奶冲她示意了一下菲力克斯,她一看立刻背脊僵住,嘴巴张开,大脑一片空白。

“别慌,没什么事。”拉娜的父亲说,他也已经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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