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不是天使
作者: 王婷婷
贝尔格莱德
蔺晓芸嫁到美国才十几年,她还没老,儿子刚刚读完高二,可光头就要退休了,收入会减半,他们家的日子从来都是紧紧巴巴的。
这天,蔺晓芸突发奇想:让她的白人老公带着他们娘儿俩去他祖父母的老家塞尔维亚寻根!
他一开始是反对的,这个主意很蠢,很好笑。一年只有两周带薪假期,两周不带薪的,如果攒到点儿钱,他想去墨西哥晒太阳,吃自助餐,或者回纽约探访儿时伙伴。年轻时想寻根,人到中年,什么都变了,如今老了,账单、税单才是大事。
蔺晓芸很坚持。她给光头算账,飞南欧的机票便宜,那边物价低,食宿比去纽约或者回国都便宜。儿子大了,带着他走一遍父母来时的路,让他亲眼看看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来自何方,申请大学的时候说成是一次寻根之旅,浓墨重彩地写写这个承载了欧洲变迁史、几大宗教汇集斗争的地方,没准独辟蹊径了呢。
光头被老婆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表达出来的意思逗得大笑:“亲爱的,你的脑袋太神奇了,旅行就是旅行,你怎么想到儿子申请大学?我们家的历史和儿子的未来有什么关系?‘颜色革命’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你真的很神奇,脑袋瓜里总有奇妙的想法。我只是希望钱还够用,我们好几年没去看望我的家人了。”
蔺晓芸这一次像着了魔似的不停地说必须去,一定要去一趟,去看看他的祖籍。光头看着蔺晓芸有些疯魔了,想到她到了更年期,不过是个旅行,“好吧,好吧,既然你很想去就听你的。”
光头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光头的妹妹是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专业毕业的,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研究非洲艺术史,离婚后一直独自居住。妹妹在电话那头大笑:“寻谁的根?父亲的还是母亲的?你知道的,咱们的父母属于两个互相仇恨的种族。母亲的家族在战争中死了很多人,早就没联系了。这和你儿子有什么关系?”光头是个没主意的人,老婆说要去寻根,他被说服了,也来了兴致。妹妹的几句话就把他所有的兴致都浇灭了,但机票、酒店已经预订好了,他耸耸肩,用他一贯的满不在乎的口气对老婆说:“这就是一次旅行罢了,我妹妹说我们就是游客。”
在苏黎世转机飞往贝尔格莱德的最后一段旅程不长。
当飞机降落时,三个人的脑袋叠在一起往窗外看去,晚霞给一块一块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墙壁洒上了一层淡淡的橘色,把城市分割在两岸的河不知道是多瑙河还是萨瓦河,飞机越来越低,这个叫老家的城市越来越近,一家人就那样贴在一起静静地俯瞰。光头说,看起来还不错。蔺晓芸激动地抓住光头的胳膊,对儿子说:“这是你的老家。”儿子做出青少年惯用的嫌弃的表情,说:“奇葩!”光头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亲爱的,这会是一次很棒的旅行。”蔺晓芸不死心,抓着儿子给他塞了几句历史渊源,哪怕他听进去了一句也不辜负她的苦心。
Johnson走在后面,拍了几张照片发给Angela,等父母去洗手间的空隙拍了一张鬼脸发走,Angela一直在那边等着他的消息,二人在ins上正嘻嘻哈哈互相发着幼稚的搞笑的表情包和鬼脸自拍,蔺晓芸从旁边拍着儿子的脑袋问:“你在玩儿什么?”Johnson收起手机,敷衍道:“没什么。”蔺晓芸感觉到儿子有点儿不对劲儿,但如今的少年都是这副德性,多问一句人家都嫌烦,可是她哪里忍得住,试探道:“和谁说得那么热闹?”Johnson很警觉,跳开两步,抱怨道:“妈妈,你的问题太多了。”光头走过来搂住蔺晓芸的肩头,使劲儿揉了一下她越来越粗壮的臂膀,表情夸张:“机场还不错,对吧?亲爱的,我累死了,你也累了吧?”
取了行李,坐上出租车,已经是贝尔格莱德的夜晚了。黑夜里,城市道路两边的建筑看着都像有几百年的岁月,巍峨的、繁复的雕花廊柱,大理石的墙面,青砖铺地的窄小街道,欧洲的气息扑面而来。蔺晓芸胸中的块垒消散了一些,她深深吸了一口依然燥热的空气,感受到一种新鲜的、古老的、厚重而深重的味道,或许一切只是她的心理作用,但心理和肉身谁才是主宰,科学上还未有定论。蔺晓芸相信她的积郁会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被清空。
到了酒店房间,光头先冲进洗手间,蔺晓芸无奈地摇摇头,男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Johnson到底年轻,先把几个电子设备连上酒店的网络,再慢慢悠悠地打开行李箱把衣服都摊开。他在路上就叫了麦当劳外卖,光头可以吃一辈子汉堡,蔺晓芸这些年的口味回归,行李里必须塞点儿速食酸辣粉、螺蛳粉之类的。
几个人洗漱沐浴停当,光头就钻进了被窝儿,Johnson在洗手间里不知道鼓捣着什么,蔺晓芸很累很乏,但她一点儿都不想睡,她在窗前对着夜幕低垂的贝尔格莱德各种角度狂拍一通,认真地挑选了九张图片,写起了朋友圈。她看了那么多资料,一家人花这么多钱不是跑来单纯玩一趟的。她把光头家族里最拿得出手的事迹略微夸张地描述了一番,特别强调了几句光头的爷爷有一半犹太血统。写完,蔺晓芸来回检查了几遍,自觉发挥得不错,文字感人,也有文化底蕴,照片里的欧洲名城灯火璀璨,想象着李丽如果看到这条会如何羞惭。她凭什么看不起人?我的儿子未必看得上你家女儿,他有更多选择,也会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的航班时间最适合倒时差,到酒店时刚刚入夜,早早上床睡觉,醒来正好清晨,年轻人还在酣睡,光头和蔺晓芸睡不着了,默默地在被子里运动了一会儿。蔺晓芸被折腾得又困了,推开光头补了个小觉。小伙子终于翻了个身,像是睡得差不多了,蔺晓芸等不及了,拉开被子拍打儿子的屁股催他起床。行程的第一天,主题是看牙医。贝尔格莱德的牙齿美容项目又便宜又好,加拿大的价格是这里的三四倍。约好的诊所走路二十分钟就能到,光头和儿子并不乐意牺牲大半天游玩时间去搞牙齿,但蔺晓芸坚持要做的事一直都能做到。等待时,她打开朋友圈一一回复朋友们好奇的询问,在点赞的头像里看到几个儿子同学的家长和同城的同胞,她感觉胸中的浊气出去了一些。
她想象着李丽也能看到,想象她嫉妒的样子。
贝尔格莱德地处巴尔干半岛核心位置,坐落在多瑙河与萨瓦河交汇处,这座经历了多场战役,被夷平过多次的古老城市看不出来曾经历过那么多战火的蹂躏,城市里可以看到散落各处的古旧建筑,大部分都在使用或者居住,有些古老的墙壁上看得到枪炮痕迹。当年奥斯曼帝国修建的这座卡莱梅格丹城堡要塞为的是对抗奥匈帝国。据说要塞内教堂的灯具是用子弹做成的,门口的两座雕塑也是兵器烧熔后铸就的。换了颜色、独立之后的塞尔维亚成了旅游胜地,那段历史吸引了很多人从五大洲涌到这里亲眼看看曾经对外封锁的两大洲之间的要塞。
光头说,不知道路人里有没有他这种第一次回到祖籍的游客,这种感觉很奇怪。
蔺晓芸也没想到,自己和这个地方毫无关联,仅仅因为儿子的血脉,她只是想带着儿子寻根的,但她为什么有一种很难描绘的亲切感?路过一幢还能看到被炮弹轰击过的建筑,看着子弹射出来的一个个小洞,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她的眼眶湿了,有些哽咽,有种说不清楚的感动。
Johnson看到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波动,他和父亲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做了个不太能够理解但必须理解的搞怪表情。蔺晓芸重重地拍了两下儿子的后背,“这是你的祖籍,你的老家,你的根在这里。”她认真地说。Johnson不同意,“我是加拿大人,我的老家是加拿大。”蔺晓芸叹口气,“小孩子不懂事,以后你就知道了,老家和家不一样。”
Johnson像个游客那样东张西望,但也置身事外地欣赏风景,他不时地停下来等待父母,尤其是他妈,哪里都要拍,拍完了建筑,还要父亲给她与风景合照。他对Angela说:“真是服了我妈,以后再也不和他们出门了,太无聊了。”Angela被她妈逼着上夏校的课程,隔着北美大陆和大西洋,二人的时间正好是颠倒的,大概是刚刚确定关系,一早一晚都醒着的时间里,他们俩的手指头一直在打字,找不到话题的时候就发图片、风景、鬼脸、水杯、作业、窗外、同学的背影、酒店的壁纸,在细节里谈情说爱。父母们完全不知道,完全没想到,叛逆和勇敢让两个少年之间的感情从邻居、发小、好朋友变成了朝思暮想的恋人。这个时候,蔺晓芸给儿子讲根、祖籍、老家,这些词汇在Johnson听来,和他生病了非让他喝姜糖水一样滑稽。
逛完了大部分著名景点,光头拿着纽约那边的家人辗转找到的地址,经当地人指点,乘坐晃晃悠悠的古老的绿皮火车在一个离首都二百多公里远的很小的车站下了车。只有一间房子的车站,售票员是站台工作人员也是候车厅管理人员,看样子也是保洁员。售票员会说英语,看了看他手里的地址,带他们到车站旁的大路边,他截停了一部红色大众,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司机示意他们上车,几分钟就把他们载到了一栋年代久远的一半石头一半木头的房子前。司机不要钱,开玩笑说,也许他们是亲戚,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同一个家族。
房子的主人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蔺晓芸悄悄用中文对儿子说:“你们的祖先都不太高,都是秃头,你可能是这个家族里最高的后代。”中年男人不太会说英文,翻译软件的内容莫名其妙,中年人给他们倒了咖啡,打手势让他们等一下,十几分钟或者五六分钟后,他带了一个女孩儿回来。女孩儿皮肤很白,两颊散落的雀斑给人亲切感,她说,她在德国读大学,昨天刚回家。她把光头的话用塞尔维亚语翻译给中年人,那人惊喜地上前拥抱光头,他说他不知道他们是叔侄还是兄弟,村子里的教堂有家谱,记录了所有家族成员的去向。
闻讯而来的本村牧师拿着写着光头祖父母名字和一些其他信息的字条走了,第二天早餐时,牧师过来说,中年人是光头的表弟,他是光头的远房叔叔。这一晚,表弟叫了附近的几家亲戚围坐在一起通过几个年轻人翻译聊天。塞尔维亚的年轻人都会说英文,大部分老年人会说德语或者法语,光头听到了一些他不知道的祖父母兄弟姐妹们在战争年代逃难和死难的故事,他伸手揽了下坐在他旁边有些拘谨的儿子:“上帝保佑我们!”亲戚们拿过来一些相册给他们看,古老的相册上,很多人都死了。光头的堂姑母找到了光头父亲小时候的照片,光头认出了他家四兄妹小时候和父母的合照,他指给蔺晓芸看,让她拍下来这些老照片。
堂姑母问了几次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谁,怎么在这里。邻居姑娘说:“Rose奶奶说你很漂亮。”堂姑母一会儿又清醒了,她对蔺晓芸说:“我知道中国,我们的毛巾是从中国来的。”
老太太盯着Johnson的脸,摸着他的胳膊说了好多话,邻居姑娘翻译:“她说你和她儿子长得一样。”
Johnson用中文小声嘀咕:“妈妈,我是一半中国人,怎么会像她的儿子。”
“老人家年纪大了糊涂,看着小伙子都像儿子小时候。”
堂姑母重复了好几遍,大家都礼貌地敷衍她,她有些着急,拄着手杖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她领着一个大概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回来,接过小女孩儿帮她拿的一本厚厚的旧旧的五寸相册,找到一张几个少男少女的合照,指着其中一个男孩儿让蔺晓芸看。照片上的男孩子是十五六岁或者十七八岁的模样,干净的脸庞,快乐的带点儿桀骜不驯的表情,五六十年前的旧画报上常见的紧身衬衫、紧身裤子,鸭舌帽,脚下是高筒靴子,五官和表情活脱脱就是Johnson。可是,照片上的人明明是塞族和克族混血儿,Johnson有一半中国血统的。除了不是Johnson的衣服,照片上的年轻人和儿子一样眼睛清亮,眉骨凸出,有一样瘦削的身材,短头发,五官柔和。蔺晓芸拍下来和手机里儿子的照片对比,越看越像,光头也说很像。不知道是谁轻轻说了一句,这个孩子死的时候才17岁。John-son暑假前刚满17岁,他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的无可奈何的表情,认真地看了照片,再看看妈妈,眼神变得不一样了。
蔺晓芸和照片中的男孩子对视,就像和儿子目光交接,明明是别人,却像看着儿子。姑母的手指抚摩照片上的脸,苍老的眼眶里笼着一层泪,大概是太久远了,悲伤得太多了,只有那一滴眼泪包裹着眼球。隔了两代,相隔6000多公里的不同种族的女人竟然生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这种感觉很神奇。丈夫家族的远亲,远在纽约不太亲密的家人,故乡和亲人们,在丈夫的老家回到她的心里。这里的人在血缘上算是远亲了,感情上却近了似的。贵州老家的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走了无人晓。蔺晓芸看着照片上的男孩儿仿佛看着自己的儿子,老太太的苦难仿佛也是她的苦难,她握住八十几岁远房堂姑母的手哭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管住突如其来的悲伤。Johnson伸出长长的胳膊揽住母亲的肩头,重重地摇晃了几下。
他们在老家住了三天,享受了远房亲戚们的款待,又坐了一次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返回了贝尔格莱德老城区。从首都火车站出发,他们还要去另外一个著名的城市观光,一周后再返回这里坐飞机先飞伦敦,再转机飞回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