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乡民谣
作者: 废斯人
他闭上眼睛,听到了水流。
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带着深幽处兰花的香气,随着哗哗的水流声,传来了一阵阵竹管吹奏的声音,从无到有,从模糊到清晰,仿佛吹奏的人就在跟前。阿亮急迫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睛却不听使唤,怎么也张不开,他双手揉着眼睛,一丝亮光都没有,乌漆墨黑的一片。
很早之前,阿亮就听过巴河女神的故事。楚昭王的女儿从小英勇过人,拜了越国人为师学习舞剑。那年,吴人进犯,公主身披铠甲,手持长剑,与敌人在巴河苦战,最后寡不敌众,战死在河边,公主化为了巴河女神。女神因为思念楚王,怀念故土,手中长剑化为了篪,她常年在河边吹着篪,演奏着记忆里的楚乐。篪声有时候化为了阵雨,洒在新春的笋尖上,长出一棵棵适合做成篪的蕲竹。有时化为了一阵风,荡漾在大别山的松林里,那里埋葬着她的士兵。
突然,摩托车刺耳的喇叭声让阿亮回过神,是个送餐的外卖小哥,他提醒阿亮走路要看路。阿亮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马路的中间。他后退了几步,街道上行人无几。他发现马路牙子上有一枚栾树的花朵,于是捡了起来。花朵由三片花瓣包裹着,里面是一股熟悉的气味。四周也没有栾树。阿亮嗅了嗅花朵,是苹果汽水的味道。阿亮抬起头,一眼看到了马路对面诺曼底网吧的招牌,招牌破了一个大洞。阿亮以前经常在这家网吧包夜,父亲常常咬牙切齿地把他从网吧里拎出来,狠狠地踢他几脚。有一次,父亲踢到了他的尾骨上,他的“尾巴”疼了好久,一坐下就疼,别人以为他得了痔疮。阿亮好奇地走了进去,穿过一段小巷子,里头是一个宽大的院子,阿亮记得以前还有一家美容店,院子里晒着一堆花花绿绿的毛巾。现在这里竟然改成了一家烧鸡公的餐馆,桌子摆到了院子中央。已经到了吃饭的点,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看来生意并不理想。老板娘瞧见阿亮走进来,便热情地招呼他,问他几个人。阿亮始料不及地说,一个人。老板娘把他领到一号桌旁,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老板娘像是认识他似的,喊了一句,还是原样的?阿亮怔了一下,他抵不住别人的热情,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同意地点了点头。老板娘钻进了厨房。阿亮望了望网吧的入口,门上套了一个大铁链子。他和小蕊第一次接吻就在网吧。他们一起玩炫舞的游戏,连续三次满分通过了《快乐崇拜》的歌曲卡点,他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一瞬间就亲吻了起来。小蕊嘴里还有芝士的味道,香香的,他们之前点了芝士比萨的外卖。亲完之后,小蕊第一反应是,这不作数,我们只是友谊之亲。阿亮嗯了一声。小蕊说,反正让你占了便宜,也不许你到处去说。阿亮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老板娘就端上了一份烧鸡公干锅,一份青菜,一瓶二两半的小劲酒。店里没有客人,老板娘坐在阿亮旁边嗑着瓜子。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亮说,有两个月了。老板娘问,之前在哪儿?阿亮说,在深圳。公司是做视频剪辑的,他们在控制成本方面很有经验,在秋天开始大量裁人,等下一年的春天再招聘一批新人,新人有三个月的实习期。阿亮骂了一句,那些老板都精明得很。老板娘问,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工作?阿亮说,回到小镇能有什么工作。老板娘说,可以去干化工厂,那是小镇唯一一家进入新三板的上市公司,工资待遇不错。阿亮不感兴趣。他吃了一块烧鸡肉,太柴了,很难吃。
三日前,阿亮躺在床上日夜躺着,中间只吃几顿外卖,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小蕊会给他打一个电话。小蕊之前是做编程的,长时间熬夜太累了,去体检,才发现血糖高,尿酸高,她最近从互联网公司辞职了,想在家调一调身体。他们两人胡乱地聊着微博热搜,然后就是讨论晚上看哪家的抖音直播带货,薅零元购的羊毛。最近有几个主播冲数据,福袋里头礼品很豪气,什么品牌洗面奶,什么筋膜枪,然后挂在咸鱼网上卖出去,还能挣个餐费。小蕊说,上次我抢了两包婴儿纸尿裤,转手卖了120元,挂二手网的时候,我在产品下面备注了可小刀(少量讲价),那位宝妈一句话不说,直接拍了,还一个劲谢我,果真宝妈的钱容易挣。阿亮说,反正空手套白狼,能卖出去就挣到了。他羡慕地说,我最近抢到的不是一块钱两包的抽纸,就是一块钱四瓶的可乐,一块钱的进账没有。小蕊笑着说,要说抽纸,我抢得最多,几百包,我家柜子都被塞满了。阿亮说,我都不稀罕抢纸巾了。小蕊说,我倒是希望抢一个兔耳朵,抢那个的人太多了,还没点开链接就已经秒空。阿亮问她,那兔耳朵在二手网上肯定挂了很多,售价也不低。小蕊没作声,显然她不是为了卖兔耳朵才去抢的。阿亮说约她出去吃麻辣粉。小蕊借口家里有事没去。阿亮问她,不喜欢吃吗?小蕊说,真的家里有事。阿亮关掉手机,望着屏幕熄了,映出自己的模样:头发油腻腻的,横七竖八。他上个月染的黄发已经长出了黑发。阿亮抓了抓头发,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去厨房洗了个头发,特意多给了点洗发水,然后用吹风机使劲吹。他摸了摸下巴,又刮了一个胡子。
窗外放着马頔的民谣,阿亮猛然想到了还有一把吉他。阿亮冲到了床边,搜出了吉他盒。他打开一看,吉他的弦都松了。
那年暑假,他跟小蕊一起去学吉他,小蕊学会了,都可以弹《童年》了,而他一直学不会F和弦,要么是大拇指按不住,要么是小拇指扣不住。小蕊见状,跟他说,你要是学会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阿亮想都没想,那我们一起去吸铁砂吧。巴河进入冬季,河水就干涸了,露出沙床,经过河水冲刷的沙子,颗粒圆滑细腻,踩上去冰冰凉凉的,柔软舒服,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他们会悠闲地躺在沙子上一下午,躺累了就蹲在沙地上用吸铁石吸铁砂,然后将铁砂从吸铁石上扒下来放在白纸上,吸铁石放在白纸下。在纸下拉动吸铁石,纸上的铁砂像跳舞一样跑来跑去,呈现出奇奇怪怪的形状。阿亮喜欢玩铁砂,他能玩一两个小时,小蕊端着白纸,他就乐呵呵地移动着吸铁石。
阿亮不喝酒,把二两半推到老板娘的眼前。老板娘看着酒咧嘴笑了笑。她拿出了两个小酒盅,先满上一杯,一口干了。老板娘说,别小看这两个酒盅,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说是龙泉陶的,要留给女婿。老板娘给阿亮也倒了一杯酒。阿亮不肯喝,他可是滴酒不沾,有一次,小蕊要过立夏节,阿亮也迷糊,年轻人都过洋节,她为啥过个没怎么听说过的节日。小蕊把阿亮约到自家的楼顶,她家可是在九楼,还没电梯。阿亮走得腿都疼。等他到了楼顶,小蕊拉着他爬上了通风管,到了冲屋的顶,上面摆满了太阳能热水器的储水桶。小蕊悄声地说,这里最为隐蔽。阿亮低头一看,一排储水桶之间,真有一尊巴河女神的神像,她身披战甲,怒目圆睁。小蕊指着神像说,立夏节是祭祀巴河女神的,你看她神气不?这可是我奶奶的宝贝,我从小光想着女神舞弄刀枪的场景,就觉得太帅气了。阿亮说,你把你奶奶的神像偷出来,她不骂你吗?小蕊说,那不打紧,我把我弟奥特曼的玩具放了上去,我奶奶白内障,看不清神龛上放的是什么。小蕊嘴里学着奶奶的样子,唱着祝词,然后拉着阿亮一同跪着,求巴河女神保佑。阿亮问她,保佑什么?小蕊说,保佑我大姨妈延期一百年吧,还有,胸也要噗噗地长,那些狗日的都说我是大平胸。阿亮扑哧笑了。小蕊瞪了他一眼,大声吼道,不许看我的胸。阿亮说,我没看!小蕊说,也不许想。阿亮说,我也没有想。小蕊从包里拿出了两罐乌苏啤酒,她打开了盖,塞给了阿亮一罐,自己大口喝了起来。她喝了好几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嗝,真舒服呀!然后转头望着阿亮。阿亮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了几口。很快阿亮浑身瘙痒,他掀起衣服一看,皮肤上都是大块大块的红斑,他轻轻抓了一下,出现了红色的抓痕。阿亮说,过敏了。小蕊说,没事,那是你酒喝少了,喝多了就跟我一样啥事没有。阿亮还是不敢喝。小蕊拿起啤酒就要灌他。阿亮没办法,忍住瘙痒,又喝了大半瓶。两人躺在储水桶之间,天空也只露出了一小半,飞过了几只白鸟。小蕊说,好无聊呀。阿亮说,是呀。小蕊说,都无聊的话,我们亲嘴,好不好?阿亮害羞地笑了。小蕊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跟你亲,亲嘴好无聊,谈恋爱也好无聊。阿亮说,那什么不无聊?小蕊想了想,就这样躺着,脑子想着有的没的,怕不那么无聊吧。阿亮同意地点了点头。小蕊说,以后,我肯定不想工作了。阿亮说,我也不想工作。
此时,老板娘掰开阿亮的嘴,强行灌了一口白酒下去。老板娘说,大老爷们不喝酒,那岂不是要废了。果然,阿亮的皮肤开始痒起来,他从脚肚子抓到后背。
老板娘见阿亮抓痒去了,她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凉。她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老板娘以前在广东开洗脚店,那生意真好,来来去去都是工地上的河南人。有一次,一位前来洗脚的河南人,身上没有带钱,他说工地老板欠的钱没有发,他带了一只小狗抵洗脚的费用。老板娘忙了半天,竟然没有一分钱,本来气炸了,要骂娘。她看了一眼那只小狗,浑身白色,眼神清澈,可可爱爱的。小狗对着老板娘不停地吐着舌头,还叫了两声。老板娘的心都要化了。河南人是在工地上看大门。他解释,小土狗是工地上捡的,母狗生了两只小土狗,一只灰色的被收手机的捡去了,这只白色的,他看着顺眼,就捡回来了。河南人说他要回老家了,反正来这边也搞不到钱。老板娘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小狗。见它浑身都是乳白色的,像极了旺仔牛奶的颜色,就给它取名为旺仔。旺仔围着老板娘转呀转,转得她头晕,又不停地咬她的鞋子,那可是一双新鞋。老板娘打了狗嘴,旺仔嘟囔着嘴,生气地朝向另一边坐着,不理人。老板娘说,这狗子真犟!老板娘怕它乱跑,就把它系在门边的铁链上。它就一直咬绳子,一直叫唤。老板娘本以为它一会儿适应了就会消停,哪知道那只笨蛋狗一直叫,叫到岔气了,还在哼哼,最后睡着了,也在哼叫。老板娘趁它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解开链锁,旺仔猛然惊醒,跳了起来,像是受了惊吓一样,一边叫,一边往外头冲。老板娘怎么喊旺仔也没有用。它跑了。
阿亮浑身瘙痒难忍,他打断了老板娘,问有没有过敏药。老板娘让他再喝一杯就可以解痒了。阿亮又喝了一杯。这股酒劲真像小蕊弹吉他,难听死了。阿亮虽然学吉他比较慢,但是他唱歌还不赖。每年村里祭祀巴河女神的时候,他都要跪在地上,跟着唱祝词的节奏,敲打着铜锣。他听着祝词的意思,大概是公主在战场上遇到了教她剑法的越女,只不过越女是吴国的军师,师徒二人势必决一死战。两人大战几十回合,不分胜负,就在关键时刻,越女嘴里唱起了歌,是楚国的歌,旋律悠扬婉转,以此来分散公主的注意力。果然,公主被楚乐打动了,剑法出现了破绽,被越女刺伤。
阿亮撩起裤子,他脚背上有一道疤痕。
小时候,阿亮和小蕊经常在河边沙地上扮演公主和越女。小蕊是越女。阿亮是公主。阿亮头上戴着柳条编的花环,小蕊头上系着方巾。两人用枝叶追逐打闹。每次都是阿亮完败。失败的要学蛤蟆跳。玩累了,阿亮脱掉鞋子,将脚放进河里,河水在夕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河水吸吮着小脚丫。他轻声哼唱着歌曲,这些旋律并不是他从哪儿学来的,像是河水带来的,顺着他的脚,上升到脑子,他就唱出来了。阿亮问小蕊,以后我们会结婚吗?小蕊摇头说,不会,不只是你,我不会和所有人结婚。阿亮当时信了,他在考虑自己是否也不结婚。然而,小蕊却谈了好多段恋爱,差不多隔几天就要换一个男朋友。这就让阿亮苦恼了。小蕊说,这有什么的,你想一想,铁打的阿亮,流水的男友,我一直在你身边。阿亮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当阿亮学会了吉他,来到河边的沙地,弹了一曲马頔的民谣。他本想弹给小蕊的。小蕊硬说她没有学会,不听阿亮弹的吉他。阿亮就不弹了。小蕊又不干了。她让阿亮弹给巴河女神听,说不定女神会现身。小蕊捂住了耳朵。阿亮认真地对着巴河弹吉他,他不仅弹,还唱了起来,唱的是河水漂来的那些曲子,那些故事、那些歌词、那些旋律他信手拈来。阿亮把脚埋在沙里,感受到脚板传来的沙子微弱磨动,似乎是古老的听众跟他产生了共鸣。他在怀疑,自己哼唱的是很久以前的歌,楚国的歌。就在这时,阿亮的脚被咬了一口,疼痛难忍,他赶紧从沙地抽出脚,只见有几个鲜红的口子。小蕊见状,赶紧去扒了扒沙地,并没有找到真凶。不是蛇,不是蜈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小蕊生气地对着沙地破口大骂。好在止血之后,阿亮就不那么疼了,他劝小蕊算了,别嚷嚷,免得心烦。小蕊以为阿亮要死了,哭哭啼啼的。她可是不轻易流眼泪。好在最后阿亮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脚板还是留下了咬状的伤疤。
阿亮吃了一大坨肉,缓解胃里的酒劲。读大学,阿亮和小蕊都在武汉藏龙岛,阿亮的学校隔着小蕊只有三站路,阿亮主动找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都是靠网络联系,微信聊天视频。有一天,阿亮去杂货店买了一个洗脸盆,塑料的,他看盆的中间有一条鲤鱼,不知怎么了,他就想到了巴河,想去找小蕊。于是阿亮拿着塑料盆,坐了三站的公交,到达了小蕊的学校。他并没有打电话给小蕊,只想看看小蕊在做什么。他在食堂找到了小蕊。小蕊正在吃炸韭菜。他就知道小蕊是个吃货,不是在食堂,就是在去食堂的路上。炸韭菜非要一根根地吃,要是吃错了,最后连带着几根撑在嘴里嚼不烂。
小蕊找错了韭菜头子,一大把韭菜都吃进了嘴里,嘴被撑得老大,她坚决不吐出来,反而咀嚼得更欢了。阿亮大喊了一声小蕊,小蕊一惊,吓得一团韭菜囫囵吞了下去,噎得眼睛都翻白了。阿亮赶紧买了一瓶可乐给她。小蕊不要,阿亮又去买了一瓶啤酒,小蕊一口喝了大半瓶,笑着对阿亮说,炸韭菜配啤酒是最爽的。说完,小蕊连打了几个嗝。小蕊问阿亮,怎么跑到学校来了,还拿着一个洗脸盆。阿亮说,不为什么,突然就想来了。
小蕊把阿亮带到了操场,操场上有一群学生在练习交际舞。阿亮问小蕊,有没有报什么社团?小蕊说,天天睡不够,怎么会有精力搞那些事。阿亮说,那你好好上课没有?小蕊说,反正不挂科就可以了。阿亮问,那你考研吗?小蕊说,不考。阿亮问,那你考公吗?小蕊说,不考。阿亮问,那你准备干什么?小蕊说,最好什么都不干。小蕊躺在操场的草坪上,继续说,就这样躺着,挺好的。小蕊望向阿亮,两人哈哈笑了起来,阿亮也躺到了草坪上。
天空瓦蓝瓦蓝的,一片云朵也没有。小蕊说,这天空太干净了,云朵都去了哪儿?阿亮说,可能都被你垫在身下。小蕊配合地起身察看,什么都没有。你又骗人,是不是你把云朵藏起来了。小蕊说着就压着阿亮的脖子打闹,阿亮反抗地把头埋进胳膊。小蕊质问他,你快说!突然,阿亮直起身子,一把抱住了小蕊。小蕊没有挣扎,她静静地看着阿亮。阿亮又抱紧了一点,小蕊还是不动。阿亮放开小蕊,起身提着洗脸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