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金表

作者: 陈佳婷

一块金表0

时令已是燠热的夏至,国安中学田径场旁边,那棵老槐树遮盖的小地盘却凉爽温馨,几位老师,坐在下面交头接耳: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丢了一块手表吗,大惊小怪。

那不是块普通的表哦,金表,纯金手表!

啊!就是顾佳准备送给她老公做生日礼物的那块金表?

和顾佳同一办公室的刘晴说,是的,听说花二十万买的,纯金表。

我的天啊,纯金表丢啦,真是倒了大霉啊!

你们说会是谁偷的呢?

在办公室丢的,不会是她吧?

老江湖吴敏赶紧打断,哪个老师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啊,要我说啊,应该是学校请的那些临时工。

你这猜测有可能,搞卫生的章姐最可疑!只有她有机会出入主任室。

也说不定,依我看,守门的秦师傅也不能排除,平时那行为就不像个正派人。

对、对、对!请他看个车还要收钱,收钱还不够,还要你先转钱给他,活脱脱一个“守财奴”。

是啊,请他做点儿什么都要钱。有一次,我家门锁打不开了,请他帮忙开门,为酬劳他,我给他买了一袋苹果,谁知他还看不上,非要我给他转五十块钱加班费。

大家顺理成章地把秦师傅列为“重点嫌疑人”。

我得赶紧告诉顾佳去。刘晴扒开人群,快速往行政楼跑去。

这边,顾佳刚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坐下,刘晴就风风火火地跟进来了,喘着粗气说,顾佳,顾佳,她们说是秦师傅偷了你的金表。

他们?他们是谁?顾佳问道。

嘿嘿,今早我们一群人在大树下讨论得出来的结论!刘晴说着摸了摸头。

你们怎么确定是秦师傅?问出这句话,顾佳心中既欣喜又忐忑。

哎呀,谁不知道他是最贪财啊。当刘晴的口里说出“贪财”这两个字时,顾佳的脑海里便自动联想到今天早晨在校门口看到的一幕。

秦师傅,今天还是麻烦您帮我看着车子啊,别让学生把我的车漆划坏了,钱待会儿转到您微信上。与顾佳同进校门的郑乐说道。顾佳正疑惑着,耳旁又传来秦师傅的呼喊声,哎,哎,哎,郑老师,转了钱再走,转了钱再走!已经和顾佳走向教学楼的郑乐无奈地快步往回走,把钱转给了秦师傅。这时,又听到秦师傅大声喊道,下次记得先转钱啊。

你说不是他还能是谁?刘晴的声音将回忆中的顾佳拉了回来。

秦师傅每天有两件必做的事——有偿守车和收集废品。

无惊无险,又到下班……秦师傅刚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就一头钻进了垃圾棚。他右手攥着蛇皮袋,左手握一个铁钩翻着垃圾,把废纸壳、矿泉水瓶通通装进袋子里。突然,一个金色的盒子出现在了他肮脏的手边,他好奇地捡起来掂了掂,感觉这盒子挺好看的,打算带回去给隔壁唐婶家的孙子玩儿。

他将废品袋绑在单车的后座,熟练地跨上去,用力踩踏板,双手拧紧把手,轻松地往前蹬去。

秦师傅将车子停在唐婶家门口,从口袋里拿出金盒子,用袖子擦了擦,然后敲了一阵唐婶的家门,没有回应。他只好先回家。

秦师傅回到家里,把东西分门别类码好,将那个金色的盒子,随意地放在床头柜上,打算明天再给唐婶那孙娃子送去。

此时,天色已晚。秦师傅突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今晚自己值夜班,差点儿忘了。他跨上自行车,急急忙忙朝夜色中飙去……

垃圾运走了,围挡里空空荡荡的。

这里有监控吗?陈振问。

回去问问吧。顾佳回答老公道。

来到保安亭,顾佳问秦师傅垃圾棚边上有没有监控,秦师傅没好气地说,怕是吃饱了撑的,谁去操这空心监控垃圾?

顾佳毕竟是有修养的老师,脸色沉了下来,但仍耐心问道,请问垃圾一般运到哪里?

那我不知道,这不是我一个小小的保安该操心的事。

秦哥,你不是每天都会去垃圾棚捌饬垃圾吗?你看到那块金表没有?一直守在保安亭的章姐开口了。

章妹啊,我要是看到了那块手表,早拿出来了,还等他们东翻西找啊!秦师傅不耐烦地回复道。

有些东西是不能拿的,拿了会残手。顾佳话中有话。

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拿了你的金表?秦师傅的情绪反应强烈。

毕竟是块金表,捡到了想占为己有也正常。陈振蹦出一句。

说话要讲证据,不能血口喷人。

别争了!随着顾佳的一声喊叫,场面立即安静。

秦师傅,您再想想,今天捡垃圾时看到一个金色的盒子吗?手表就装在里面。顾佳问道。

金色盒子,早说啊。我可不知道那盒子里装着金表。

什么,你捡到了?顾佳大声追问。

秦师傅慢悠悠地开口道,急什么,自己的东西不好好保管,丢了又怀疑别人。你说这表值二十万,我是捡的,怎么也得该给点儿犒劳费吧?

夫妻俩同时惊愕地望向对方,眼神里流露出不可思议。

短暂沉默后,夫妻俩异口同声道,想要多少钱?

一万,不过分吧。秦师傅一脸的霸道。

这句话震惊了在场所有人,谁也没料到,秦师傅会狮子大开口。

圆木钟的滴滴声提醒着大家时间的流逝,半晌,房间里终于有了声音,秦师傅,于情于理我都该给您一笔感谢费。可是,一万块是不是有点儿多了?

顾主任,你们是有钱人家,舍得二十万买块金表,给个捡表的人一万,就这么舍不得?

我家哪有您道听途说的那么有钱哟,打肿面皮充胖子而已。顾佳说。

一千行不行?顾佳开始讨价还价。

说了一万就一万,您没钱,您老公有啊。

顾主任,陈哥,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一步。章姐见气氛不对,赶紧告辞。

坐在一旁的陈振终于开口,两千吧,再多没有了。

不想要手表了,就别在这里磨牙,我困了。秦师傅开始下逐客令。

秦师傅将所有人驱逐出屋,一飞脚,将门“嘭”地关上。

报警。顾佳说。

没必要把事情闹这么大,你不是最讲究体面的吗?不如让学校出面沟通,不行再说。没等顾佳思索,陈振拨通了徐副电话,又把手机递给了顾佳。

顾佳将情况向徐副作了说明,徐副说,好,明天我找老秦说说。

第二天一大早,徐副到校就去找了老秦,老秦鼻子绷硬说,徐校长,这事你们领导也管?那我告诉你,免开金口,钱数没得商量。

徐泉走进主任室,跟顾佳说,我真是好话说尽,他是油盐不进啊。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又接上,要不去跟老板(校长)说说?

顾佳没有作声,她不想这件事闹得尽人皆知。

这时电话响起,陈振问顾佳,怎么样了?

还没讲好。顾佳无精打采地说。

那怎么办?需不需要我来?

算了,你别来,来了也没用。

无奈感向顾佳袭来,这感觉她已许久不曾有过,只好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校长室走去,将事情经过向校长作了详细汇报。

校长很开明,一脸慈祥地说,我去做工作试试,小顾啊,下次还是要将贵重物品放在安全的地方啊。

当天下午,校长就偶遇了老秦,他说,秦师傅,在这儿逛逛呢?

校长,您认识我?

当然认识啦,老师们都说你工作认真。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捡废品。老秦回答道。

真不错啊,自食其力,家里几口人生活?校长关切地问道。

孤老子一个哦!命不好,一生下来就被丢弃了。

不说这个了,顾老师跟我说了丢表的事……

秦师傅打断他的话说道,校长,你别绕弯子了,钱我是一定要的,谁说也没用。说着,提着蛇皮袋捡垃圾去了。

校长摇了摇头,拨通了顾佳的电话,小顾啊,老秦真是个固执的老头儿,你看,还有其他办法没?

顾佳冷着脸回到了家里,陈振问道,怎么样了?

校长做工作也没用。顾佳回答道。

那个乡巴佬儿到底想怎么样?陈振嘴里吐出一串烟圈儿。

我们是不是亲自上门一趟?顾佳说。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陈振将头撇向另一边,又接道,给他钱吧,不就是要钱吗,就当打牌输了。

这口气咱就咽下去了?

不咽下去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爸妈知道生闲气。

给钱。夫妻俩达成一致。

顾佳马上拨通了徐副电话,请他和自己同去秦师傅家中,徐副欣然应允。

他们俩几乎同时到达,顾佳随徐副进了那出租屋。不得不说,这是她有史以来见到的最不堪入目的住所——房间很小,四面灰白的墙壁,左面放着一台煤气灶、一口锅,杂乱地摆放油盐酱醋,右面是一张单板木床,一个小木柜,其余地方皆被垃圾占领。

徐副推了推她,她立即把信封递给了秦师傅,里面是一万块钱。

秦师傅接过信封后拍了拍,然后从袋子里抽出那叠钱,一张张数了起来,时不时用食指沾点口水。

对数儿!老秦吐出简短的两个字,随后慢悠悠地走向床头,拿起了金盒子。

顾佳用手帕包着手接过盒子。老秦还不忘教训道,以后贵重的东西一定要保管好啊。

顾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手表事件终于结束,顾佳的家里也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周末,他们早早起床,陪女儿去城郊放风筝。

车上,顾佳问陈振,你怎么没戴那手表?

把它锁在保险柜里了,戴在手上怕心慌。

说话间,车窗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秦师傅。

不是冤家不聚头,前排的陈振说了一句,顾佳马上反应过来朝右边望去。

秦师傅依旧骑着那辆破单车,但后座多了一个胖男孩儿,仔细看,他左袖子和左裤管都是空的。

我的天啊,秦师傅竟然有一个残疾儿子。顾佳心中大惊。

她拍了拍丈夫陈振的肩膀,说,你看老秦后座那孩子……

陈振撇头往右边看,说,造孽!

唉,早知道他命这么苦,那一万块钱就该痛快给他。顾佳有些自责。

咱不是给他了吗?过去的事别想了,庸人自扰。

顾佳不再说话,整个上午她都在想那个残疾孩子。

丈夫和女儿开心地放着风筝,顾佳却忍不住想,如果瑶瑶也和秦师傅的儿子一样……她有点儿心疼。

终于要回程了,车子往家的方向驶去。顾佳却只想去秦师傅家看看。

她中途下了车,买了些日常用品和衣服,又取了钱,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秦师傅的家门口。

几经敲门,无人应答,却不想走,她被愧疚感紧紧包裹着,又鬼使神差地在秦师傅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等待着秦师傅和他儿子回家。

阳光越来越刺眼,门口终于有了声音,你是谁啊?怎么坐在秦师傅家门口?

顾佳飞快走过去,连忙向来人打听秦师傅的去向。

不知道秦师傅今天去哪里了,平时去哪儿会跟我打声招呼的。老婆婆回复道。

婆婆,我还想问问秦师傅是有两个儿子吗?多大啦?顾佳想证实自己买的衣服的尺码。

秦师傅哪有儿子啊!他自己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老婆婆的回复犹如黑夜闪电,顾佳突然感觉一阵晕眩,又问,那他那个残疾孩子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他这门口晾的小孩子衣服又是谁的啊?

这些衣服啊,全是孤儿院那些孩子的。前几年那场洪灾你还记得吧,我们这里本就破烂,洪水一来好多房屋都被冲倒了,还冲走了好几个人。

老婆婆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又断断续续说道,秦师傅照顾的那六个孩子,就是父母被洪水冲走的人留下的,他心善啊!念着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就经常去孤儿院照顾孤儿,听说他前几天还给孤儿院捐了两万块钱呢,就他那点儿捡破烂的收入,要捐这么多,不容易啊!

我的天啊!顾佳浑身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那您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吗?她接着问道。

这个时辰,应该在孤儿院吧。

顾佳来到了孤儿院。

这里和学校似乎一样,一样蓝的天,一样白的云,一样宽大的草坪,一样多的娱乐设施。顾佳心想。

可当她走进教室,一切却完全不同——屋子里乱糟糟的,有的孩子在哭,有的孩子在闹,有的沉默地站在墙角,看起来个个都呆头呆脑的。

这些被遗弃的孩子,真可怜。她想。

顾佳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一位年轻的女孩儿问,请问你找谁?

哦,你好。我找秦师傅。她反应过来。

秦师傅?哦,你说的是秦叔叔吧。女孩儿说。

对。

你去后院看看,他应该在那里。沿着这边直走就到了。

顾佳果然在后院看到了秦师傅,只见他戴着橡胶手套半蹲在水泥地上,一个个彩色的水泡从他揉搓的衣服中升起,在空中,结成了一朵靓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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