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作者: 华霞云阿根在印染厂里上班,他一米八的个子,阳光灿烂,口才好,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总有一群人围着听他讲各种奇闻异事。有几个胆大的女人,逮着机会就当众表白:“阿根,你若休了你婆娘,我明天就和你去领证。”
不远处,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叫阿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听阿根滔滔不绝,左手腕上挂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半截毛衣,毛线绕呀绕,右手钩针不停翻转提拉,勾出一个个漂亮的花型。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时抬头一瞥,四目相碰时她抿嘴一笑,又低下头编织起来。
阿娟二十出头,皮肤白皙,身材窈窕,尤其那一头过腰的秀发,乌黑,油亮,像瀑布一样明艳。她和阿根在同一个车间,同一个班组,阿根一直带着她,帮了不少忙。他们亦师亦友,更关键的还是邻居。阿根大她八岁,从小到大她一直是阿根的小跟班,进这厂也是因为阿根。平时上班,厂里要求女工头发必须扎起来,并戴上帽子。下了班,阿娟脱去工装,换上时髦的连衣裙,扯掉了皮筋,任黑发随风飞扬。他俩一起走出厂门,微风吹来,阿娟的发香混合着女人特有的体味,丝丝缕缕,撩拨着阿根的脸颊,脖颈,酥酥痒痒,心很容易就跳乱节奏,从小屁颠儿屁颠儿跟着的黄毛丫头转眼就长大了。
印染厂三班倒,阿根和阿娟隔周便要一起上夜班。两人都住在青石街附近。那年头,自行车还买不起,常常结伴步行。夜色一定是兑了酒的,他俩一边走,一边聊,聊着聊着就多了些许情愫,虽未说出口,彼此心知肚明。阿根很喜欢这个聪明贴心的邻家小妹,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不一样,但自己结了婚,该守的底线是必须守的,小妹只能是小妹。有些话,点到为止,有些事,藏心里就好。
这天,又是夜班,七点半左右,阿娟来到阿根家敲门。阿根妻子打开门,一看是阿娟,笑着说:“是小娟啊?这么早就喊你哥上班啦?”阿娟羞涩一笑:“是啊嫂子,阿根哥吃好了吗?”阿根妻子回头喊阿根:“喂,小娟妹子来催啦,赶紧吃,吃好走吧!”阿根嗯了一声,撇下饭碗,匆匆擦了擦嘴,就走出门来。月亮很圆,很大,像刚出炉的大饼,颜色也显得很特别,偏红,妖艳。
阿根见阿娟洗了头,发梢儿还有水珠落下,眼一瞪还没开口,阿娟就抢着解释:“没事,风吹吹,走到厂里差不多就干了。”阿娟用手撸了一下头发,顺势将水珠洒向阿根,调皮地眨了下眼,“香不香?我今天没用香皂,改用了洗发水,头发丝滑得很。”
阿根瞥一眼,见她的一头秀发顺着小蛮腰调皮地甩来甩去。“蛮香的,这头发是要好好保养,反正时间还早,我们绕远一点儿走吧,这样到厂就干了,不然待会儿戴了帽子,捂着会感冒的。”
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轰鸣。阿娟甩甩头发准备扎起来,一摸手腕,皮筋忘带了。阿根见了想去买一根。阿娟摇摇手,把头发缠绕几下绾了个发髻,帽子一戴,晃了晃头说:“看,这不就行了。”
凌晨两点多,单调的马达声像催眠曲,令人昏昏欲睡。“哎,定型机上的底脚松动了,要焊一下。”有人招呼着。阿娟应了一声,拍拍衣服,提起身边的小型焊机走了过来。她曾经在机修车间学过电焊,简单的焊接能够应付。阿娟弯下腰,低头看了看底脚螺栓的断裂处,举起焊枪准备焊接。突然,她的头发从工作帽里滑出来,掉进了旁边恰巧卸掉了防护罩的高速转动的飞轮里,一下子把她的长头发卷了进去,紧接着是头颅、颈脖、身体……“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阿娟拼命地挣扎,电机拖动的皮带轮上皮肉翻滚,一片血红,惨烈的情景把每个人都吓傻了。班长反应过来,蹿过去拉下电闸,阿娟早已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阿根就离阿娟三米左右,眼前恐怖的情景让他颤抖不已,脸色煞白,浑身的血像被抽空了一般,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伸出的手颤抖着,整个人瘫软在机器旁。当众人将阿娟抬出去时,他仍然一动也动不了。这一切像一场噩梦,压得他喘不上气。一地刺目的鲜血,马达上残留着的头发,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被人搀扶着回了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整整三天,家人看着不对劲儿,急忙送了医院。
随着天气渐渐转凉,阿根的心也凉了。阿根坐在门槛上,木然地看着外面。阿娟不在了,真的不在了。那一刻,她一定很疼,一定很不甘心。可自己呢,却什么也没做,也没法做。她出殡的那天,他没去送,宁愿自己是个混蛋。她会怨他吗,怨吧,该怨。如果那天坚持去给她买发绳,就没这事了。或她去焊接的时候,自己能留意一点儿,提醒一下,也许就避免了。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她死了,他活着。
他曾偷偷去过阿娟的坟头,在那个白霜如雪的凌晨。
土色还是新的,上面不知何时长出的草已变色,枯黄耷拉,了无生趣。阿根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土堆,它下面埋着那个鲜活的人吗?她就躺在这个冰冷黑暗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吗?他嘴唇颤抖,仍然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好半天,他缓缓蹲下,把枯草拔去,又直起身,茫然四顾,阿娟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应该摘点儿花陪她。可这个季节百花消,到哪里去找啊。倒是不远处那棵不知名的树,叶片泛红,如泣血的杜鹃。他折了一枝,小心翼翼地插在坟头上。一阵风刮过,落叶纷飞,那飞舞的枝条像极了那飞扬的长发。阿根心又开始发颤,只得踉跄而逃。
在家两个多月了,也该上班了,事儿都堆着,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
忙碌的工作,暂时冲淡了阿根的痛苦。他调了日班,并申请换了个车间。阿根不让自己停下来,手不停,脚不停,就没时间去胡思乱想。中午休息时间有人喊他聊天,他总是摇摇头。阿根变了,彻底地变了,工友们再也看不到他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样子。
夜深人静时,阿根经常会想到阿娟,他痛。他想起,那次中班回家,午夜了,天很黑,两个人并肩走在麦田里,手时不时地碰在一起。他闻到了她的发香,也嗅到了她的体香,她故意把胸挺得很高,时不时地晃动着小脑袋把长发甩到他的脸上,她纤细的腰肢触手可及,调皮的小手在跨越沟渠时紧攀着他的胳膊,动作大时恨不得攀上他的臂膀。阿根是个成熟的男人,阿娟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呼唤他更进一步,可是,他只能装傻,装着什么也没感觉到。乡里乡亲的,又是一条巷上人,他不敢越雷池一步。理智也告诉他,自己是个有老婆的人。阿娟大胆地抓住阿根的手不肯松开。可是,自己毕竟是个姑娘,还能更主动吗?看着近在咫尺变傻了的男人,又觉得不能犹豫了。阿娟扑哧一笑,说:“听人讲,村头的女人偷老公,就躺在这片麦田里做了,这么硬的地,屁股怎么受得了呢?”阿根只好继续装傻:“我也听说了,那女人是有老公的,再偷人家的老公,久练成钢,自然皮糙肉厚了。”接着又俏皮了一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净想这事,你的屁股肯定吃不消的!”阿娟一听就脸红了,赶紧摔开了阿根的手。阿根顿觉有点儿过分,下面突然起了反应,只好弯着腰夹着尾巴走路,一跳一跳的。阿娟一见,咯咯笑着逃走了。阿根不知道,阿娟其实早已想开了,她并不在乎他有家庭,两个人心在一起就很满足。现在想想,阿娟带着遗憾走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也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缺失。尽管保留了双方的清白,但这清白在一群泼妇毒舌面前一文不值。唉,造化弄人。
阿根越发沉默,干活儿常常出错,手脚都不听使唤了。领导找他谈了几次话,他一声不吭。他的眼睛不再有光亮,深潭般冰冷暗淡。周围不时扫向他的眼光,像刀子划过,由开始的疼痛尖叫到渐渐麻木,那些指指点点,恶毒诋毁将他最后一点儿生气都抽干了。
阿根近来经常产生幻觉:上班途中,他和阿娟莫名其妙地跌入一个深坑,被一群狰狞、腥臭的大蛇团团围住,它们竖着三角形的脑袋,瞪着阴沉的眼睛,吐着血红的毒舌,咝咝咝,咝咝咝,让他俩不寒而栗,但又无法逃脱。阿娟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大声地尖叫,伸出双手祈求他的帮助,但他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地缚住了,尽管近在咫尺,拼尽了全力也抓不住阿娟,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娟被蛇群慢慢吞噬,秀发、头颅、颈脖、身体,一点儿一点儿,鲜血淋漓……
突然有那么一天,阿根爬上机器,大声地呼喊,不停地吼叫,像疯了一样……他想发泄,他要抗争!
阿根被辞退了,人们都说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