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物注

作者: 燕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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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灯

灯的最后一位主人叫窦绾,名字妩媚温柔。我想象她应是生着晶莹的脸庞和浓黑的长发,如同古诗中“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的女子。那年外出访古,特意去了河北满城的陵山,在凿山而成的古墓里,葬着窦绾和她的夫君西汉中山靖王刘胜。

夫妇二人同茔异穴,从刘胜墓出来不远即是窦绾墓。两墓大如宫殿,布局相同。由墓道入甬道,两侧设耳室,分别做储物间和车马库;中室宽敞,象征着会客的厅堂;再向内的后室,是停棺安息之处。窦绾入葬时身穿可令尸身不朽的金缕玉衣,朱红漆棺上镶嵌着贵重的青玉与白玉璧。任是如此,美人终成尘土,宛若脱壳金蝉,消隐在浩茫的时光中。玉衣里的几颗残齿与一点儿碎骨,是她曾经存在过的微弱线索。

墓室未被盗掘,除了主人不在,陪葬的奇珍异宝历历可数。在后室的漆棺旁,我见到了闻名于世的长信宫灯,只不过真灯早已收藏在河北博物院,摆在这儿的是一件复制品。之前曾多次浏览图片和影像,对灯的细节不陌生,面对替身时,观感上难免生硬。但正如孙悟空拔下一根毫毛,又化出一个悟空,纵然元气虚弱了些,形态与真身并无二致,也足以令人称奇。

长信宫灯是灯,也是人。一个小宫女,十四五岁的模样,青铜铸成,施以鎏金。她眉眼细长,脸颊圆润,不够俏丽,却是端正纯净。头戴巾帼,光脚跽坐,身穿曲裾深衣。灯与她是合一的,她的左手连接着灯盘的圆柄,右臂上扬,阔大的衣袖垂下,正好扣住灯盘,便自然形成一个灯罩。灯盘上装着两片弧形的挡板,推动开合间,能任意调节灯光亮度和方向。

灯盘中心有插烛的铜钎,汉代的膏烛以动物脂肪为燃料,点灯时黑烟弥漫,气味熏人。小宫女中空的身体是极好的烟尘容器,婉转的烟雾可经由袖管进入体内,冷却后化为灰烬。工匠铸造她时分成六部分组装,所以也很容易拆卸清洗。尽管这的确是非常巧妙的设计,我还是不忍听到现代人赞美她是两千年前的环保典范,又将她评为中华第一灯。她若知道自己被冠以这类俗气的名号,不知会有何等感想。当我凝视她时,打动我心的,并非高明的构造,而是超拔的气韵。她神态里有恭顺,更多的还是一种肃穆。她断定自己正在做一件隆重的事情,因而持灯的姿势才能那样庄严,这使得灯在她手里已不是照明工具,乃是向人间投射光明的圣洁法器。如果非要为她加上美誉,在我看来,她恰如一位为光而生的小灯神。

长信宫灯曾辗转流离,几易其主,亲历过政治的诡谲,也知晓宫闱间的秘密。在小宫女的右臂和衣角处,以及灯罩、灯盘、灯座上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刻过九处铭文,共六十五个字,记录了灯的容量、重量和每一位主人。从“阳信家”“今内者卧”“长信尚浴”的字样中,可以推测出灯最初属于阳信夷侯刘揭,后因第二任阳信侯刘中意参与“七国之乱”获罪,家中物品充公,这盏灯被少府的内者没收,送到了窦太后居住的长信宫,在沐浴时使用。长信宫灯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窦太后是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母亲,汉武帝刘彻和中山靖王刘胜的祖母,窦绾又是她的侄孙女。不知在什么日子,因什么缘由,她将长信宫灯赐给了窦绾。灯奇巧华美,再加上祖母惠赠的情意和恩宠在里头,自然成为王妃的心爱之物。这一回,小宫女遇到了最相宜的主人。

史书上没有关于窦绾的记载,芳名之所以流传于世,是在她的墓里发现了一枚双面铜印,一面刻着名“窦绾”,一面刻的是字“窦君须”。汉代女子的印,名字前通常会冠一个“妾”字,以示谦卑,如马王堆汉墓中辛追夫人的印刻的就是“妾辛追”。窦绾的印不同,丝毫不自谦,姓名表字,堂堂正正,清清朗朗,像一个有独立精神空间的女子所为。从墓里随葬的玉器、漆器、青铜器等物件中,大致能窥得这位王妃生前一些生活片段。其中有一件装胭脂的朱雀衔环杯,造型是一只展翅的朱雀立在两只高足杯之间的兽背上,嘴衔一枚可转动的细白玉环,杯的内外镶嵌三十颗绿松石,配以错金卷云纹装饰。似这般奢华美艳的器物,于她也不过是日常梳妆时的小点缀。

她大概酒量极好,饮酒时喜欢行酒令。陪葬物中不只成套的盛酒器和饮酒器,另有一套“宫中行乐钱”和一枚错金银的镶红玛瑙绿松石的铜骰。耳室里更是陈放着十七个装酒的大陶缸,这种酒缸她丈夫的墓里也只有十六个。她也爱乐曲,通文墨,并不是只知享乐,在她墓中还发现了古瑟、磨墨用的研石和几把用来修改错字的铁书刀。

她的丈夫刘胜,据记载是个不理政事、荒淫无度的人,他常说“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说起来诸侯王身份微妙,若是雄才大略,易引起皇帝猜疑,假装沉迷声色,朝廷反倒放心。然而刘胜看起来不像是故意韬光养晦,大抵天性便是如此,史书也评价他“乐酒好内”。他妻妾成群,有一百二十多个子女,看到这个惊人的数字时,人们都会揣测窦绾是一位寂寞的王妃。

隔着两千年层层叠叠的光阴,我试图张望窦绾和她的长信宫灯。彼时正是“文景之治”后的盛世,国库内钱币堆积如山,粮食陈陈相因。位于河北中部的中山国,人口众多,富足安稳。中山王的王府中,每日少不了的是乐舞宴饮,觥筹交错,无穷无尽的狂欢。可是笙歌总有散尽的一刻,自喧闹的筵席中退出,回到冷寂的内室,有人摸索着点燃一汪烛火。屋子里的桌、榻、错金博山炉、朱雀衔环杯的形状,从褪去的黑影中徐徐浮现。金色的小宫女面容沉静,手中光影摇曳,犹如思绪的波纹。那位美丽的王妃,出身名门,嫁与诸侯王,命里带着一身荣华。家族远离宫廷权谋之争,不曾遭遇王室操戈,一生都活在太平富贵中,比起很多皇家女子,她已是无比幸运。至于寂寞,是身为王妃理所当然要付出的代价,她早该知道。因此,所有的不快和动荡,想必都只是浅浅淡淡,不会如剧烈的洪流侵袭。伤一点儿情,去不到心肝。

灯燃得久了,小宫女的身体温暖起来。窦绾轻轻转动灯盘,让光愈加明亮,她在灯下铺开竹简,用书刀将上面的错字小心地刮掉。时而,她会对着灯低声私语一番,再看着小宫女把秘密随同袅袅的烟雾一起收进体内。此时,外面是西汉的墨一般黑的黑夜,世界似乎变得很小,小到只看得到一位王妃,一盏灯。

日往月来,年华流转。中山国的丘陵绵延,平原纵横,河流不息。长信宫灯跟随窦绾从红尘转到黄泉,这儿连白昼也是夜晚,却没有人再把灯点燃。小宫女睁着眼睛,陪伴主人的芳魂,在墓穴中度过了七十多万个深沉黢黑的日子。她一直擎着灯,擎着一束前尘韶光中的故事。

九宫女图

壁画上有九位婀娜的女子。为首那位发髻梳得最高,面如满月,双目细长,上身穿襦,V 字形领口,腰间束着朱红的曳地长裙,裙角处露出一只高高翘起的月白云头履。一条淡绿色披帛从肩上绕下来,软软地缠在臂弯。她神色怡然,唇角浅笑,双手交于胸前,引着众人缓缓前行。站在她身后的第二女,生着丰腴的脸蛋儿和身材,头上盘了一个形如螺壳的髻,左手拿玉盘,右手隐在披帛间,斜侧着身子,似乎在向后面的人低语。与她面对面的是第三女,看不到相貌,只见背影窈窕,头上亦是同样的螺髻,双手捧一只方盒。第四女梳了双螺髻,立于第二女的背后,她手持烛台,低垂眼帘,若有所思。第五女的一只手搭在第四女肩上,另一只手把一柄红色团扇举在脸前,挡住了少许面容,两只眼珠齐齐转向左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第六女的位置居于画面中心,容貌与神采最夺目。黛黑的宽眉,凤眼上挑,高鼻樱唇,鹅蛋脸上含羞带笑,手中端着一只装了葡萄酒的高足玻璃杯。她的腰肢柔细,姿态婉转,如一朵出水的娇莲,娉娉袅袅。

第七女侧脸清秀,双手执一把搔痒的如意,温良恭顺地排在第五女之后。手擎拂尘的第八女则将身体转向了观者,她很年轻,五官分明,脸上流露出一种稚嫩的正经。排在最后的第九女,装束特别,头上戴着襥头,身上穿的也是男子的窄袖圆领袍。女子扮成男装,是当时宫廷里的新风尚。她面色平和,怀中抱着一个包袱。

夜色沉沉,这些女子拿着各自掌管的物件,仿佛拿着法器的仙女。她们的队伍错落有致,行走间长裙在履上轻柔摆动。此番出行,是要去侍奉一位公主。

公主是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的孙女,唐中宗李显与韦皇后的女儿,名为李仙蕙。史书上说她的容颜“使桃李之花为之逊色”,我觉得她应该像一枝水仙花,仙蕙这个名字里就带着水仙的香气。

与别的公主不同,李仙蕙并没有在宫中生长。公元683 年,李治驾崩,太子李显登基不到三个月,便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贬谪到湖北房州一带,李仙蕙在这个时期出生。直到她十四岁时,武则天在传侄还是传子的选择中,最终决定将江山还给李氏,才将李显一家召回长安。重新被立为太子的李显如履薄冰,为了筑牢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他有意与武氏子弟联姻。两年后,李仙蕙受封为永泰郡主,嫁给了武则天的侄孙武延基。

此时的武则天年事已高,朝政大权几乎都落入男宠张易之兄弟手里。这二人气焰嚣张,平日对李武两族的人十分轻慢无礼。有一回,李仙蕙夫妇与哥哥李重润聚在一起时,议论了张氏兄弟的行径。谁料宫中耳目众多,张氏兄弟很快得知,便向武则天去告状。孙子孙女私下里说话犯了忌,若是寻常人家的祖母,顶多责骂一顿也就罢了。可这位祖母不是那种寻常的祖母,她是心冷如铁、杀伐果断的千古女帝。三个年轻人未曾料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触怒龙颜,他们将为此付出惨烈的代价。

据《新唐书卷四·则天顺圣武皇后纪》记载:“大足元年,九月壬,(武则天)杀邵王重润及永泰郡主、主婿武延基。”其他一些文献中也提到了此事,略有不同的是有的说三人被杖毙,有的说被缢死。这一年,李仙蕙十七岁。

公元705 年,李显发动“神龙政变”,迫使武则天退位。再次当上皇帝后,他将李重润和李仙蕙夫妇的墓从洛阳迁到乾陵,并追封他们为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两座墓被冠之为陵,墓葬和随葬品的规格与皇帝相当,这是丧葬制度中少见的“号墓为陵”。李显逾越常规地厚葬儿子女儿,是在为李家人翻案昭雪,更是在释放一个父亲积压已久的愧疚和哀伤。当初他没有力量救下孩子的性命,如今只能送给他们一座富丽的大墓,以此抚慰枉死的亡灵。

乾陵共有十八座墓,主墓是李治与武则天的合葬墓,另外十七座陪葬墓里有太子,有亲王,有公主,有大臣。翻看这些人的生平,会发现大多死于宫廷中的阴谋和杀戮,未能善终。他们彼此之间是亲人,也是仇人,生前不得不撕扯在一起,死后怕是再也不愿相见,虽然仍要比邻而居,所幸隔着厚重的墓墙,魂灵可以各自安歇。

永泰公主墓区的面积有六千多平米。墓前立着石狮石人、华表双阙,墓道与墓室的墙壁上绘满了神兽、仪仗、宫女和日月星辰等祥瑞图像,《九宫女图》就画在前室的东墙上。壁上丹青已过千年,少不得有斑驳漫漶,但线条更显苍劲,色彩依然明丽,画上的美人都还没有老。

壁画的作者没有留下名姓,观其风格技法,当为一流画师。九位女子不是他凭空虚构出来的,一定是宫中真有这样的侍女,极有可能就是曾经服侍过公主的。画师先去见过,起了底稿,再在墓室中调色布局,以工整细致的笔力把她们的影像挪移到了墓壁上。在死者的永生之宅,壁画上所绘的一切侍卫宫娥,与陪葬器物有同样的意义,都是供墓主人延续往昔生活使用的。九宫女以这种方式殉了葬,表情姿势倒皆是轻松自然,不见丝毫的畏怯和忧愁。她们的明丽将幽暗的墓室映衬得明媚起来。

唐朝的画论中有感神通灵之说,人物、动物、景物越是画得逼真传神,越具有与神鬼感通的能力。《九宫女图》正是气韵生动、宛然在目的妙作。因此墓门关闭后,她们必然会从壁上悄然走下,燃烛掸尘,摇扇驱虫,为公主端酒奉食,体贴呵护,让那含恨早逝的人儿,如在生前寝宫中一样温暖无虞。

大约在五代时期,曾有盗墓者登门造访。考古发掘时,在墓道天井处发现了一具人骨,他的身旁扔着铁斧,周围有散落的金器和玉器,头顶上方正是盗洞的位置。推测是当初从墓室里窃得宝物后,他的同伙生了异心,为独吞财物,在即将离开时害了他的性命。在别人的坟墓中死去,临终前的一刻,这位盗墓者是否会觉得人生如梦似幻。他又怎会料到,千年以后,自己将被写入与永泰公主墓相关的各类资料里。

虽遭盗扰,墓里仍有一千多件劫余的文物出土。其中有公主的一方墓志,墓志铭由当时的太常少卿徐彦伯撰写。文中写到她的死因时,出现了“珠胎毁月”的字样,意思是她因早产而死。又有研究发现,她死去的日子与哥哥和丈夫被杀只差一天,莫非是她正身怀有孕,突然遭受巨大的刺激,导致和腹中胎儿一同丧命。这与史书的记载有了差异,不过,墓志铭向来惯用虚浮之词,尤其叙述特定情境下的敏感事件时,有可能会违背事实。以忤逆之罪被祖母所杀,既不荣耀,也太悲惨,不宜将其书写在带入冥界的生平叙事中,李显或许有意要替女儿回避。但无论真相如何,永泰公主都是权力争斗中的一件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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