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味道
作者: 王开生
一
有些食物消失了。
小时候常吃一种炒面,现在很少见到有人家食用了。
炒面,并不是炒的面条,是炒面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面粉也分等级,特一粉、特二粉、标准粉、普通粉种种。平民百姓一般炒的是普通粉,有时还加一点黑面,即是等外粉。炒面用一口八印大铁锅,燃柴,面中会添上一点儿红糖,干炒,火候比较难把控,炒至七八成时,面香弥漫厅堂。那是童年的家的味道。炒面炒熟后,用开水冲着吃,糊糊状,极黏稠,喷喷香。奶奶尤精此道。
我自小跟着奶奶爷爷长大。奶奶原籍胶州,嫁至青岛。她生于宣统元年,长相清秀,手极巧,亦擅女红。奶奶的强项,是会做各种民间面食,馒头卡花枣饽饽,包子饺子擀面条自不必说,五月端午包粽子,七夕节烙饽饽,槐花饼、单饼、发面饼等等。她的拿手好戏是烙葱油饼,奶奶叫“瓤子饼”。瓤子饼两面起焦,饼心抹上油盐,撒把葱花,煿熟烙透后,层次分明,空口吃,味极美,连掉在桌上的焦屑也不浪费。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粮油凭票供应。普通人家能吃上白面,实属不易,每月总要掺上几顿粗粮,黑面、地瓜面、苞米面都有。黑面蒸成馒头,地瓜面蒸成窝窝头,苞米面贴在锅边,糊成饼子,也可熬成苞米面粥,都挺难吃!改善生活时,奶奶会包上一顿糖包,白面,三角形,中间起三个面褶,也叫糖三角。糖三角,顾名思义,馅儿是红蔗糖,偶尔也包顿白砂糖馅的,更金贵。小孩子对甜蜜的食物尤其依恋,凡是甜食,皆当美味,吃一顿糖包,高兴得像是过年一样。
和糖三角差不多光景的,是甜豆包。豆包,馅心是红豆,但不是如今的豆沙包。甜豆包个头和大包子差不多,形状更圆,红豆馅儿是颗粒状,未碾成细沙,吃起来满口货,既香又甜,也瓷实。甜豆包馅中要添一点糖,糖供应紧张时,也可添一点糖精。很好吃!糖三角和甜豆包这对老朋友,我已多年不见。
中秋佳节,朋友圈中晒出各色美食。冷不丁地,一位画家朋友晒出来一个火烧,一瞧,是久违的名吃杠子头火烧,朋友还幽默地注释道:不带馅的月饼。
杠子头火烧,小时候经常见,时不时也吃,特点是面紧且硬,耐贮存,越放越结实,不易坏。女人走夜路时,揣上一个杠子头火烧,或可用来防身。青岛人形容某人又犟又杠又硬,便叫他“杠子头”,人和火烧,不知谁的名字享用得更早些。杠子头火烧不独是青岛的特产,近邻的潍坊和烟台都有。有一年去外地出差,路上中巴车里,一位烟台朋友取出一袋杠子头火烧分给大家解馋。火烧是袖珍版的,比普通的杠子头火烧小三分之一,有嚼劲儿,有新麦香,也顶饥。一行人吃得不亦乐乎,共忆起旧时往事趣事。如今,正宗的杠子头火烧很少见了。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旧时,每至此季,我家铁路宿舍东南头的上庄粮店门前,地瓜堆得山高,市民从家里拿了麻袋,赶来粮店排队买地瓜。整个秋冬季,地瓜是主要的副食,其身百变,成为小时候的一个不小的念想。冬天家里生了炉子,挑几个细而尖的地瓜,扔到炉膛里,烤熟时,地瓜会流油,扑去炉灰,剥开皮,细甜,喷香。一种叫“沙巴金”的地瓜品种,瓤是深橘红色的,口感更甜,是地瓜中的皇后,万里挑一,偶尔才能遇到。沙巴金佳瓜难觅,不小心中了奖,会欢呼雀跃。那时候,快乐来得真是容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偶然发现八大关武胜关路临街的一处偏房里,有位老妪专门售卖烤沙巴金地瓜,生意很好,同事们时不时去买回一点儿解馋。后来,不知何故烤地瓜不卖了,再后来,老太太也走了。一晃眼,一别沙巴金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的事。
地瓜枣儿,并不是枣。地瓜煮熟了,切片切条,晾在盖垫上,或晾在院里的墙头上,借阳光晒至半干,即是地瓜枣儿,老青岛人都这么叫。地瓜枣放置一段时间,表面会生出糖霜来,似一层白布,更可口,也更抢手。地瓜枣儿是零食,不当饭。
地瓜生切片晒干,叫地瓜干,粉白色,是补充主食的副食,当粮食吃。最简单的食法是蒸地瓜干,空口吃,吃多了易胀气。地瓜干切成丁,在糖精水里泡一泡,可包成地瓜干包子,味道说不上好与孬,充饥而已。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地瓜干的影像在脑海里像过片一样,我开始有些怀念它们了。
靠海吃海。小时候印象中的海货,是各种冰鱼,以带鱼鲐鲅小杂鱼居多。有一年国营菜店后院里进了一卡车对虾虾头,售价仅三分钱一斤,少有人问津。对虾头没油水!那时一年到头,常吃一种盐渍小鱼干,叫“青板儿”,至多一拃长,样子扁平,细刺多而密,极咸,空口吃不得,太齁人。家里多是将鱼干蒸着吃,熥上一遍又一遍,很下饭。到了冬天,将鱼干支在炉圈上,烤着吃,烤出鱼油,烤干烘焦,连刺也能下咽。如今生活好了,咸青板鱼干也随之遁迹于市。
六七年前的一个重阳节,我随文联大沽河采风团行至胶州少海老城,在友人的一户农家小院吃晚餐,朋友端上来一笸箩飘着葱油香气的面食,香气直抵肺腑。瓤子饼!我忙不迭地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全然不顾吃相。这是一张真正的瓤子饼,虽时隔四十多年,但完全是熟悉的奶奶的味道!一刹那,我的眼泪跟着就要流出来了。
我们是失去故乡的一代人,只能把出生地当作桑梓地。奶奶勤巧的手艺,成就了我对故乡的味蕾记忆,成就了有迹可循的家乡小吃,不然,我们的灵魂将如何安放是好?
二
在青岛乃至胶东半岛,刀鱼是老百姓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寻常海味,喜食者众。刀鱼属无鳞鱼,按照旧俗,虽上不了大席,却是过春节时每家必备的年菜。其实,本地人所说的刀鱼,应称带鱼。不知何故,一直以来,青岛本地人皆称呼带鱼为刀鱼,约定俗成,习以为常。像带鱼那样细长的刀,该是种什么样的冷兵器?此命名着实令人费解。
带鱼为野生海捕,鲜美细嫩,鱼刺呈上中下状排列,分布有序,易食用。在冰鲜的鱼类之中,带鱼凭其口感多处于“领鲜”的地位,岛上人家几乎无人不爱。过去春节置办年货时,有两种鱼类忙年时必会提前加工制作好,其一是五香熏鲅鱼,再者即是煎(炸)带鱼,青岛方言称之为“煿刀鱼”。煿,有两面煎之意。
煎带鱼,应属吾家餐桌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菜品,沿袭弥久。岛上传统的煎带鱼,须先用生抽、轻盐和五香面腌卤,再挂上干面粉,下煎锅慢煎至两面金黄。煎鱼比炸鱼更讲究火候,口感亦佳。先煎后蒸的带鱼,风味尤殊,喜者如我,常年食来乐此不疲。据闻同好煎蒸带鱼者,绝不在少数。
“刀鱼头,鲅鱼尾。”这句出自岛城关于吃鱼的民谚,旧时广被传颂。除了煎、炸、熏等常规烹调方法之外,新鲜的带鱼,多与应季的韭菜或茼蒿一起下锅带汤烹制,青岛人称之为“熬刀鱼”。菜取鱼之鲜美,鱼吸菜之清香,互相成就,相得益彰。尤其个中的鱼头,食之鲜美无出其右者。
二十年前舟山渔港路边的海鲜大排档,正如火如荼在城市中蔓延。宵夜明档里偶遇一种类似大砍刀状的海鱼,长约半米,肉白质嫩,味道佳绝。当地人皆称其为刀鱼。仅从外观来看,倒是恰如其分。由此可见,海洋中之刀鱼,的确另有其身。
“溶溶晴港漾春晖,芦笋生时柳絮飞。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苏东坡这首《寒芦港》诗中所咏的鮆鱼,古人又称为鲚鱼、鮤鱼等,江南人如今皆称之为刀鱼,多出自淡水的江河湖泊之中。
李时珍《本草纲目·鳞部》记载:“鲚生江湖中,常以三月始出,状狭而长,薄如削木片,亦如长薄尖刀形……肉中多细刺。”古人将产于江河中的刀鱼,称为江鲚;出于湖泊里的刀鱼,叫作湖鲚。江鲚贵于湖鲚。而产于黄梅季节的刀鲚,又称为梅鲚。其肥腴鲜香,与白虾、银鱼共称为“太湖三宝”。
江南流域春季应市的刀鱼,前些年价格之巨令人咋舌。扬州近郊、瓜洲沿江即盛产刀鱼,味极鲜美,李笠翁誉之为“春馔妙物”。据闻刀鱼身价鼎盛时,每斤可售七八千元,是名副其实的“黄金鱼”。近年价格虽有所回落,但每斤一两千元总要有。长江刀鱼单尾重逾二两者,已属上品,价格更高。
依北方人的性格,似乎注定食不来淡水刀鱼,无关价格之高低。其肉寡刺多是主因,另外也的确没那个耐心。吃一小口鱼肉,要吐三四口鱼刺,实在有些划不来。江南人对此却情有独钟,引为春季食之盛宴,多用绍酒和火腿等合而蒸之。据闻旧时江南之大户人家,亦有在此季取刀鱼肉而成馄饨者,费工费力费银子,叹为奢侈之举。
所谓不时不食。刀鱼的最佳品鉴期,以清明节为分界线。清明之前,鱼肉之美自不必说,鱼中大刺且皆柔软,可清炸后蘸椒盐食之,酥香脆鲜。过了清明节气的刀鱼,大骨立马变得生硬,肉质亦大打折扣,价格也一落千丈了。
刀鱼另有凤鲚和刀鲚之分。年纪稍长一点的北方人,大都食过凤鲚,其多以五香罐头的形式面市。在物质生活相对匮乏的年代,此是绝好的下酒菜。凤鲚俗称凤尾鱼。
三
青岛原住民对本地所产的各色海鲜,有着自己独特的分类方式。传统上归为两大类:一类称之为“小海鲜”,价格亲民,最接地气,以贝类为主打,约涵盖了蛤蜊、毛蛤蜊(毛蚶)、扇贝、蛏子、刀蚬、海虹(贻贝)、海蛎子(牡蛎)、小海螺、香螺、辣螺、泥螺等,以及八带蛸(章鱼)、蛎虾、虾虎、海星、海胆、海蜇、末货等。其他的虽都归为“大海鲜”范畴,但本地人却并无此种叫法。“大海鲜”一般是指海参、鲍鱼、对虾、螃蟹、大海螺以及各种海鱼等相对高档的海鲜。餐桌上,大海鲜支撑场面,小海鲜满足味蕾。
青岛人请客,讲究以大海鲜点睛,小海鲜铺底,原则上要有一整条海鱼,以示隆重。若要上档次,可再加海参或鲍鱼、对虾等,也基本算是常态。
冷菜,在席中热菜上桌间隔时,起调剂缓冲作用。在岛城,海鲜类冷盘中会有几个热门选项,分别是:冻菜凉粉、菠菜拌毛蛤蜊、白菜拌海蜇皮、黄瓜拌海螺片、小葱拌八带、腊八蒜拌扇贝和五香熏鲅鱼等,最显岛城地方特色。
俗话说,冷水蛎子热水蛤。隆冬时节牡蛎最肥,初夏时节蛤蜊最美。小海鲜的烹制,多以蒸食和白灼为主,最能保留其本味。熟能生巧,技术含量似乎并不高。“哈啤酒,吃蛤蜊”,已成为岛城市井百姓饮食的标配,外地人至此,多也十分乐意尝试一下渔岛风情。
青岛菜的经典名品,无一例外出自“大海鲜”。传统的代表菜如葱烧海参、煎大虾、扒原壳鲍鱼、清蒸加吉鱼、百花酿蟹钳和油爆螺片等。此类菜品烹制精良,但口味和形式上过于传统,多见于正式场合。如“煎大虾”,色泽鲜亮、装盘美观,但口味偏甜,制作费时费力。本地海鲜餐馆,多将此改良为“大虾烧白菜”替代。用大白菜锁住大虾流出的虾油和鲜汁,使之成为最接地气的改良版本帮特色菜。
另有一类海鲜,因其小众和高端,难见于大众餐桌,却在美食江湖上留有神话般的传说。
乌鱼蛋,为海洋美食名品。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中有专门介绍的短篇《乌鱼钱》。只不过梁实秋先生将其误以为是墨鱼的子宫了。其实乌鱼蛋是墨鱼的缠卵腺。水发之乌鱼蛋,外表似山鸡蛋,其内呈薄片状粘连在一起,须人工将其一片片剥离。漂在汤中的乌鱼蛋薄片,如浮起之古钱,故雅称“乌鱼钱”。酸辣乌鱼蛋,既是鲁菜的经典名品,亦是国宴的首选汤菜,历时久矣。
传统上,乌鱼蛋宜用高汤煲之,配料首推优质的酸黄瓜,再是上乘的胡椒粉,可解腥提鲜。缺一,味道即失之于平淡。另佐有米醋、香菜末等,用淀粉勾薄芡而成。其酸辣可口,亦营养开胃。
“更有诸城来美味,西施舌进玉盘中。”这是清代郑板桥在做潍县县令时所咏的《潍县竹枝词》中的词句。西施舌,应称为青岛地区海鲜中的贵族。其形如大蛤,上尖下圆,光滑饱满,肉质洁白软韧,入口爽滑,鲜美异常,俨然美妇之舌,故名。其实,若按其出身,西施舌应归之于小海鲜家族。但因其对水质要求苛刻,亦不能人工养殖,且季节性强、产量少等因素,遂物以稀为贵了。大众餐桌上几乎难见其踪。
《本草从新》记载,西施舌“补阴、益精、润脏腑、止烦渴”。岛城原胶南县泊里镇所出,壳大薄脆,食之微甜,品质上佳,其秋季多产,以深冬所采挖者,尤为肥美。芙蓉西施舌,是鲁菜的经典名款。1972 年8 月,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访问青岛时,其为欢迎菜单上的第一道热菜。同年9 月,日本时任首相田中角荣到访中国,亦曾慕名品尝了高汤汆西施舌,食材即是原胶南县泊里镇所出。
西施舌最讲究的吃法,是只选取西施舌大半个舌尖之肉,以高级清汤和原汁煨之。余下内脏等皆弃之,方达味之极致。另多佐以野生竹荪增鲜,小菜心点缀,此亦是国宴中的经典菜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