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理由
作者: 李荣华
冬天的早晨五点,大地仍笼罩在黑暗之中,我因要做点儿事,便冒着严寒,摸黑来到父母居住的老房子里继续干活儿,这段时间,我天天早晨都到老房子里来。为防止来得过早,打扰了老人们的生活,我尽量天亮以后才动身,但今早因有了个奇妙的想法,忍不住又来早了。
果然,母亲见我今天来得早,她也提前起床了,到厨房里为我忙起早饭来。
“现在的人,活得真幸福。”母亲一人在厨房里忙碌,忽然,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正走进厨房里倒一杯开水,从她身旁经过,听得一愣,不知她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幸福感。于是,我便问她:“幸福在哪儿?”
“这里就有啊。俗话说,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可如今自来水龙头一拧,就有水了。往左拧是热水,往右拧是冷水,多方便啊。”母亲解释道。
我听得也乐了,她的说法是有依据的。十年前,当我在城里买了新房时,老房子便空了下来,我立刻想到居住在乡村的父母,现在条件好了,可以接父母到城里来生活了。这样,既能改善他们的生活,又便于我经常看望他们,还有额外的收获,就是不经意间,又得到一次母亲的教导。
我喜欢写作,一旦想动笔时,我便到老房子里来“下蛋”。这儿安静,能让我不受干扰地写作。另外,母亲还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就像我小时候学习那样,我对这写作环境很满意,经常与他们在一起。
父母都是奔九的人了,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我将他们接到城里来同住,他们给我生活带来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他们经常以身边的事例与朴实无华的语言提醒我:今天的生活很幸福!
我的小孙女今年三岁了,小孙女成了一家人的开心果,她爸爸妈妈、我与老伴都成天围着小孙女转,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陪伴她幸福成长。我父母也想插手,希望为她出点儿力。可是,家里照顾孙女的人实在是多,根本轮不到我父母出手了。母亲便感慨说:“如今的孩子,真是天福。”所谓的天福,是我母亲的口语,意思是孩子享受着天大的福分。这话从何说起呢?母亲又拿我的童年与孙女相比较了。
“你要感谢你爷爷呢。”
母亲对我说道。她这话我就不能理解了,我的爷爷去世将近六十年了,说实话,我对爷爷的印象都是模糊的,此时,母亲为何要我感谢爷爷呢?
原来,我们兄妹有四人,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那时,父母都二十刚出头,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正处于百废待兴时期,我家也是一穷二白,家里没有余粮,父母整天苦干,为一家人能早日过上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而奋斗。他们根本没有时间陪伴我,照顾我,我的爷爷奶奶虽然上了年纪,但也是整天下地干活儿,没有工夫照看孙子。母亲便将我白天带到工场去,他们干活儿,我在一旁玩耍。
但是,到了晚上,我要早点儿睡觉,父母还要在工场继续干活儿。母亲便将我一人留在家里,她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干活儿时,时常走神儿,将手里的活儿做错。她固执地设想着留在家里孤零零的我,孩子现在入睡了吗?孩子还没睡着的话,他一人在家会害怕呢,会无助地哭泣。而哭泣会使孩子更加害怕,因为孩子听出来了,屋里只有他一人哭泣的声音,没有人因他哭泣而及时出现,到摇篮边哄一哄他,安慰一下他。孩子会不会翻出摇篮来,跌落在摇篮外?这事以前曾发生过一回,好惊险呀,孩子的脸都擦破了。这可怕的设想,令年轻的母亲惶恐不安。这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个好心人出现,能帮她一把,照料她的孩子。谁知,母亲竟然梦想成真了,真有人帮她一把呢。
终于,在深夜时分,母亲做完了最后一件活儿。立刻,她转过身去,以最快速度飞跑回家。
到了家门口,见屋里灯还亮着,她心里稍为安定了一些。推开门一看,孩子已安然入睡,我爷爷就坐在摇篮旁打盹儿。顿时,巨大的幸福,向母亲扑面而来。母亲一天的劳累已抛到九霄云外,她心头悬着的千钧巨石,终于落地。
“你们回来了,那我也回去了。”
我的爷爷从迷迷糊糊中醒来,他站起身来,轻松地说道。我爷爷虽然生活得与我们同样艰难,但他仍一直关注着我们呢,当他得知孙子晚上有段无人照顾的空白时,默默地来到我身边,代我父母填上这段空白,直到我父母深夜归来。我爷爷不与我们住在一起,他还要走五六里夜路,回到自己的屋里。路上,没有路灯照明,小独木桥倒有三座。曾经,一座独木桥被大水冲断了,需要涉水过河。
父母又为我爷爷担忧起来,希望他一路平安,而第二天晚上,我爷爷又如约而至。
后来,我爷爷病倒了,按照弟兄们的约定,他应该住到父亲的大哥家,由大哥家人照料与临终关怀他。
但爷爷执意要住到我家,父亲便对爷爷说:“那我得回去与凤英先说一声。”
我爷爷认为父亲的态度是真诚的。随后,我父亲便告诉爷爷:“凤英没意见。”
我爷爷住到我家,他一病不起,一直躺在床上,直至临终。他一日三餐,都是我母亲端饭给他。有时,母亲深夜起来,为爷爷烧一碗热茶,我爷爷便不住地念叨:“天冷,你赶快休息吧。”
爷爷感谢我母亲耐心周到的照料。临终前一天,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大限即将来临,他说了一些临终吩咐的话,其中,特别有一句话,被我母亲牢牢记住。爷爷对我母亲说:“你是有福之人啊,将来,你老了,会有福享的。”
这是爷爷说的一句好话,可能是我爷爷对母亲额外的付出,多日不辞辛劳的照料表示感谢吧。可我母亲有点儿迷信,她认为老人临终时说的话灵验呢。她对这句话深信不疑。母亲虽是一名普通妇女,可她做事向来讲究人要积德行善,现在,又有了爷爷的临终之言加持,于是,她更加坚定地相信自己将来会成为有福之人。她曾多次重复这句话说与我听,当时,我以为,她鼓励我努力学习,将来好有能力成全她为有福之人的人生理想吧。
“那一年,你还记得吗?”
“哪一年啊?”
“就是你拾到一块洋钱,然后,我们一家开开心心过年的那一年。”
“记得,记得。”
这是大伯与父亲在年夜饭饭桌上经典的对白。他们说的那一年,时间是解放前,父亲与大伯是横跨新旧两个社会的过来人,他们有资格这么说。印象中,他们每年过年时,弟兄俩都要聚在一起喝压岁酒。桌上的菜肴,每年都有新花样出现,但忆苦思甜则是他们兄弟俩一道固定不变的下酒菜,每逢岁末,我们家强烈的幸福感都由此而来。
我父亲与大伯生于新中国成立前,从前,每逢过年时,他们都要到南方逃荒要饭。他们俩虽是孩子,但已肩负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在家家户户准备年夜饭的时刻,他们仍流连在菜场上,捡拾人家的蔬菜黄叶与弃菜,准备带到举家逃荒到南方去的小破船上,供家人糊口度年。
那时,大伯是位身材瘦小的孩子,他在买菜的人群里徜徉,目光敏锐地捕捉着家庭主妇们手里剥下的蔬菜黄叶,随时准备出手,将她们抛弃但仍能食用的蔬菜在落地前接住,避免弃菜落地再遭到践踏。突然,大伯有了重大发现,他从人缝中迅速钻上前去,一脚踩住什么,身子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直站在那里,寸步不移。弟弟见状,知道有情况,迅速跻身过去,准备接应哥哥。但见哥哥对他视而不见,故作冷漠。而有一位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儿,被她母亲一手搀着,母女俩在菜场上缓缓前行。突然,小女孩儿停下脚步,小嘴里念叨着兄弟俩听不懂的苏南方言。休说弟兄俩听不懂小女孩儿的语言,就是她的母亲,此时一心想着买到称心如意的食材,也未明白小女孩儿嘴里嘟囔什么呢。她母亲认为,没有理由在小叫花子跟前停下脚步,因而,强行拉走了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远去后,大伯立刻弯下腰去,抬起脚步,将脚板下压着的一块闪闪发亮的银钱取出来。原来,这是那位母亲给小女孩儿拿着玩儿的,小女孩儿丢了钱,急得口中乱嚷,可她母亲一时没有醒悟,待她明白过来,回头再去寻找时,我父亲他们与这一块银钱,都已消失得无踪无影。
弟兄俩有了这一块银钱后,甭提多高兴了。后来,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他们童年时代唯一得到的最令他们快乐的压岁钱。这意外的收获,使弟兄俩如暴发户一般,上面馆吃碗面条,回菜场买捆像样的正品菜。并且,随着这些正品好菜带上船,也将过年的快乐带到了逃荒的破船上,让爷爷奶奶与姐妹们都过上了一个开心年。
接下来,弟兄俩互揭对方的“糗事”,又一次举杯共饮后,冷不防,大伯突然问我父亲道:“你被南瓜砸昏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你搬了南瓜就跑,却将我遗弃在田野上不闻不问。”
“我是怕有人来抢我们的南瓜,而你一个小叫花子躺在地上,无论多久,都是没人敢要的。”
弟兄俩说到这里,相视一笑,他们再次相互碰杯,杯中酒遂一饮而尽。
又一年的年末,他们的年夜饭仍无着落,弟兄俩继续奔走在江南的田野上。这次,他们不是在菜场上碰运气,而是在田野上奔走,但目的都是一样,寻找食物充饥。此时的南方田野上,也是一片空旷萧条的景象。所有的粮食庄稼都已被主人收获进仓了,即使一星半点儿的遗漏,也早已被他们先前取走了。他们无望地奔走在田野上,幻想着能再遇见一次果腹的机遇。
这是一架抽水的风车,十六根立地木柱支撑着风车,地上的藤蔓植物攀缘而上,但现在是冬天,所有的藤蔓都枯萎瘦身了。
弟弟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突然,他眼前一亮,只见,高高的风车顶上,一堆枯藤堆放的地方,一只大南瓜被寒风吹得暴露出来,被他率先发现了,随后,大伯也看到了,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南瓜!”
但如何摘取这只大南瓜成了难题。木柱在风中摇晃,攀爬是不可以的,用木棍捅南瓜,可一时又找不到足够长度的木棍。弟兄俩搭起人梯,我父亲站在大伯肩上,用木棍反复地捅那只南瓜。那只南瓜像成精了似的,它已习惯于高高在上,它的地位,牢固得很。
在他们捅到第九九八十一回时,南瓜掉落下来,它不偏不倚,正好砸中弟弟的脑袋。弟弟被砸晕过去,随南瓜一起着地。南瓜因为弟弟脑袋所起的缓冲作用,落地时,依然是一只完整的南瓜。南瓜与弟弟,并躺在地上。哥哥作出了令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选择,他毫不犹豫地抱起南瓜,向小船方向飞奔而去。
送完瓜,哥哥这才不慌不忙地返回来,接弟弟回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