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
作者: 卓美
天黑下来的时候,地也跟着黑,黑就跟传染病一样。父亲在关羊圈门,羊圈门关得住羊,关不住黑夜。父亲正在离开那栋漆黑的羊圈,他黑黑地朝家走。
我站在门口等,等我们六兄妹的灯火回家。
点灯,你手头,得有灯火引子。
父亲摸索火柴,一擦,一朵火花将黑夜烧开小洞。火花从火柴这头开到那头,献祭一般。煤油灯被父亲挂在炉灶的长烟囱上,启明星样地挂在高处。我举手去烘,掌心生出一朵暖。可那朵暖不会流淌,不会朝我掌心以外的地方流淌。我依旧很冷,从年头冷到年尾。模糊的母亲在家里转来转去,她唠叨个没完,说猪圈门被猪啃坏一块,说白天的风差一点把人扯碎。话锋一转,她又扯到我学习不好被留级的事,还扯到我弟弟跟人打架,被人揍个乌眼青。东拉西扯过后,母亲将话题转回一盏煤油灯。
白天,母亲在门口正要往煤油灯里边添煤油,大公鸡撵惊慌无措的麻母鸡,大粗腿一带,小半壶煤油被带倒在地。母亲用干毛巾蘸,玩命拧,妄图拧出一缕煤油。而那条干毛巾侵吞了所有的煤油。事情造成的结果是,在我父亲去十八里外的乡场买煤油回来之前,我们要经过几个黑灯瞎火的夜晚。“噗”,母亲一口将灯吹灭。在手电筒的光柱下,她拧开灯盖将灯芯朝下攒,一毫米一毫米地攒,将灯芯攒至即将消失的地步。母亲要让煤油灯的小火芽再小一点,小成一颗黄豆,小成一个顿号,小成一个意思,一户人家还有灯火融融的意思。并不是煤油意外损失母亲才那么干,那么多年了,在母亲手下,没有一盏煤油灯能长到蚕豆那么大。
“只要心头亮闪闪的,怕什么黑,怕什么暗。”这铁器般落地有声的话,出自我母亲之口。
墨水瓶想不到的是,它头顶上居然长出来一盏灯火的嫩芽,那嫩芽,是一户人家黑夜的一个伴儿。
经过一段不点灯的日子,待父亲从十八里外的供销社买来煤油,也没见母亲点灯。你催她点,她道“你们又不写作业,点不点能咋个。咋个?屋头黑漆漆的心烦得很?你们如果得心烦病,点十盏灯也医不好”。母亲的话,一贯锋利。
火是一种光源,可它的红、它的光焰,被几个铁圈圈盖在铁炉子的肚腹里边。我们一家八口就那么坐着,水泄不通地围着个凹面的铁炉子。我们兄妹六个看不见彼此的灰头土脸,看不见彼此的黄瘦,找不见彼此发丝上的累累硕果,那些皎洁又饱满的名叫虮子的小玩意儿。庆幸的是,人的想象没被黑夜的黑束缚。我的心,紧跟着母亲去拜访她话语中的光源跟画面,拜访她故事中的地盘业主,拜访干天麻样的瘪老太婆,拜访浑身朝气的小年轻。跟着母亲的故事,我去过故事的所有现场,秦朝的咸阳,唐朝的长安或洛阳,清朝的盛京或北京,哪哪我都去过。很多时候,我会抢先一步抵达故事要抵达的地方,我站在那等,等母亲啰唆的情节跟上来。母亲漏掉的细节,我会自作聪明地补上,甚至,我会用一个更精妙的转折去武装母亲的故事,让故事出现不同的结尾,让它更完满更离奇。我呆头呆脑地坐着,灵魂东一趟西一趟地杀。我人在黑夜,心去到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去到大雾深处,风中、雨中,以及彩虹之下。有多条道路供我突围,从黑夜深处突围。时日渐久,我发现黑夜既狭窄又辽阔。黑夜的狭窄,是触手可及的狭窄。黑夜的辽阔,是无垠的辽阔。白天,我们都被眼睛里的事物拖累。黑夜的黑,其实是一种假象,蒙蔽灯火的假象。
母亲讲故事,讲到好玩处我们咯咯咯地傻笑,如同一窝傻猫拿自己的苦日子取乐。慢慢地,我们习惯了黑夜,不再催父母点灯。我们摸黑洗脸洗脚,从此屋摸去彼屋。我们摸黑起夜,去五十米外的茅厕。
黑夜之下,我们睁开双眼,却不用眼睛看路。
来自浙江的撵着花跑的养蜂人又撵花去了。摞得高高的一车蜂箱一晃一晃地歪过来,歪到我家门口的小溪沟上,“哐”的一声巨响倒下去。我发疯样地奔过去,像是去救人。天空暗下来,那是千万只蜜蜂带来的黑夜。我胡乱抽打,我听见自己被下油锅般的喊叫声。那养蜂人从驾驶室爬出来蹲在地上大喊,声音破气。以为他喊救命,实际他喊“蜂歇、蜂歇”。我号叫着杀出蜜蜂的黑夜,杀进家门的时候天亮了不少。母亲从里屋冲出来,神色惊慌如同天塌。将我的脑壳摆在八仙桌上,母亲用盐巴腌我的头。读不成书了,母亲托人捎信给我请假。我头重,脸木拽,脖子上仿佛装了个大簸箕。我去照镜子,长死的眼睛睁不开。我母亲拉我坐在家门口,拉盲姑娘一样。我坐在哪都一样,哪都一码黑。我摸头皮上的盐粒,摸虮子一样一粒粒捉下来,一捉就是大半天。
那是一场意外为我创造出的黑夜,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我脑袋瓜一刻也没闲过,我一次次回到被群蜂攻击的惊悚现场,耳畔一次次回响起“蜂歇、蜂歇”的喊声。那么多蜜蜂制造出的黑暗天空,是我没有听说过的天空。很奇怪的是,我冲进家门的时候,疼痛才真正开始。恐惧能淹没疼痛,这是真的。
我顶着大脑袋扶着墙根走路,从前门转到后门。天煞黑的时候,我母亲说:“有个怪东西朝我们家走来,像人又不像。”后来,我听见唐老师的声音。我看不见他,可我的眼睛毕竟有缝,我眼睛的缝淌下两串咸东西,我嘴角尝到了不浓不淡的咸。我这头叠在膝盖上走路的驼背老师,他历经艰辛爬十八里山路,来到这群山之巅的草原,来看他的憨包学生。他有一对鼓溜溜的大眼睛,他脑门上大汗长淌。他左手提几个鸡蛋,右手抱两捆火把,像个没落的小地神菩萨。这是我母亲对唐老师形象的描述。唐老师跟我道别,他让我安心养着,等回学校他给我补耽搁的功课。我眼睛的缝又淌下两串咸东西。我听见火把窸窸窣窣的声响远去。我睁不开眼睛,可一支火把在黑夜的鲜艳,被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知道,黑夜会吃干净火把,可弯弯绕绕的山路以及这苍凉的人世,毕竟有一场明亮经过。
唐老师都走那么多年了,那火把还活在世上。那火把跟我的命一样长。
跟父亲放羊,他总会顺路打些柴草。到山坡顶上,他把一路攒下的柴草藏在不起眼的小石洞里。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十几个牧羊人围住一堆火取暖,青紫的手掌盖在火堆上。天空低沉,山河皎洁,牛羊散落。父亲往火堆上添柴,尽心侍弄一堆烟火。父亲说,人,要为大雪天准备一些柴草。
高原上的春风太野,野得没路数,野得不像春风。羊不怕风,它们边走边吃,吃个不抬头。云怕风,大风吹跑了所有的云。天空只好一个劲地蓝,蓝得人心跟着宽敞,跟着荒芜。父亲带我躲到背风处,我们耳朵边呼呼作响的天地瞬间消停。寻来两块石头,在石头上放一小团干火草。“咣咣”的,父亲让两块石头干仗,他在制造碰撞,硬碰硬,碰出火星。火草出现一股灰烟,魂魄样的灰烟之后,有一尾蓝心黄边的火叶子长出来。干火草化成灰烬之时,父亲的叶子烟被点燃,他脸上,显现出大功告成的欣慰。
那么多年了,没啥成就。我仅仅是,努力找回来了一些人、一些事,并以白纸黑字怀念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