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的纸鸢

作者: 冯爱霞

断线的纸鸢0

我的父亲是一位老军人,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他肩负着“探亲并寻觅伴侣”的使命,回到了家乡沂蒙老区的一个山村。

这消息,如同春雷般震撼了整个村庄,巷道里人潮涌动,水泄不通。

“娘,娘,我回来了……”父亲一声声呼喊,奶奶颤抖的双手,不停地摩挲着,她不敢相信,儿子竟然还活着。父亲参军近十年,音信全无,奶奶的眼睛都哭瞎了。早年,奶奶听人讲,山上的战斗牺牲了不少同志,儿子可能就在其中。当胜利清扫战场时,爷爷连夜用小推车,推着小脚的奶奶,磕磕绊绊地来到阵地,扒开一个个牺牲的战士辨认,有一位像是自家的儿,奶奶扑上去就大哭,等冷静后才发现是认错了。爷爷说,他们都是父母的孩子啊。大家这才含泪协助解放军掩埋好了战士的遗体。从那时起,奶奶常站在村口伴着泪水遥望。如今,高大的儿子就站在她面前,母子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流如雨。奶奶惊喜地喊着:“儿呀,儿呀,真的是你吗?”

当媒人来到姥姥家提亲时,母亲从门缝中窥见,曾经瘦小的邻家男孩,已经成为一名威武的解放军军官,心中充满了敬意与羞涩,欣然接受了婚约,后来,她随父亲来到了潍坊昌乐驻军部队。上世纪70年代初,我降生在那里,是父母的老来女。

一天,父亲带我来到了潍坊市。市区内大街小巷熙熙攘攘,自行车的铃声,百货大楼算盘的噼啪声,菜市场上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我看到有些孩子拽着风筝随风奔跑,便央求父亲也给我买只,父亲竟然答应了,带我穿街走巷,寻到了一家院落。

院子里的老艺人宛若一位魔法师,轻巧地将竹条、彩纸和绸布变幻成空中的精灵。老爷爷和蔼地问我喜欢什么,我兴奋地回答说喜欢金鱼。他立马说:“好,金鲤鱼跳龙门,吉祥如意!”老爷爷选出坚韧且富有弹性的竹条,刀削、打磨,随后,点燃酒精灯轻烤,那些竹条宛若舞者,弯曲成优雅的弧度。他再将这些竹条排兵布阵,用细线将它们紧紧地绑扎,不久,一个立体的金鱼骨架就呈现在眼前。接下来,老爷爷取出一张白皮纸,平铺在桌上,用红、黄、蓝三原色调出了五颜六色,他提起画笔,仔细描绘,红艳的鱼头、精致的鳞片、斑斓的色彩,最后以点睛之笔,画出了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一条栩栩如生的红鲤鱼跃然纸上。他再沿着图案留边裁剪,然后用黏胶将图案与骨架紧密地糊在一起。最后,再为风筝安装上色彩鲜艳的绸布尾巴。六角线轴是“线桄子”,可以旋转放线,让风筝飞得更高。

午后的阳光如丝绸般柔软,父亲牵着我的手,左转右拐来到了潍坊古城墙下。只见一面残垣,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孔洞,还有青草与野花在裂缝中顽强生长,犹如不息的生命破土而出。我放下风筝,就要攀爬,被父亲严厉制止。他表情凝重,仰望着伤痕累累的老城墙,抚摸着那大小不一的孔洞,张开双臂,把脸贴了上去,似乎与老友相拥。我惊奇地问:“爸爸,你怎么了?”他说:“这些洞,都是弹孔。”他慢慢放下手臂,低沉又亲和地讲:“老战友们,我来看望你们了,再过些日子,我就转业回地方了,离你们就远了……现在家中一切安好,请你们放心吧!”我疑惑地看着他,依偎在他的身旁,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那是1948年的春天,乍暖还寒,夜幕深沉如漆,潍县战役打响了。父亲作为华东野战军山东兵团第9纵队的一员,也参战其中。战斗异常艰难,城门久攻不破。这座老潍县石城墙,高约15米,底座厚实近9米,顶部宽6米,甚至能容纳汽车行驶。国民党军队在城外还精心布置了三道防线,地雷、护城河、子母堡群、铁丝网等重重防御,构成了一道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据历史记载,石城墙起源于汉代,历经十几次翻修加固,素有“鲁中堡垒”的威名,数百年来,未曾有军队将其攻克。

当时,老潍县城内外炮火连天,震耳欲聋,烟雾弥漫。战士们如一群下山猛虎,先向潍县西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势。面对高耸坚固的城墙,连续数日的炮击也微乎其微。执行爆破任务的战士们,发挥聪明才智,凭借自制的“滑轮爆破杆”,在敌人猛烈的机枪扫射下,勇敢无畏地冲锋,来到城墙下拉响导火索,炸药包的巨响此起彼伏,有的勇士在爆炸的火光中倒下,鲜血染红了大地。随着一声声的炸响,那十几米高的城墙,先被炸开了两个四五米宽的大豁口,79团突击队顶着如雨点般的石块,用肩膀扛住了云梯,即使浑身血肉模糊也依然屹立不倒,战士们前仆后继地爬上城墙,将鲜艳战旗立在潍县西城墙上高高飘扬。

守城之敌,负隅顽抗,突破口周围的战斗愈发残酷。敌人飞机的轰鸣声,大炮的狂轰乱炸,试图压制我军的后续部队。面对蜂拥而至的敌人,突破口随时都有失守的危险。全团人员在石城上下展开了殊死搏斗,有的战士与敌人扭打在一起,从城墙上摔落;营教导员胸部中弹,鲜血染红了城墙。弹药耗尽之际,战士们便用石头、刺刀、铁锨与敌人展开肉搏战。

危急关头,一群英勇的5连战士,冒着枪林弹雨悄然爬上了城墙,他们肩负着深入城内的重任,为后续部队开辟通道。城墙之上,狼烟滚滚,15米高的城墙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战士们放下长长的梯子,却无法触及地面的踪影。有人用绳索和绑腿布相连,试图够到地面,也未能如愿。而此时,敌军的探照灯光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慌忙集中火力封锁,梯子被炸断了,绳子被炸飞了。

曙光渐露,微弱的光芒穿透了阴霾。眼看战友一个个倒下,剩余战士们心急如焚。5连一名副指导员把手枪往后插紧,挺身而出,高喊着:“共产党员跟我往下跳!”便义无反顾地跃下那高耸的城墙。紧接着,一个个战士如片片雪花般飘落,如个个陨石般撞击地面……有的战士永远地倒在了城墙之下,有的战士醒后匍匐前行,继续作战,有的战士艰难地站起,一瘸一拐地又投入了战场。

面对从天而降的勇士们,敌军进行了疯狂的围攻,战士们拖着伤残的身躯,斗智斗勇,一直坚持了十几个小时,最后他们退守到几间房屋内,敌人的子弹如雨点般落下,剩余的战士们留下了最后的手榴弹,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时,太阳冲破了乌云。在生死关头,后续部队突进城内,围攻的敌人溃败逃散,5连坚持到最后一刻。一百六十余人的连队,跳城后,有的当场牺牲,能参加战斗的105人中,只剩下16人,没有负伤的仅两人。政委赶到后,紧紧抱住一个个血肉模糊和被硝烟熏黑的战士,留下了激动又悲壮的热泪。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大部队入城赢得了宝贵时间。潍县战役胜利后,那个团被光荣地授予“潍县团”称号。

接着,他又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在激战中,父亲感受到了背后敌人的杀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英勇的战士挺身而出,从敌人的后方将其击毙。随后,父亲与这位战士背靠着背,共同战斗,终于杀出了重围。

我好奇地问:“后来,你们见面了吗?”父亲的眼圈红了,情绪激动,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攻城胜利后,我四处寻找他,想亲口道一声‘谢谢’,但得到的消息是,他也……”父亲把脸转向一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渐渐低沉,“壮烈牺牲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我和父亲都沉浸在这份沉重中。许久,父亲挺直腰板,面对着老城墙,整装立定,扬起手臂,行了一个长长的庄严军礼。

父亲抹了抹眼角,说:“走,咱们也去放风筝。”我从故事中回过神来,跟随父亲在老城墙下奔跑,线轴在手中时紧时松,那摇头摆尾的金鱼风筝,在蓝天中自由翱翔。

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急忙收线,却不料风筝被城墙的一角缠绕,我用尽全力拉扯,线突然断了,风筝在空中翩翩起舞,随风飘向远方。我无助地伸出双手,向天空大喊:“风筝,断线了!”父亲快步走来,无奈地仰望着,意味深长地说:“孩子,记住,风筝是从这里起飞的。”

不久,当兵30年的父亲就要转业到地方了,父亲与战友们一一握手,母亲流着泪与邻居们拥抱,哥姐和我也与伙伴们告别,我们全家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部队大院。

在父亲弥留之际,组织上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和牺牲的战友们相比,我已经很幸运了,事后不要搞吊唁活动,不要影响到同志们的工作。”说完,父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似乎有千言万语。

我流着泪,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他慢慢闭上双眼,喃喃地说:“潍坊……老城墙……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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