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作者: 邢庆杰
一
收到卢慧萍的微信时,肖飞正躺在病床上看《愤怒的葡萄》。这是美国作家斯坦贝克的长篇代表作。他是先看了电影,才买了小说的,在床头放了几个月,还一页没翻过。这次来省城住院,顺手带了过来。
她在微信里问:你最近干吗呢?昨天晚上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见你全身是血,刚翻了你的朋友圈,老多天没动静了,你没事吧?
他查出癌症是近几天的事,整个衢城只有金仁平知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心灵感应?或者是量子缠绕?她感应到了我的病?再或许,是卢慧萍的家人中有几个患癌去世,她对癌症这个病特别敏感……肖飞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
这时,卢慧萍的微信又过来了:到底怎么了,快说,我都急死了!以卢慧萍的性子,他要是再不回复,她的电话就会追过来。肖飞赶紧编写了一个微信:刚才开车了。别胡思乱想,我挺好的,只是最近比较忙,没有闲心玩儿微信。卢慧萍马上回复了一个笑脸。
二
认识卢慧萍时,她刚满18 岁。
他的老家肖家村,是个百十口人的小村,人均只有几分地,靠种粮食难以维持生计,村里家家户户都种菜、卖菜。肖飞初中毕业后,在家帮母亲侍弄那二亩半责任田。二亩用来种玉米、麦子,半亩用来种菜,供两个弟弟读书。他学习其实是不错的,但家境不允许他再读了。父亲去世前卧床两年,欠了信用社一千多元的贷款,到肖飞初中毕业时,这笔钱连本带息已经涨到了一千五百多元。那时,一个壮汉在建筑工地干一天活儿只有三元钱的报酬。这一千五百元对于当时肖飞这个家庭而言,无疑是一笔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巨款。肖飞辍学后,每年的夏季至秋后,除了争秋夺麦的农忙时节,几乎每天都要去县城的农贸市场卖菜。有一天,肖飞的自行车在路上断了链子,十几里的路程,有一半是推着过来的。当他推着满满的两篓菜来到菜市场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他在菜市场转了两圈儿也没找到一个空位,连累带急地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的汗衫都浸透了。正当他犯愁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冲他喊:唉,别转悠了,到这里来吧。
他循声一看,是一个姑娘,瓜子脸,有点儿黑,模样却很俏丽,尤其是两只眼睛,乌黑透亮,像能把人穿透。他经常见到这个姑娘,有几次两人的摊位还紧挨着,需要上厕所时,都曾委托对方照看过摊位。姑娘的菜快卖完了,她利落地把剩下的菜归拢成一小堆,空出大半的地方。肖飞赶紧把车子推到摊位后面,姑娘帮他把两只盛满蔬菜的竹篓搬下来,放到摊位上。直到这时,他才擦了擦脸上的汗,冲那姑娘笑了笑。
姑娘冲他瞪了瞪眼,笑啥呀?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他这才感觉到了失礼,赶紧说,谢谢,谢谢!
姑娘把脸扭到一边,嗔道,不是真心的,不稀罕!
肖飞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儿,脸涨得通红。
她家在县城边上,离菜市场很近。从这一天起,姑娘就担负起帮肖飞占摊位的义务。
这是上世纪90 年代初,大多数农村男孩儿十七八岁就结婚,到了法定年龄再去领结婚证。像肖飞这种年过20 岁既没结婚也没订婚的,都是家庭条件较差的。母亲为了肖飞的婚事,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她到处托人保媒,但是人家一打听肖飞这种情况,家里负着债,下边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弟,都唯恐避之不及。村里的媒婆给介绍过几个条件差的,有因挑剔误了青春的大龄姑娘,比肖飞大五六岁,有的是在娘家打过胎,还有过短暂婚史的……肖飞坚决不接受。他给母亲说,咱家是穷,但你儿子不想捡别人剩下的,宁可打光棍也不要。肖飞生长在离县城十几里的偏远乡村,骨子里偏偏有一种浓厚的浪漫情怀,这与他在中学读书时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有关。他不想和别人一样,靠媒妁之言成就自己的婚姻。他渴望小说里那种邂逅,渴望美好的爱情……而且,他觉得自己会有这种能力和运气。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自己也搞不清,作为一个农村的穷小子,他当时哪来的底气。
肖飞在上中学的时候,教语文的程老师对他的作文很是青睐,每一篇都要在作文课上朗读。初三时,程老师把他的一首小诗投到县文化馆的内刊《幼苗》上,竟然发表了。就是那十几行不足百字的“作品”,竟然点燃了他的文学梦想。毕业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熬夜看书写作,他的目标很明朗,要成为一名作家。程老师曾告诉他,他们村有个高中辍学的文学爱好者,名叫李毅,在家一边种地,一边刻苦创作,后来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被调到地区文联创作室,当了专业作家,一家人都进了城,还分了住房。肖飞把这个从未谋面的李毅当作了自己效仿的楷模,他曾在《儒林外史》中读到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锦句,坚信只要当了作家,当下面临的所有困境都会迎刃而解。他已陆续在省市级刊物上发表了十几部中短篇小说。他根据村里一位伤残军人的自述,写了一部抗战题材的中篇小说《血色村庄》,很快在《西北军事文学》发表,并获得了“衢城市优秀文学作品年度评选”一等奖。
卢慧萍的家境比较殷实。父亲在村头开了一家小卖部,母亲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她姐姐在齐城化工总厂当技术员,大哥是城关镇小学校长,二哥中专毕业后分配在镇政府当了干部。只有她不爱读书,中考落榜后任凭家里人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肯复读了。
卢慧萍关注肖飞,是从肖飞看书开始的。菜市场从中午一直到下午的四五点钟,非常冷清。在这个空当,离家近的,都回家歇着了,离家远的,有凑到一起打扑克、下象棋的,还有的倚在菜篓子上打盹儿。肖飞用这个时间来读书,他每天都随身带着一本书,下午一个人躲到僻静地方读书。卢慧萍在学校读书不上进,却喜欢看“闲书”,像《封神演义》《西游记》之类的,还有金庸的武侠小说,拿起来就放不下。两人熟悉了之后,卢慧萍开始向肖飞借书。卢慧萍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常借卖菜的间隙询问他,他都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卢慧萍天天给肖飞占摊位,作为回报,肖飞除了借给她书,偶尔还会买点儿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和她共享。以前肖飞可舍不得花这个钱,甚至在天热的时候,他还给她买过几次雪糕。这样一来二去的,周围几个卖菜的大嫂就开他们的玩笑,戏称他们是“小两口儿”。起初两人还都有些不好意思,时间长了,两人看对方的眼神里,都有了浓情蜜意。如果有一个没来,另一个就掉了魂般,一整天打不起精神。
随着时光流转,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每天傍晚,两人卖完菜后,肖飞都会把卢慧萍送到村口。再后来,他们开始钻树林子,每天都待到很晚才依依惜别。
卢家村有好几个在菜市场卖菜的,有一个还是卢慧萍的院中大爷。两人恋爱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起初情况还好,卢慧萍的父亲除了他的小卖部,什么事都不管,家里事都是妇女主任说了算。妇女主任是资深村干部,思想觉悟非一般农村妇女可比,她并不认为女儿自由恋爱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再说,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两年村人给她介绍过几个,都被她过滤掉了。两人的事情“败露”后,妇女主任用手指戳着女儿的额头说,怪不得你这小妮子挑三拣四的,心里有人啦,怎么不早说呢?
卢慧萍以为母亲这是默许了,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肖飞。肖飞一直担心两人的事最终会遭到卢慧萍家庭的反对,现在总算踏实了。他的心刚放到肚子里,事情就风云突变。卢慧萍的母亲悄悄去了一趟肖家村,想看一看女儿以后的家。很不幸,她看到了肖飞家那破败低矮的土房子,又对几个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太太进行了旁敲侧击,把肖飞家的情况摸了个底朝天。妇女主任气坏了,他家这种条件,居然也敢打俺闺女的主意,这不是诈骗吗?回来后,她就给女儿摊了牌:她宁可死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一个晴天霹雳,在两个年轻人之间炸响,两人都蒙了,不知该怎么办。后来肖飞想出了一个主意,当然,这也是他在文学作品中借来的:私奔。无奈两人都太嫩,远远不敌妇女主任的老谋深算,事情还在谋划阶段就漏了馅儿。卢慧萍想到马上要和心上人去闯荡江湖,前途未卜不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整日心事重重的,被母亲看出了端倪。精明能干的妇女干部连唬带诈,不消片刻就套出了女儿的阴谋。结果可想而知,卢慧萍立即被软禁了。
肖飞在卢慧萍的大爷口里得知消息后,急得差点儿丧失了理智。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恳求卢大爷去侄女家里求情,促成他们的好事。卢大爷是个直性子,他大着嗓门儿冲肖飞嚷道,求情说好话有啥用呀,她娘就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你要是家里盖上五间红砖到顶的新房……你要是个工厂的正式工人——是干部就更甭说了,她巴不得上赶着把闺女嫁给你……肖飞一听,几乎绝望了。他家里的账还没还清,到哪里弄钱盖新房?正式工人,像他这种只有初中文凭的农民,也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亲戚提携,想当工人势比登天。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天上却掉下一个大大的馅饼,恰好砸在了卢慧萍的头上。县化工总厂大规模扩建,占了卢家村的地,不但补偿了一大笔钱,还给了村里20 个招工名额。这种好事当然不能绕过作为村干部的妇女主任,于是卢慧萍就得到了一个招工名额,马上要“农转非”,成为拥有城市户口的正式工人了。妇女主任长出了一口气,幸亏自己提前“考察”了一下那个农村小子的情况,否则自己可亏大了。
妇女主任的这口气还没出匀,就被一个意外气晕了:卢慧萍居然怀孕了。
卢慧萍当月的好事没来,心里害怕,就告诉了母亲。作为分管计划生育的村干部,查验这种事当然是小菜一碟。结果出来后,她恨不得拿把刀去把卖菜的那个穷小子给劈了。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这事儿只能烂到肚子里,张扬出去,吃亏的只有自己的闺女。男欢女爱,这本是两相情愿的事儿,谁也奈何不了人家。她把打胎药掺在红糖水里,告诉女儿这是调节例假的,喝下去就会正常。女儿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几小时后,当她明白喝的是什么时,已经无法挽回了。
肖飞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他仍然每天在菜市场卖菜,盼望能出现奇迹。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肖飞以前对于相思的理解,仅仅限于小说里的情节,这一次才知道思念一个人有多么的痛苦。他写了一首情诗寄给卢慧萍,希望她能冲破牢笼来和他相会。
那封信不幸落到了妇女主任的手中。她没什么文化,就把信拿给当小学校长的大儿子。小学校长看了信之后对母亲说,坚决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在妇女主任的授意下,小学校长起草了一封信,然后让邻家一个正上初中的女孩儿抄写了一遍,寄给了肖飞。信是以卢慧萍的口气写的,大意是说你的来信我收到了,但家里人都反对这门亲事,还有,自己马上要进入县化工总厂当工人了,两人已不适合在一起。当前,家里已经给她订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开酒店的,条件非常好,下个月就要结婚,请肖飞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了……最后,还另起一行写了三个字:请自重。最后一行是落款:卢慧萍。
肖飞从没见过卢慧萍的笔迹,一见到这娟秀的笔体,认为这就是卢慧萍的亲笔信。他打开信封的第一刻起就有不好的预感,越往下看,心情越是沉重,看到最后,“请自重”这三个字彻底激怒了他,也严重刺激了他的自尊。什么意思?难道我会要死要活地纠缠你?还有“开酒店”这三个字,是让他清楚自己多么的贫穷……肖飞看完这封信,眼前一片漆黑,心碎了一地……他认定卢慧萍在世俗观念影响下变心了,但他心里并没有恨,痛定思痛之后,反而觉得让卢慧萍放弃“开酒店”的家庭,跟自己去那几间破旧的土房里过日子,才是最大的不公。
肖飞决定离开伤心之地,外出闯荡。恰好,这一年他的大弟弟肖龙初中毕业后辍学了,他就把种地、卖菜的重任传递到肖龙手上,孤身一人来到了二百多里之外的衢城。
三
去年,肖飞在衢城市文联领取中篇小说一等奖时,认识了一个写小说的文友,名叫金仁平。他在《华东时报》驻衢城记者站任副站长,是中篇小说二等奖的获得者。颁奖晚宴上,两人相邻而坐,一场酒喝下来,竟有了相见恨晚的意思。两人一论年龄,金仁平35 岁,肖飞23 岁,竟是一个属相,这让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了一分。晚宴结束后,金仁平意犹未尽,又邀肖飞去街头撸羊肉串喝啤酒,边喝边聊小说,一直聊到天亮,喝了两箱多啤酒。肖飞乘金仁平上洗手间的空隙,悄悄把账结了。一百多元,当时是一个正式工人半个多月的工资,也是肖飞来到这世上二十多年来最大的一笔开销。但他觉得值,人家大城市的人,不嫌弃自己,应该投桃报李。金仁平敬佩肖飞的写作才华,没想到他一个收入低微的农民竟然抢着买单,这更加深了他对肖飞的好感。临别时,金仁平握住肖飞的手说,兄弟,什么时候想来衢城发展,就去记者站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