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家人
作者: 张忠义
主要人物
1.太爷爷:排行老大二太爷爷
2.我爷爷:张志宽,老大
我奶奶:高增福
二爷爷:张志福
三爷爷:张志禄
3.大爸:张凌云
二爸:张步云
大姑:张桂云,乳名亮亮
二姑:张起云,乳名碗碗
我父亲:张根云,男丁排
行老三,务农,经商
三爸:张发云,叔伯辈,比我父亲大两天
四爸:张胜云
五爸:张德云,安塞保育小学毕业,干部,后务农
三姑:张秀云,乳名秀秀,又称秀姑
三姑父:姜崇山,会计
童养媳奶奶
我奶奶八岁时,随父乞讨,来到了永坪镇。奶奶的父亲得重疾,奄奄一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给奶奶背上插了一根甘草(谷物秸秆),指的是拟将女儿卖掉。
刚巧,我的太爷爷(曾祖父)路过,就将父女俩接到家中,给他俩盛了一大碗小米粥。三下五除二,父女俩喝了精光。这时,奶奶的父亲告诉我的太爷爷:“家乡干旱闹荒灾,实在没办法,流落到此。我快不行了,将女儿送给你们当童养媳,给我一点儿活命的粮食就行。”
太爷爷看着女孩,女孩却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太爷爷问道:“女儿几岁了?”
父亲答道:“八岁了。”
太爷爷又说道:“你准备卖多少呢?”
父亲答道:“随便,你看着给。”
太爷爷说:“我看这样吧,你先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把病养好,现在六月刚过,女儿八岁了,我就给你八升糜子种子,你赶快回去,种一茬儿晚秋庄稼,也许能度过这个荒年。”
本来奶奶的父亲还想多要点儿,看到太爷爷已把话说满,也就未敢再吱声,害怕太爷爷反悔,就点头同意了。
大约住了半个月后,奶奶的父亲已基本痊愈了。
我的奶奶也与张家人混熟了,贪玩儿好动的性格也招人喜欢,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家庭。
临别了,大伙觉得太爷爷给人家八升糜子太少了,要么给上一斗(一斗是十升)算了。可具有晋商传承的太爷爷死活不同意,说:“给多了,有失我的身份。”只是送他走时,又给了几块银圆算作路费盘缠。
老父亲望着已吃得脸色红润的女儿说道:“你寻了一户好人家,好好听话过日子,可千万不要忘了你的娘家,佳县高家石畔老高家。”说完后,老父亲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当奶奶刚明白过来是咋回事时,父亲已走得很远了。这时,她连喊带叫地跑去,可怎么也追不上父亲。也许,父亲害怕女儿追来,强忍着病痛,健步如飞般跑上了山头,融入沟壑交错的大山之中。
就这样,太爷爷用八升糜子,给我爷爷娶了个童养媳。而我的奶奶一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娘家人。
为什么说太爷爷有晋商做派呢?其实太爷爷也有一段辛酸的往事。
太爷爷兄弟两人,他是老二,在大哥十六岁结婚那天,五岁的他被人贩子骗走,从此一去不回。
让人没想到的是,人贩子并非别人,而是经常在家乡一带挑担卖货的山西小货郎老王。老王当时已四十多岁,经常担一些针头线脑、家常用品,敲着“拨郎鼓”,遇集在街上叫卖,不遇集时就到乡下吆喝叫卖。此人随和会说,待人实诚,遇到穷人家买不起时,也会赊账,或者用一些粮食谷物兑换,在前乡后村的百姓中,口碑还不错。但为什么要骗走我的太爷爷,这件事也很难说清楚。
好在老王头对我的太爷爷还真不错,给太爷爷买了一些好吃的、好玩儿的,连哄带骗,跋山涉水,过了黄河,来到了他的家乡山西柳林镇的王家庄。
原来,老王头常年在晋陕两地做生意。虽说挣了点儿钱,可妻子一直未生育,四十多岁了,没儿没女,这怎么行呢?那个时代的人缺医少药,有病没地方去看,活过五十岁就是高寿了。而且特传统,讲究的是叶落归根,养老善终,最后埋在父母脚下,以尽天年。
老王头夫妇精心照顾和抚养着我的太爷爷。
山西人很会做生意,自古以来就有晋商经商创天下,把生意做到了全国各地,有些晋商还跑到蒙古、俄罗斯等地。老王头所在的柳林镇就有“山西柳林子,家家有银子”的传说。
老王头也不例外,在常年做生意的基础上,在村里置办土地、修建了房屋。虽说不是很富裕,但也自给自足,吃喝不愁。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让他万般无奈,有苦难言,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久而久之,也就得上严重的肺气喘的毛病。这也许就是他骗我太爷爷给他当儿子的缘故吧。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过去了十年多,太爷爷已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大后生。那个时候,讲究的是“男上十五驮父子”,就是说你已长大成人了,到了要担当起照顾父母、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年龄了。
老王头的哮喘病也越发严重。前两年,刚满五十岁的妻子就去世了。
好在老王头在抚养太爷爷的过程中,也算是一丝不苟,尽职尽责。除管吃管穿外,还细心教育培养他,教会了一些干农活儿、做生意的技法技巧。有时也很严厉,做得不好时,也会拳打脚踢。
某一天,老王头把太爷爷叫到跟前,泪流满面地告诉太爷爷:“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可能不久将会随你妈而去。我也该告诉你真相了,你是我在陕北永坪街上拣的(他不好意思说是骗的)。你姓张,住在高家屯散岔村,你有一个哥哥。我死后,你把我扶上山,你如果想回去,就回去吧……”还没说完,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差点儿喘不过气来。紧接着,他又说道:“我让你来给我当儿子,就是想让你给我传宗接代。我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就是后山村的老李家女子,争取在我死之前,把你的婚事办了。”说完,老王头已是汗流浃背,奄奄一息,再也无力坐着,软绵绵地躺在了炕上,不停地大口喘着粗气。太爷爷早已泪流满面,急忙倒了一碗开水,撒了少许盐面(那个年代,没药可吃,人生病了,往往是喝一碗盐开水,清热解毒),扶起老王头,艰难地让他喝点儿水后休息。
其实,在老王头骗走太爷爷时,太爷爷已经五岁了,也记得好多事。只是老王头一直哄骗他说:你这是走亲戚,过完年就把你送回去。就这样,哄来哄去,一哄就是十年。
太爷爷听完老王头的哭诉后,并不怨他,而且还十分感谢他的养育之恩。说实在的,太爷爷在老王头家的这十年里,也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不定比留在家乡还享福呢。只是流落异乡,寄人篱下的滋味,也多少让他心里不是很舒服的。但不管怎么说,老王头对他很不错。
于是,痛哭流涕的太爷爷紧紧地抱着老王头说:“大(陕北及山西北部一带对父亲的称呼),我一点儿也不怨你,我一定为你养老送终,把你扶上山。”
了解了真相的太爷爷,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决定立即到后山村拜访一下老李家,看能否提前成亲,用喜事冲一下(用喜事冲晦气是山西北部、陕北那一带的传统,流传至今),把父亲老王头的病冲好,他好再照顾老王头几年。
可事与愿违,就在太爷爷成亲的那个晚上,老王头含笑闭上了眼睛。
忙完老王头的后事后,太爷爷迫不及待地想回永坪老家。可新结婚的妻子却死活不愿回去,不想离开养育她的爹娘。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太爷爷答应将老王头留给他的祖屋赠送给老丈家,这样获得了老丈人全家的鼎力支持。
半年后,太爷爷处理完一些财产后,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回到了高家屯散岔村。
太爷爷回到庄上,拿出小时候穿的衣服、玩具及老王头的书信,说得有鼻子有眼,与大哥相认。
此时的大哥正疾病缠身,穷困潦倒,整日以泪洗面。没想到老天有眼,在自己病入膏肓之际,丢失了十余年的弟弟回来了,而且是荣光满面,拖妻带货,看行头还不是个穷人。这怎能不让他高兴呢?于是乎,兄弟俩紧紧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撕裂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很快庄上的张氏族人跑了过来,团团围住太爷爷夫妻俩,瞪着惊讶的大眼睛,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太爷爷,恍惚如梦一般。
而我的太爷爷留着梳理整齐的长辫子,穿着黑色长衫短裤,脚上还蹬了一双长鞋,像个商人一样,特有范儿。妻子更是收拾得精干利落,像有钱人家的阔太太一样,惊艳四座。
过了好一会儿,太爷爷的哥哥才镇定下来,招呼大家快坐下,让妻子赶紧把家里的那只公鸡宰了,好好招待二弟一家。大伙都姓张,本就是一家人,不知谁说了一句:“大伙回家去,把好吃的好喝的全拿来,我们晚上好好庆贺一番。”只见太爷爷说道:“不麻烦大伙了,晚上我请客,菜管饱,酒管够。”
到了晚上,好多家都从家里端来饭菜,有炒鸡蛋、烩豆腐、洋芋丝、酸白菜、稀饭、馒头等等,真可谓“百家宴”。
而我的太爷爷带了一个户家侄子专门跑到永坪镇上,打了一担酒(足有四十多斤),扛了半扇猪肉和一颗猪头,兴高采烈地跑回了庄上。
晚上的宴请喝醉了好多人,也吃坏了好多人的肚子。因为村民们经常不吃肉,一下子管饱吃,肠胃受不了,病倒了好多人。但太爷爷两口子是高兴的,乡亲们的热情让他们感觉到,还是家乡好、回家好。
时隔多年,庄上的百姓还记得那顿酒宴。
最高兴的还是我的大太爷爷,大太爷爷虽说先后娶了两个老婆,却只生了三个女儿,一直生不下儿子。眼看着自己将要断子绝孙、愧对列祖列宗时,想不到弟弟却荣归故里,看来传宗接代的光荣使命落在弟弟手中了,他也就可以安心地走了。
为了看病,多弄点儿钱,他先后将两个女儿远嫁他乡,俗称“南路”,也就是现在的延安一带。要知道,在家乡嫁女,大都出不了二十公里,而他却把女儿嫁到了上百公里,以至于与女儿往来较少,慢慢就失去了联系。
回到家乡的太爷爷,准备干一番大事。他先是将大哥指定的两孔祖屋翻修一新,土窑洞刷白后,又换了门窗,院子也进行了彻底平整,铲除杂草,修了大门院墙,显得极为气派。随后是到周边集镇、河边上好的田块不停地转悠,谁也不知道他想干吗。
半年后,太爷爷又回了一趟山西,置办回了好多商品,在永坪租下了两间门面,办起了杂货店。
当时正是清同治年间,左宗棠刚刚率大军剿灭了回民起义,社会安定,正是恢复战争创伤之机。
好在我的家乡永坪一带未遭战乱,但永坪镇上却涌入了榆林、宜川、延长等地大量逃难的百姓,客观上给永坪镇带来了繁华。
太爷爷的生意出奇的好,每次挣了钱,就到村子周边去买上好的土地,雇人耕种。没出几年,太爷爷就购置了上百亩的土地,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成为周围闻名的大财主、有钱人。
太爷爷在做生意的过程中,账算得很精、很仔细,从不缺斤少两,但也不好善乐施,是一个典型的生意人,一副山西“九毛九”的晋商做派。
“九毛九”是山西当地的一句俗语,指的是晋商善贾,分厘必争,连一分钱都不放过。传说一位山西商人过河,别人一块钱,他非要九毛九,到岸后,船夫好奇地问道:“为何一分钱你也要争呢?”答曰:“有了这一分钱,万一生意做赔了,就指望这一分钱返本啦!”
这也就是太爷爷在买儿媳妇时,只给人家八升,不给一斗的缘故吧。
似乎是人有天助,回到家乡的太爷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的太奶奶也先后给张家生了三个儿子,真是一顺百顺。看来还是家乡的水土养人,使老张家兴旺发达起来。
再说我的奶奶当童养媳后,显然什么也不懂,与我的爷爷、二爷爷和三爷爷一起干活、一起玩耍。
刚来时,她8岁,我的爷爷已16岁,二爷爷11岁,三爷爷只有3岁。爷爷和二爷爷在地里干活时,她就经常在家照顾三爷爷,更像是姐姐,几乎形影不离。
她也不知道生于何年何月,名字就叫“女子”,后来,村里人开玩笑,就叫她“八升糜子”。有时候为了简单省事,就干脆叫她“八升”或“糜子”。久而久之,八升和糜子也就成了她的名字。她也毫不在乎,总是乐呵呵的。
转眼间,奶奶已到了12岁,到了“过关”年龄。陕北习俗小孩“过关”已流传上千年,据说小孩在12岁之前,“魂不全附,时有游离”,故有“关煞”,即有苦难,须经过关解除。在3岁过第一关、6岁过第二关、9岁过第三关。此三关过后,到12岁解关,当地叫“灿关”,即完关,也就是说孩子过了12岁,“魂已全了”,预示着已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