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初贬时

作者: 裴军

苏轼初贬时0

一代文宗苏轼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乌台诗案”945 周年之际,一位后世仰慕者从一千多公里外的京城赶回来,驱车沿着他被放逐的路线,自北宋时的黄州、光州、蔡州、陈州向八朝古都京城夷门(开封市)逆行而上,从南到北一路体悟他当年的心路历程。

我祖籍在弦山故国大苏山的北麓,是望着大别山苍翠巍峨的项背长大的,而今,阔别当年苏轼移情别恋的故乡,来到京城工作,时常想起东坡精神。

苏轼曾任八州知州、三部尚书,他四次被贬,一生三起三落,人生跌宕起伏,极其坎坷,而发生于元丰二年(1079 年)的“乌台诗案”是他第一次在官场上轰然跌倒。树大招风,德高致谤。“新进”宵小不肯放过他,不遗余力地逼迫宋神宗给他定罪。时任御史何正臣等人联名上表告发苏轼,奏其移任湖州谢恩的表奏中,措辞藏匿有揶揄朝政之语,继而又搜罗出其诸多的诗文相印证,做足了为其罢官的借口。该案先由监察御史检举,后交由御史台狱吏审断。苏轼被关押在御史台,经历100 多天审讯的煎熬。御史台中有阴森蔽日的数棵柏树,黑压压的乌鸦如日夜聒噪的苏轼的政敌栖居其间,他因文字狱而蒙冤,宋神宗惜其才华,采取折中方案,将其降级使用并调离京城。时称御史台为“乌台”或“柏台”,史上“乌台诗案”就由此而名。苏轼遂携长子苏迈,走上了500 多公里的贬谪之路,整整一个月后,才到“井底”之地的黄州赴任。

小人挑拨,政敌攻讦,皇上蒙聪,苏轼因言获罪,高洁受辱,这熟悉的戏码,竟然又一次在朝堂上演。而昧着良心说话,缺底线地逢迎讨好,无原则地结党营私,苏轼是断然做不到的。如果真的那样做了,他就不可能是苏轼了,他的良心会疼的。

“乌台诗案”是苏轼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这一事件不仅改变了他的政治命运,也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人生观和文学创作。综观苏轼一生,他不向威权摧眉折腰,骨气够硬,志气够豪,胆气够烈,不甘沉沦堕落,欣然地接受命运的磨砺,终于圈粉无数,荣膺文学史上金牌大师的桂冠。然而,封建皇权是苏轼仕途上绵长而结实的操线人,苏轼充其量只是政治舞台上的一具牵线木偶而已。

黄州是苏东坡真切的人性实验场、深厚的精神滋养地。他在此地任职时间最长,写作状态拉得最满,产生沈博绝丽的作品最多,对世人带来的影响也最大,打造了中国文坛最姽婳的传奇。他在黄州经历了三个迥然不同的阶段:

一是定惠院的自闭阶段。我停车盘桓,四顾黄冈中学老校区操场看台后的那片高地,当年从神坛跌落的苏轼借宿狭窄阴暗的寺院中,含辱忍诟,承受的压力山大,绝对有一颗委曲求全的大心脏。他依山而巢,逐水而住,问农于野,躬耕东坡,与众多文化先贤一样,柱擎南天,撑起了荆楚大地,乃至中国古代文化的坚挺脊梁。那时,“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孤鸿寡鹄,惊慌失措,未知出路在何处,寂寞、孤独、彷徨,苏轼的情绪确实有点儿崩,但难移其清白高洁的品性。他用独自的苦酿就了后世之甜,以人生之低铸就人格之高,凭自身之枯奠定文学之荣。

二是临皋亭的自醒阶段。我移车徐行,在苏轼曾乔迁的工商局职工宿舍楼前流连。苏轼达到的文学高峰与他经受的人间苦难是成正比的:越孤独,越思考;越受挫,越奋发;越挣扎,越成功。此时,他遍访黄州名胜,饱览鄂东美景,处处留下了让后人铭诸肺腑的印迹。他掇菁撷华,创作力爆棚,佳作如浩荡春水滔滔流出,获得的文学成就登峰造极,体现出自醒自悟、豪放豁达的文风。从“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其“二赋一词”是世间的文学极品,真挚地播扬了黄州的美名,使黄州成为中国东坡文化的发源地,并跻身于我国文化名城之列。无疑,苏东坡是黄州耸立云天的精神地标和显赫的文化符号。

三是南堂的自勉阶段。我漫步当时的夏澳,静静地体味苏轼超越旷达的人生体验。在长江北岸上,苏轼朋友多了,生活习惯了,气候也适应了,积极、乐观、向上的心情又回来了。日子中充盈着笑声和乐趣,作品里荡漾着明媚的阳光,倾注着浪漫主义色彩,还洋溢着一股浓郁的禅味。他经历了从黑暗到黎明、从落寞到欢愉的心路历程。苏轼在适应了逆境后依然保持着乐观和创作热情,他的诗作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展现了独特的文学才华和对生活的深刻感悟。尽管遭受了重重困难和挫折,苏轼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的不懈追求,他的诗词作品流传千古,成为中华文化基因库中的瑰宝。

元丰七年(1084 年)四月,苏轼“量移汝州”,离京城夷门更近了。在黄州时间里,苏轼洋溢着通透的理念,养成豁达的态度,扩展坦荡的胸怀,淬炼无悔的人生。他低配生活,高配灵魂,把苦难当作一碟小菜,将生活调理成自我喜欢的频道。静而不争,聚散随缘,从容淡定,看淡得失,在自己的世界里留下了不可拷贝的美好。

我驱车自黄州北上,对苏轼第一次被贬经历有了新的感悟。如果说,夷门是苏轼人生的大型翻车现场,在黄州才登上文学的金顶大殿,那么,光州、蔡州、陈州等被贬的经历之地就成了他通往文学高峰的一节节阶梯。

无论苏轼在被贬路上有多么疲惫和沮丧,大苏山对他总是温柔以待,这里不仅是人们休闲的森林氧吧,更是苏轼修身养性的心灵氧吧,是他人生的驿站或加油站。静居寺娴静而热情地恭候着他,让他靠着它的肩头喘口气,舒服地歇息一会儿。这里的菩萨像是他家供奉的大仙,也格外地庇佑他。在半山腰上的读书堂,正值新雨乍晴,山风潮热扑面,满坡绿荫耸动,四围蝉声蜂起,我打量着端坐于正门处巨大的苏轼坐像,听热心、博学的女导游讲解,苏轼与司马光是光山籍的双进士,苏轼尤钟爱大苏山,一生来静居寺多达40 余次,或赏景,或祭拜,或参禅,或读书,或写诗,或会友……她评价说,就是在今天品读苏轼的诗文,仍然能让人瞬间燃起来,达到如醉如痴的仙界。苏轼在蛮荒的山林里点燃文化的火种,照亮官渡河的潋滟波光,唤醒一方水土的文化基因。静居寺超尘脱俗的修行,使苏轼有了挣脱平凡的必然性,具备了通往伟大和不朽的可能。无疑,大苏山是一座文化高山,它因苏轼才有了灵魂。

苏轼第一次被贬之路是一条播种文化、传扬文明之路。此次,他一路南下,一路写作,稍不留意,就写出了千古传颂的佳作,为流放之地做了近千年的免费广告。京城夷门是苏轼步入文坛的第一站,是他人生的洞天福地,也是他的折戟沉沙之地,他的文学才华首先在这个大舞台上得以崭露头角,他在制科考试中取得了优异成绩,受到了文坛泰斗欧阳修的赏识与提携,也受到了皇帝宋仁宗的青睐。这里是成就他“唐宋八大家”之一称谓的发迹之地,也是这位文化巨匠的加冕之地。他一生的荣辱祸福都是与此地紧密相连的,应该说,他对夷门是有强烈的归属感的,那里才是他安居乐业的理想之所。以《醉翁亭集》为代表,苏轼在这里的诗作和散文,折射出他对生活洞察的深刻性和情感表达的多元性,为时人和后世所啧啧称赞,也给这座积淀厚重的古都增光添彩。而他在赴黄州途中写的《梅花二首》则非常凄苦,描写幽梅寒松顶霜冒雪,迎风绽放,抒发了他在被贬期间的内心感受,展现了他对梅花的独特体验和审美情趣,折射出他在逆境中的坚忍和对美好事物的挚爱,读来催人泪下。在汝州,他所作的《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展现了他敏锐的观察力和深邃的情感世界。他对汝州情有独钟,遂萌生归葬之意,最终在郏县结束了生命轨迹,从此,世上再无苏东坡。他与苏辙相继安葬于此,将其子嗣托付于此,并在此地安身立命,开枝散叶,烟火兴盛,也算是赐予了汝州无与伦比的哀荣……

探询苏轼第一次贬谪的心路历程,他之所以被贬,不仅仅是官场的失意,更是向我们展示了他始终怀揣着坚定的信念。

这就是历史上苏轼倍受世人推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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