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爆肝片

作者: 项宏

葱爆肝片0

幼时家贫,也就在年关,母亲会杀一只鸡同时蒸煮几条公家鱼塘分给每家每户的瘦鱼,算是开荤了。

养了几年的老母鸡需要小火慢炖四五个小时,香气随着水温四散开来,谁家炖鸡,整个村子都能闻到。盛到碗里鸡汤鲜美,鸡肉柔烂,混合鸡汤入喉,并不用过多咀嚼,入口即可吞咽。母亲负责杀鸡、炖鸡,常常忙碌一天,但是真等吃肉喝汤的时候,她却坚持推托自己不吃新鲜的鸡鸭鱼肉。母亲自己不吃,却要给我们每个人合理分配,鸡腿肉最多最鲜美自然是要先给父亲,然后是鸡胸脯肉给我们三个小孩,到最后剩一些筋头巴脑,就看谁吃得快盛给谁了。

鸡是现杀现吃的,鱼却只能看不能动。大年三十晚上煮了,放到桌子上先祭祖,然后一家人吃团圆饭,眼睁睁看着桌子上香气四溢的鱼盆,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母亲会说:今晚不能吃的,需要留到明天,也就是明年,做到年年有余(鱼)。到了初一,鱼盆继续摆出来,不能动,需要留待来拜年的亲戚。初三、初四,拜年的人来了,鱼盆继续摆上桌,懂事的客人即使把满桌的菜吃完也不会去动这条鱼,都知道这鱼是看的不是吃的,也就是主人家的“看菜”。直到正月十五,再没有客人来拜年的时候,这盆端上来无数次又端下去无数次,经过多少次自然冷却又重新加热的鱼,鱼型依然完整,只是出现死白的颜色,父亲说:“你们几个可以吃鱼了。”我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口放到嘴里,味道古怪,很难下咽。

母亲这时候忘记了她说过不吃新鲜鸡鸭鱼肉的话,见我们不吃,一个人慢慢吃下一整盆鱼。

父亲打趣母亲:“你怎么这么爱吃鱼?”

母亲说:“不吃可惜了。这毕竟是鱼肉啊!”母亲的神色好像在告诉我们:眼前鱼肉是难得的美味。

“没有葱爆肝片好吃。”父亲摇头,算是否定母亲对鱼肉的评价,露出回味的神色。

他所认为天下最好吃的就是葱爆肝片,而且是那盆不花钱的葱爆肝片。

关于此事,即使我不在现场,也能很详尽客观地描述完整。十多年前,父亲经常在农闲时候去县城瓦厂售卖瓦托(晾晒泥瓦的木制框架),到山里收购原木,在家制作,再去县城售卖,一趟不算人工能挣约一两元,所以父亲从收购到售卖旅途中能省就省。去县城三十多公里全是靠双脚行走,很早出发,肩挑瓦托到了县城瓦厂已经下午四五点钟,运气好,当天收购,可以连夜赶回家,但是这样的好运气很少,常常是排队三两天,还要看收购员心情,正常售卖一趟瓦托来回需要三至四天时间。

在等待时间里住宿好办,农村人到哪里都是天为被地为床,只要不睡在大街上影响市容,找个犄角旮旯就能凑合一晚,但是吃饭是个问题,从家里带的口粮吃完之后,同行的人实在忍不住街边小食店饭菜香气的诱惑,装着胆子走进饭店左顾右看半天再抠抠搜搜掏出一些碎票子吃上一顿。他们看到父亲躲在角落里,饿得两眼发花,劝父亲也进去吃一点。父亲走进小吃店,见到菜品价格最低都是一毛多,荤菜价格更是高得离谱,需要一块多,吓得差点退了出来,但是肚子实在太饿,就要了一毛钱一盆的青菜,又花五分钱要了一碗米饭。这时候,邻桌两个城里人要了两三个荤菜,其中有一盆葱爆肝片,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吃到一半有事走了,服务员过来收拾碗筷,见到基本没动的葱爆肝片,端到父亲面前,说:“这盆菜差不多没动,你要是愿意吃,就吃了吧。”

父亲不确定地问道:“给我的?”

“是啊!”服务员说。

“要钱吗?”父亲胆怯地问道,毕竟墙上可是写着,一盆葱爆肝片一块五毛钱,父亲口袋满打满算不超过三毛钱。

服务员说:“不要。你们吃吧。”

父亲没想到这样的好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再三和服务员确定不收钱后,怯生生地夹起一块肝片放进嘴里,一筷入口,葱爆味十足,肝片细腻,嫩而不滑,父亲很快扒拉完米饭和葱爆肝片。多少年后,父亲说:“真是遇到了好人啊!”父亲不知道“天使”一词,如果知道,那个服务员就是在他最困顿饥饿难耐的时候从天而降给他送来人间温暖的天使。父亲还说,从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菜,然后父亲又补充说,等你鲁叔叔吴叔叔他们知道我吃了一盆不花钱的大荤菜葱爆肝片的时候,肠子都后悔绿了,一个个问我什么味道,还说他们要早知道,一定和我一起吃饭了。父亲说:“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喉咙吞口水的声音。”

很多年来母亲也想尝试给父亲做一次葱爆肝片,但是无论父母多么努力,在地里刨食的人挣钱的速度赶不上物品涨价的速度。一副猪肝从几毛钱涨到几元钱,即使家里生活有了改观,伙食有了提高,但是要花四五块钱买一副猪肝,父亲还是舍不得。

我在合肥时候,接父亲过去待了几天,问了几家菜馆,都很少有做这道菜的,最后在一家路边专做川菜的小菜馆,给父亲点了一道,端上来时候,父亲对这道菜很陌生,我说这就是葱爆肝片啊!父亲摇摇头,说和当年不一样。我说这么多年过去,菜的形状你可能忘记了,你尝尝味道。

父亲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然后在我期待的眼神中回答:“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但是没有当年好吃。”

我不信自己找不到一盆让父亲满意的葱爆肝片,所以很多时候,我还是比较努力,努力离开了举头都是山峦的小山村,到了县城、省城,最后从省城到了京城。我在京城成家,已经是我来京城四五年后的事,因为小孩出生,将父母接了过来。第一件事,是想请父亲吃一碗葱爆肝片,父亲好像忘了这事,面对眼前满满一桌的菜,他第一筷子选择了葱爆海参而不是葱爆肝片,我欲言又止,想问他肝片味道,但是终究没有说,因为父亲说:“海参好吃,很贵吧?”

前后聚少离多十多年后,父子再在一起生活,彼此话语已经不多,来京后的父亲也没有提过葱爆肝片和当时免费享受吃葱爆肝片的事,好像很多事我记得,他忘了,或者我不知道的某件事,他却和母亲说得津津有味,即使这是一件或许发生过或许压根没有发生过的事。

但是我还是记得那道被父亲前半生念念不忘的葱爆肝片,有一次我和不爱做饭的爱人说起此事,她动念说咱们做一道吧,于是买来猪肝,照着百度上的教程:去掉表面筋膜,切成薄片,用料酒、盐、淀粉拌匀肝片,备用。准备好大葱,切成马蹄状,备用。然后热锅凉油,油热后倒入肝片,快速滑散,炒至变色捞出,端到桌子上,父亲和母亲也意外,说:“咱家娟也会做菜啊!”

“你们尝尝。”我说,并露出期待的眼神。

父母拿起筷子,各自吃了一口,然后面露难色,虽然转瞬即逝,又大口吃了起来,但是我还是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变化,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妈呀,好咸啊,我差点脱口而出。等爱人上桌时候,一盆葱爆肝片已经见底,她也惊讶地说道:“呀,对厨师最好的奖励就是吃完他做的菜,看来我很有做饭的天分啊!”“那是当然。”我说,父母相视一笑。趁此,我问父亲:“这有你当年那盆葱爆肝片好吃吗?”

“好吃,好吃!小娟做菜好吃!”父亲连声说道,但是,好像他的回答不是我要的答案。

但是,这道菜成为我的执念。直到我在北京自己开了一个一千多平米的餐馆。因为本身是徽州人,身边朋友也是徽州的居多,所以饭馆以徽菜为主菜系,请来的师傅也都是有经验的徽州师傅。筹备的时候,厨师长问我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我脱口而出:“葱爆肝片!”

厨师长虽然犹豫,因为葱爆肝片是川系家常菜,与徽州菜系不太搭调,但是理解我这个门外汉,还是在菜谱里加上了这道菜。

他做出来一道让我试吃,我说不出是好是坏,想让父亲品尝给点意见的时候,方才想起来,父亲已经不在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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