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没回来

作者: 姚秋云

妈妈没回来0

我们都叫他哑巴。

他是哪里人,姓什名谁……我们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那时,我在乡下做一个环保工程,工地在长江边上,上面是一截废弃的土公路,坑坑洼洼,杂草丛生,堆满了一堆堆的乱石。我图省事,把土石方部分分包给了石匠钟师傅,哑巴就被钟师傅带到了工地。时值深秋,秋意萧瑟,江风吹打着飘落的树叶。哑巴清理出一块地面,找来三根木棒绑了一个三脚架,遮上彩条布,搭了一个简易工棚。工人的钢钎呀,二锤呀,铁锹呀……都堆在工棚旁边。工棚内,两块木板搁在石头上,铺了一张床,一床破旧的棉被堆在上面。门前三块石头砌了一个土灶,半锅红苕热气蒸腾,焖出一锅清香。哑巴是一个单身汉,他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就死了,母亲改嫁到了外地,一二十年音讯俱无。他跟着奶奶长大,后来奶奶也死了。钟师傅见他人虽然有些呆傻,又是哑巴,却有一身蛮力,为人也很诚实,就带了他在工地干活。工地就是他的家。他除了干活,就是给工人们煮午饭,晚上睡在工棚值守。

这天中午,大家吃过午饭,坐在石头上抽烟摆龙门阵。哑巴洗完锅碗,顺手将一锅洗碗水泼在了乱石堆上。这时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声音很微弱,但他却听到了。他虽然口不能言,但听力却异于常人。他又仔细听了听,就围绕石堆寻找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正想转身离开,那个微弱的叫声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趴在地上,伸长脖子,歪着头,一双眼睛聚焦成一束光,在石头架空的洞穴里搜索。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孱弱地躺在石洞里。

听到动静,人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心一下子释放了他们劳动的疲惫。一个个打开手机电筒,将一束束光亮照进洞里。小狗一身浅黄的绒毛,软软地贴在石板上,它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粉红的嘴巴和脚爪时不时地蠕动一下。

一个说:“嗨,这母狗也是作孽,咋就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生产呢,真是瞎了狗眼了。”

又一个说:“说不定就是一条过路的野狗,跑到这儿突然发作,憋不住了,就钻进洞里生产了。”

一个又说:“都别废话了,快把它弄出来吧,这小狗怕是活不成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在一起看稀奇。听了这话,就有人上前准备将洞口的石头搬开。哑巴连忙挡住洞口,急切地摇了摇头,做了一个“不行”“不可以”的手势。大家都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哑巴连说带比,“叽里呱啦”地,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漏了气的风箱。他急得满脸通红,大家还是没听懂他要表达的意思。过了许久,才慢慢明白过来他说的话:“不要动它,你们把它抱走了,它妈妈回来找不到它,小狗就没有妈妈了。”

他跑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几盒牛奶,一个小奶瓶。回到工地,哑巴将洞口的石头慢慢移开,跪在地上,将头钻进洞里,轻轻地把小狗抱了出来。这小狗实在是太小了,他小心翼翼,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的柔缓,虽然笨手笨脚,不很协调,但最终他还是将奶瓶送到了小狗嘴边。小狗本能地伸出鲜嫩粉红的小舌头,轻轻地在奶嘴上舔了几下,就“吧嗒吧嗒”地吮了起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小狗淡黄的毛色透出光泽。

哑巴扯开被套,将里面的棉絮撕了一团下来,揉搓开了,弄成了一个小窝。他把小狗放进小窝里,松软、柔和的棉窝,让小狗舒适地蹬了蹬腿,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哑巴将小狗送回石洞,又将移开的石头一块一块地还原。表面上看去,和原来一模一样,就像没人动过一样。

他坐在一棵黄桷树底下,把半个身子隐藏起来,远远地守望着洞口,等着狗妈妈回来。他等了三天。三天三夜,他寸步未离,觉都没睡一下,也没见到母狗的影子。他绝望了,嘴唇干裂,微微地颤抖着,极力地想要表达什么,却艰难得发不出一丝声音,像飘落的树叶,在泥泞里被踩得支离破碎。他知道,小狗的妈妈不会回来了,就和他自己的妈妈一样。他轻轻地闭上了有些湿润的眼睛,一串泪水从他痛苦的脸庞流了下来。

这天晚上,哑巴将小狗抱回了自己的工棚。

小狗长得很快。不知不觉就褪去了一身的稚气。长得虎头虎脑,圆圆滚滚,一身金黄的毛发油光闪亮,黑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没事就摇摆着尾巴,蹦上跳下,跑来跑去。它就像哑巴的影子,哑巴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一人一狗,几乎形影不离,朝夕相伴。

工地伙食清淡,平时都是粗茶淡饭,没有什么油水。哑巴怕委屈了小狗,隔三岔五地,他就跑到菜市场,守在卖肉的摊贩旁边,别人收摊时,他就去刮案板上的肉渣渣,然后帮老板把案板清洗干净。老板见他为人憨实,有时就特意留一根肉骨头给他。

小狗俨然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工人们都说他:“你把小狗不是当狗养了,这分明就是当儿子在养嘛。”为了这只小狗,他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有一次,他路过一家饭店,见门口人来人往,一对新人正在举行婚礼。哑巴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双脚就走不动了。在这种场合,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都有,互相不认识是很正常的事情,再说了,来者是客,主人见人都是笑脸相迎,递烟散糖,根本不会往其他方面去想。哑巴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在大厅的角落坐了下来。等宾客酒足饭饱,离席散去,服务员前来收拾桌子了,他就去打包桌上的剩菜。只可惜工地上没有冰箱,他一次也要不了多少,但足够让小狗吃了几天好的,品尝了人间的美味佳肴。

工地上的日子简单而枯燥。一个工程或长或短,完工了就赶去下一个工地,走南闯北,居无定所。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去哪里找饭吃。在不停地奔波中,小狗一天天长大,已经不是一条小狗了。哑巴叫它“大黄”,大黄看得懂哑巴的手势。

这年6 月,雨水特别多,很多地方都受了灾。哑巴跟随工程队去抢修一截被冲垮的乡村公路。这条路弯弯曲曲,盘绕在山脚下,一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边是奔流不息的河流。黑沉沉的天空好像要崩塌下来,如注的暴雨,没完没了地倾泻而下。地面水声“哗哗”,河床浊浪翻滚。这时,几块脚手架的木板从山坡滚了下去,一下子掉到河边,摇摇晃晃地向下游漂去。哑巴沿着河岸追了一段,跳进水里,伸手抓住木板,想把木板一块一块地打捞起来。大黄跟在后面,突然警觉地感应到了什么。它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飞射而出,一下冲了过去,扑进河里,快速地游到哑巴身边,咬着他的衣服,使劲地往岸边拉。他们刚回到岸上,只听“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对面的山坡就滑落了下来,一股泥石流像决堤的洪水,奔泻而下,将河道死死地压在了下面。哑巴回头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整个人傻了似的,木头一样呆在了那里。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天哪,要是再晚几分钟,也许他的生命就结束了。他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用手语喊了一声:“大黄,走!”转身就往工地走去。大黄摇着尾巴,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过不多久,大雨渐渐地停了下来,灰暗的天空露出一丝明亮。大黄站直身子,用力地抖动了几下身躯,浑身的雨水就飞了出去,纷纷洒落在地上。哑巴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将手插进它的皮毛。他忽然觉得,它湿漉漉的皮毛还是暖暖的,柔柔的,和它小时候是一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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