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人生
作者: 徐迅
一
不知为什么,我每次赶到石牛古洞都是下雨的天气。雨下得很猛,天柱山一下子就浸泡在了水里。雨水从岩石的上方往下流,流到崖壁底下便发出了哗哗的声响。因为水流的声音,石牛古洞立即就有了动感……那些字好像也忽然动了起来,它们从溪水里缤纷浮起,像是沾了晶莹水珠的花瓣撒满了一溪……
在雨帘的背后,朦朦胧胧的。那些石刻,那些字,那些人仿佛一起都走了出来……就像舞台中央的灯光骤然而灭,面前黑乎乎的,我首先看到的是北宋皇祐三年(1051年)九月十六日,举着火把走来的一行人。透过他们的身影,我看到了王安石(1021—1086)留在石牛古洞东侧崖石上的一行字:“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
这是一首六言绝句。在这首《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诗的旁边,清清楚楚地留有几溜行楷:“宋皇祐三年九月十六日,自州之太湖,过寺宿。与道人文锐、弟安国拥火游,见李翱习之书,坐听泉久之。明日复游,乃刻习之后,临川王安石。”
王安石似乎总喜欢举火把游洞,后来游安徽的褒禅山也是——就这样,正当而立之年的王安石选择这样一个夜晚走了进来,走进了通判舒州的生涯。而在到此之前,他是犹豫不决,甚至有些灰心的。在给弟弟王安国的诗里,他还诉说了自己的心情:“只愁地僻无宾客,旧学从谁得指南。”(《到舒次韵答平甫》)他担心地处偏僻的舒州民风愚昧,无人交往,他的学问得不到长进。以致到了以后,舒州同僚为他摆酒接风,他也“自嫌多病少欢颜,独负嘉宾此时乐”(《到郡与同官饮》)。但从这个“听泉”的夜晚开始,他准备将他的身心交与这片山水了。
舒州大地也迎来他“怅望”的三年时光。
通判虽是一个副职,属于地方小吏,但也是由京官选派而来,有权直接向皇帝奏事,是朝廷的眼睛。王安石接受这一官职,心情极为复杂。他位卑志高,时而踌躇满志,时而也有“青山满天地,何往为吾丘”(《凤凰山二首》)的疑问。驱马舒州山水,他甚至产生了“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凤凰山二首》)的想法,滋生了“毋为百年忧,一日以逍遥”的及时行乐思想。只是一到舒州,就遇上大旱,他无暇多思,只能与舒州的老百姓打成一片。为了祈愿风调雨顺,他洋洋洒洒写了《祈雨文》《谢雨文》两篇文章,和当地老百姓一起求雨;为救荒济贫,他跋山涉水,发放粮食。“蓦水穿山近更赊,三更燃火饭僧家。”(《发粟至石陂寺》)偶有闲暇,与同僚“幽菊尚可泛,取鱼系榆条”(《招同官游东园》),也一起采菊钓鱼了。
“盖自三年至五年,所见闾阎之疾苦,官吏之追呼,无不具托于诗篇。”这是清代学者蔡上翔总结他为政舒州时说的话。此言甚是。舒州三年的从政,正是王安石一生中深入基层、当地方官时间最长的。他在舒州写的诗篇,反映的也都是当时生活艰难、民生凋敝、官吏无能的种种社会弊端。
最典型的是他的《发廪》《感事》《兼并》三首政治诗。在这三首诗里,他把亲眼看到的社会黑暗揭示出来:“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发廪》)“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感事》)“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兼并》)……这些诗既有对富豪掠夺人民土地财产的强烈不满,也有对尸位素餐者的极大愤慨,还有他对丰年吃不饱饭的老百姓的忧心和愧疚;更有他对自己为政三年,没有让老百姓摆脱贫困的自责……舒州三年,对他的宦海生涯,对他后来改革思想的萌生和形成,乃至对整个北宋政坛产生的影响都不可轻视。
他不仅勤政爱民,还爱好读书,现在,这里还留有一个“舒王读书台”——他确实是一个容易留在民间故事里的人。
比如,说他不修边幅。治所南边雪湖岸上有位何翁隐士,他多次拜望都吃闭门羹。有一次,他乘其不备闯进何宅。何翁装作在身上捉虱子,以此谢绝。可不等何翁在身上捉出虱子,他就从自己胡子里捉出虱子递给何翁。两人相视大笑,从此成为莫逆之交。他的诗“有兴提鱼就公煮,此言虽在已三年”(《书何氏宅壁》)写的就是这位。在另一个故事里,说他在舒州乡下买米粑,与一漂亮的老板娘打赌,说老板娘若能对上对子,他就送她一幅字。他随口戏谑一联:“大大一对白娘子包。”岂知老板娘机智异常,张嘴就对出下联:“长长两幅王先生字。”害得他白白送出一幅字。
在舒州任通判三年,由于当时的宰相文彦博、欧阳修极力推荐,他曾有过两次到京城任职的机会,但都被他找理由推辞了。特别是至和元年三月,他在舒州的任期已满,朝廷任命他为“集贤校理”。这个职务在宋代士大夫们眼里是清要之职,但他断然拒绝。他写了一首诗:“戴盆难与望天兼,自怪虚名亦自嫌。槁壤太牢俱有味,可能蚯蚓独清廉。”(《舒州被召试不赴偶书》)以表达自己的胸襟与抱负。
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舒州。从石牛古洞开始“怅望”的神情里,一步一步,信心满满地走向了繁华的京城,成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列宁语)。直至元祐元年(1086年),他在金陵(南京)孤寂地离世,孤傲执拗的“改革者”背影凄然地消失在北宋的天空。
但穷其一生,他一直没有忘记舒州,也没有摆脱与舒州的关系——元丰元年(1078年)受封舒国公,病逝当年被迫封为舒王。
二
第二个朝我走来的就是黄庭坚(1045—1105)了。他在舒州逗留的时间不长,但他以此为家。他自号山谷、山谷道人、摩围老人、摩围居士……
这位北宋的大诗人、大书法家自幼聪颖,七岁时便写《牧童》诗,八岁时写出《送人赴举》诗,两次乡试均为第一。英宗治平四年进士及第,神宗熙宁五年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改任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知县。
虽然他的履历有“徽宗起知舒州”之句,但他实际上并未就任。他到舒州全是因为六舅父李公择,也即是李常在这里当官的缘故。李常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治所正在舒州。据资料考证,他一生只在元丰三年两次到过舒州,分别是那一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即他的恩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的年份——“长我教我,实唯舅氏”。自从十四岁时父亲过世,他就跟着舅父李公择在这一带生活,他对这里应该不很陌生。
也就比王安石大五岁——他三十五岁时来到石牛古洞。在石牛古洞,面对王安石三十年前留下的石刻,他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写了一首六言绝句:“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
这诗有禅意,似是脱胎于《景德传灯录》“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之句。后来在《山谷诗集注》中,他自注云:“荆公通守舒州,尝题诗云……故山谷拟作。”
意犹未尽,他还写了同样充满禅意的一首诗,名为《题山谷大石》:“畏畏佳佳石谷水,冬冬隆隆山木风。炉香四百六十载,开山者谁梁宝公。”
走进石牛古洞,倏然看见一头青牛跪卧溪畔,似饮水又像是撒欢,朝他哞哞叫唤。他恍恍惚惚,思绪萦回,仿佛就回到了自己童年,脱口叫一声“青牛”,他兴致勃勃地在石牛溪旁大石上写了一首诗:“郁郁窈窈天官宅,诸峰排霄帝不隔。六时谒天开关钥,我身金华牧羊客。羊眠野草我世闲,高真众灵思我还。石盆之中有甘露,青牛驾我山谷路。”然后,又在石壁上刻下题记:“李参、李秉夷、秉文、吴择宾、丘揖观余书青牛篇,黄庭坚庚午小寒。”
李公麟后来以此为背景,画了一幅《鲁直坐石牛图》,题曰:“鲁直坐石牛上,题诗石上,所谓‘青牛驾我山谷路’也。”并请人刻在了溪边的石壁上。可惜这方石刻,不知何时被人盗走,石壁上兀自留下个凹处,让人唏嘘不已。
李公麟(1040—1106),字伯时,舒州人。神宗熙宁丙科。历南康、长垣尉,泗州录事参军,为中书门下后省删订官、御史检法。好古博学,长于诗。他与舒州的李亮工(公寅)、李元中(冲元)号称“龙眠三李”,与黄庭坚交情尤其深厚,且终生不离不弃。黄庭坚把女儿嫁给其侄李文伯,便是这种关系最有力的见证。
与李家结下秦晋之好,也给舒州增添了一桩喜事。
《宋史》对他那次游历舒州是这样记载的:“初,游潜皖山谷寺、石牛洞,乐其林泉之盛,因自号山谷道人云。”那次,他与表弟李秉彝(夷)等游览潜峰、山谷寺、万松亭诸名胜,盘桓了五十余天。在舒州,他在延寿寺徘徊徜徉,欣赏芍药、牡丹、春笋……拜谒前辈王安石读过书的潜峰阁,追寻“梅蕊破颜冰雪,绿丛不见黄甘”的友情,登上“擢秀阁”,饱览“岁晚对烟景,人家橘柚间”的舒州黄昏……听说有“烟波钓徒”之称的唐代大诗人张志和后人隐居在此,他还兴冲冲地邀他煮泉品茗,作《灵龟泉铭》。特别有趣的是,在陪同的朋友丘揖的家里做客,看到父亲亲手点校的一部《韩愈文集》,他激动不已,手舞足蹈,赋诗曰:“中有先君手泽,丹铅点勘书诗。莫惜借行千里,他日还君一鸱。”(《从丘十四借韩文二首》)不仅要还丘揖一壶酒,看丘揖临摹王羲之《兰亭序》,他还把自己收藏的几本王羲之字帖都给了丘揖。据说,那次他把“少负奇气,七岁能诗”的外甥徐俯也带在了身边。
他对舒州山水如痴如醉,现在,我们也许可以从他的家乡找到一些答案。
他在家乡江西双井的居所背靠凤凰山,面对修明河的明月湾,十里秀水穿村而过。四周象形山、虎形山以及狮形山逶迤环抱……让人讶异的是,石牛古洞面临潜水河,背靠的也是凤凰山。周围也是连绵不绝的天柱山峰。他七岁时写的《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这里也有一头牛,一头石牛,所谓“青牛驾我山谷路”也。
此情此景,不知暗合了他的怎样一个生命密码?
元丰三年十月,也就是赴吉州太和任知县时,他自金陵溯江而上,凑巧六舅李公择自舒州治所外出巡察。不知无意还是有约,两人在皖水入长江处相遇。风雨连绵十几天,甥舅两人喝茶饮酒、读书聊天;对床夜语,抵足而眠。黄庭坚情不自禁地想起诗人韦应物《示全真元常》一诗,反复揣摩吟咏其中“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两句,他迷离不已。与舅父分别后,他把这十个字放在自己写的十首诗的韵脚,将童年以来舅父给予的关爱一一溢于言表,最后,动情地说:“何以报嘉德,取琴作南风。”他取“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孔子家语·辨乐解》)的典故,希望能像舜那样为民解忧纾难,为民增财添富……
由于赴任在即,黄庭坚惆怅地告别了舅父。临别之际,他写诗呈给舅父:“昨梦黄粱半熟,立谈白璧一双。惊鹿要须野草,鸣鸥本愿秋江。”意思是说这次见面很快乐,昨夜睡得很香,还梦见自己当了大官,获得重赏。宦海沉浮,他已然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只求像江上的鸥鸟能自由自在地飞翔就好了……诗里突然透露了一种无名的悲伤。
仿佛预感前路虎视眈眈,命运的大网张开了狰狞的大口。
崇宁元年(1102年)六月初九,黄庭坚领太平州(治在今安徽当涂)事,仅仅当了九天知州,就再次被免除职务。据《年谱》记载:“崇宁元年七月甲午,系舟达观台下,待舒城家问。”崇宁二年(1103年),朝廷将《元祐奸党碑》颁布天下,又开始新一轮对元祜党人的打击,黄庭坚名列其中,由此遭逢噩运——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公爹,也曾是他在北京大名府国子监时的同僚赵挺之当了副宰相。此人为人阴险,卑鄙无耻,与他一直不和。果然,转运判官陈举秉承赵挺之意旨,呈上他写的《荆南承天院记》片语,将他以“幸灾谤国”治罪,贬到当时蛮荒的宜州(广西河池)。
六年的贬谪生活,给黄庭坚一家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也使他的身心遭到致命的摧残。崇宁四年(1105年),朝廷欲将他流放永州(今湖南),但九月三十日,他没有听到诏令就溘然长辞,生命的光辉凝结在了六十一岁的人生刻度上。
据说,他死前最快意的事就是饮完酒,把脚伸出了那栏杆外面淋雨,然后说:“吾平生无此快也!”
三
石牛古洞六百多米长、十七米宽。面朝潜水河,依偎三祖寺。两岸青山傍围,藤萝满壁。松篁交蔽,绿荫成盖的天然洞穴里,又因长年溪流不息,人们称之为“山谷流泉”……据专家辨识,散落在山谷的石刻起自唐贞元初年,至宋元明清乃至民国都有,共有三百多幅,是一处罕见的没有断代的摩崖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