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蒂散文小辑

作者: 杨海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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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的南山

在中国,“南山”多得数不清。

位于渤海北岸、“辽西走廊”东端的锦州也有一座南山,何以得名无从考证,似乎就因为它坐落于城南。这座历史悠久的“城中山”,最早叫松山,因为松树满山遍野,据说是商代箕子给取的名。商纣王残暴无道,为宠信狐妖妲己,挖掉一个亲叔父比干的心脏,另一个亲叔父箕子“亡命辽东,后到朝鲜”,周武王兴兵伐纣,纣王兵败商朝灭亡,箕子大义将治国要略传授给周武王,却不肯出山为官。三十四年前,南山出土商代“青铜戈”,经国家科学院专家鉴定,此戈并非作战兵器,而是珍稀的国宝“权杖”——商王朝最高权力的象征,它证得箕子的确履及南山。顺便一提,孔子高度评价箕子,柳宗元亲撰《箕子碑》颂其功绩。

说来惭愧,直到置身于锦州,我才算弄明白:古时候广义上的辽东,包括东北三省、俄罗斯远东地区以及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北;现如今狭义上的辽西,特指辽西走廊,即从锦州到山海关之间的狭长地带,在冷兵器时代,它不只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兵家死战之地。

锦州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西汉朝廷在此设置了历史上第一个县级行政建制——徒河县。辽代是锦州历史上的高光时期,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以汉俘建锦州”,锦州之名始于此时。盛产锦绣的锦州逐步成为辽东的中心,而今辖区内依然屹立的皇家建筑、佛道寺庙等人文盛景,大多建于辽代,它们是历史的遗存,也是文明的密码,使我真切地体察到古人那湮渺久远的足迹。

“锦绣之州”闻名遐迩,历代统治者对辽东觊觎又忌惮,隋炀帝诗句“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就与征讨辽东有关。不过,古时候想从江南到东北,那可是艰难困苦加险阻,好不容易到达辽东,官兵眼前是茫茫一片大“辽泽”——“南北千余里,东西二百里”,该是何等的绝望。

秋气肃杀,寒风在南山松林间飒飒作响,好在有和暖的阳光照拂大地。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听文化学者、渤海大学教授刘鹤岩先生讲前朝旧事。

锦州是辽西走廊的重要节点,南山是守卫锦州的巨大屏障,曾几何时,多少风云人物在此挥戈驰骋,多少英雄豪杰在此鏖战沙场。南山在清代叫罕王殿山,这得从清太祖努尔哈赤说起。相传,努尔哈赤为探听明军实力,投身于辽东总兵李成梁帐下,后来被李追杀,连夜出逃到锦州南山,睡在山顶巨石上,化身青蛇方得脱险。遥想当年,努尔哈赤的军队锐不可当,飞扬的铁蹄和喋血的宝剑,把往日耀武扬威的将领吓得魂飞魄散,仅为六品官员的袁崇焕挺身出列勇当危局,凭着袁崇焕的神勇与担当,硬是将努尔哈赤挡在山海关外整整二十一年!

每到历史紧要关头,总会有人不计世俗得失“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于谦“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袁崇焕“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有他们的存在,国家才有前途,因他们的奉献,民族才有希望。

袁崇焕,这个一提起就让我心如刀绞的悲剧英雄,锦州的城防工事是他派人修建的,载入史册的“宁锦之战”是由他坐镇指挥的。努尔哈赤去世后,继承汗位的皇太极率大军围攻宁远、锦州,在袁崇焕的部署下,名将赵率教在松山—锦州—大凌河一带严阵以待,皇太极屡战屡败,明朝取得“宁锦大捷”。

然而,历史自有它的安排,明朝注定要灭亡。兵部尚书孙承宗是“辽东三杰”之一,是“锦州八景”勘定者(期间巡视过松山),最要紧也最要命的,他是袁崇焕的老师。在明朝,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忠臣孙承宗与宦官魏忠贤的博弈,导致两大阵营的政治搏杀,光风霁月之心怎敌鬼蜮伎俩,奸臣得道小人得势,阉党逢君之恶,崇祯忠奸不辨,袁崇焕大难临头。行刑台上,即将遭凌迟的袁崇焕遗言铮铮:“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赤胆忠心,惊天地泣鬼神!

袁崇焕与岳飞、文天祥、于谦并列为名垂青史的英雄,后来,康有为饱含深情地为袁崇焕庙题写对联:“其身世系中夏存亡,千秋享庙,死重泰山,当时乃蒙大难;闻鼙鼓思东辽将帅,一夫当关,隐居敌国,何处更得先生。”谙熟历史的康有为学生梁启超,对袁崇焕尤为推崇敬仰:“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又一阵朔风吹来,松涛阵阵,如诉如泣。我看见风儿掠过,我听见这片土地叹息,生命挽歌苦涩沉重,我的心灵漫无依泊。

南山等待着见证千古兴亡,明、清还有精彩大戏要在南山上演。松锦大战,明、清各投入十多万人马,最后战场就在松山一带。皇太极驻跸松山,亲自指挥,亲自部署,松山城被清军攻陷,蓟辽总督洪承畴被俘。据清朝官方正史记载,起初表现得很硬骨头的洪承畴,终于为皇太极的规劝感化,加之以袁崇焕为“鉴”,最终“识时务”而归降清朝。野史可不是这么说的,民间传说洪承畴不敌美人计,拜倒在皇太极的庄妃(即后来的孝庄皇后)石榴裙下,一旦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江山便可以不要了,何况这江山还不是自己的。此说法不仅在文艺作品中多有体现,甚至连著名清史专家都认为真实可信。松锦之役奠定了清军入关的基础,具有历史转折意义。

说到清兵入关,国人第一反应就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袁崇焕蒙受千古奇冤,洪承畴吴三桂叛明降清,明朝焉能不亡?袁崇焕被一刀刀凌迟时的哀号,奏响了大明王朝的丧钟,崇祯皇帝上吊结束了生命,中国历史结束了一个朝代。清代著名诗人吴梅村,以洪承畴兵败松山为题材写下诗词《松山哀》,又以吴三桂与陈圆圆为题材创作了《圆圆曲》。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等清朝皇帝,只要前往盛京祭祖,必定驻足锦州、登罕王殿山。他们留下了几十首关于锦州和南山的诗词,也就康熙皇帝的《锦州道上》还算过得去,看来“马背民族”写诗终究差些火候。

岁月暗淡了刀光剑影,南山远去了鼓角争鸣。当历史推进到20 世纪,锦州再次展现出英雄城的风采。“九一八”事变爆发,全中国第一支抗日义勇军在锦州诞生,锦州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发祥地;1948 年,解放战争三大战役拉开序幕,首战辽沈战役的主战场就在锦州,南山也迎来了历史辉煌。解放军占领南山阵地后,革命洪流摧枯拉朽,解放军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缕曙光在锦州的南山升起。

今天,南山全称为“南山生态运动公园”,是锦州市民的休闲中心,虽然古战场遗迹犹存,金戈铁马已为轻歌曼舞取代。

俄罗斯作家阿·托尔斯泰在他的《苦难的历程》中写道:“岁月会消失,战争会停息,革命也会沉寂下去。”是的。革命,不就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和平、安宁、幸福的生活吗?

隐匿的王城

站在高高的石峁古城上,耳畔猎猎作响的朔风仿佛来自上古洪荒。

放眼四望,东面是奔腾咆哮的黄河,西面是苍凉的黄土高坡,南面是沧桑的古长城,北面是苍茫的毛乌素沙漠。亘古不息的秃尾河、窟野河,从城址两侧浩浩荡荡流过。

在这片比国家还要古老的土地上,在这比人类还要久远的“两河流域”,被定义为“改写中国文明史”的石峁遗址横空出世。

这儿是陕北神木县高家堡镇,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错区域。“天之高焉,地之古焉,唯陕之北”。神木充满了奇迹,名称就是一个传奇。极富特色的明代古镇高家堡,古时为边陲要塞兵家重地,是全国历史文化名镇。

“两沟夹一峁必有遗迹”是陕北民谚,六十年来考古、文物专家对石峁遗址的调查和试掘几起几落,直到2012 年,陕西考古研究院一行人马的到来,意味着尘封于历史尘埃中的石峁遗址终于等到了它的“真命天子”。以哪儿为突破口下手,考古专家慎之又慎。

准确的判断来自灵感,灵感的启示来自经验。或许还有石峁先祖在天之灵的引领,他们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从外城东门开始试掘,事实证明这是神来之笔。

当他们拨开层层泥土,大量龙山时期的陶片不断显露,他们知道,一个里程碑式的考古发现已经诞生了。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一座三重结构的石城,以石破天惊之势赫然出现,面积至少一千万平方米。天哪,有十四个北京故宫那么大!石城的核心区域是外城、内城和“皇城台”,面积超过四百万平方米。这是一项超级工程,后来被确认为迄今“中国乃至东亚最大史前古城”。一场颠覆考古学传统认知的重大考古发现,就这样伴随着考古专家辛勤的汗水和激动的泪花到来了。

“皇城台”是今人赋予的名称,它类似于玛雅金字塔结构,是王的宫殿,是他的权力高台,历经几千年风雨洗礼依然傲然屹立。等级分明、“宫禁森严”的建筑格局,昭示威严的王权凌然不可侵犯;类似北京紫禁城的环套结构设计,开启中国古代都城建筑格局之先河。

壮观的皇城台下,构筑精良的城墙绵延数十公里,内外瓮城、门塾、墩台、马面、角台等城防设施俱全。这是一座完备的军事防城,是整个东亚地区史前最完善的城防体系,说明四千多年前此地战事频仍、政治格局复杂。看来,人类天生就是政治动物。

宏伟的宫殿式建筑、强大的军事功能、严谨的规划设计,足以证明石峁王者的权力、财富与智慧,让看惯了考古奇迹的考古人员也感到震撼。它引起了全世界考古学界的关注。

是哪位盖世英豪建造起这座宏伟都城?是谁站在庄严的皇城台上号令天下?

它是黄帝之墟。它是夏启之都。它是羌人之城。它是匈奴鬼方城。它是上古西夏都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每一个可能性的背后,又有多个其他的推测或疑虑冒出来。著名历史学家提出的“黄帝之墟”一说,最引人注目,最令人兴奋。

哪个才是正解?被掩埋湮没数千年的石城缄默不语。

文字、城市、青铜器、礼仪性建筑的出现,往往作为文明起源的标志。毫无争议、史证如山的是:石峁古城是现存史前最大城址,或为四千多年前中国北方及黄河流域的权力和宗教中心,它改变了中华文明的早期格局,为探索中华文明起源掀开了新的篇章。

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里,人们被长城遮挡了视野,把中国古代史看作是长城以南的事情,过分夸大了中原文化的作用。其实,早在20 世纪初,人类学家就在英金河畔的红山上嗅到了远古文明的气息,现代考古学家李济六十年前也排众而出,提出“长城以北列祖列宗”的观点并敦促同行:“我们应当用我们的眼睛,用我们的腿,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那里有我们更老的老家。”

石峁遗址的发掘印证了李济先生的“先见之明”,体现了中华文明起源的多元性,对“中原文化中心论”形成了强烈冲击,对实证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有重要意义。因而,石峁遗址被纳入“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并顶着“中国文明的前夜”之桂冠,入选“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21 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

我们还是凭自己的想象,去感受几千年前的王宫气派吧。

在多到难以想象的石峁遗址出土文物中,数量最多、品类最全、工艺最高的是玉器。

据载,从清朝末期起,有数千件石峁古玉流失海外,欧美多家博物馆都有收藏。流落到民间的石峁古玉更是不计其数,陕西历史博物馆征集了一百多件。

红山文化、良渚文化以出土玉器闻名天下,但是与石峁文化中的玉器相比,实乃小巫见大巫。石峁玉器以数量巨大取得压倒性胜利,器类多到让人眼花缭乱,其中牙璋风格非常突出,牙璧造型奇特,专家称之为“精美绝伦,独一无二”。那时候的石峁玉匠,竟然掌握了当今玉器加工的一整套技法,甚至打磨出了针孔可以穿引麻线的玉针,工艺精美到不可思议,有的雕刻艺术对今人来说都是高难度挑战,真是太了不起了,不知道那些伟大的工匠有着怎样聪明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

玉器本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品,令人费解的是,石峁连建城都使用玉器,在石峁遗址的残垣断壁中,多件玉璋、玉铲、玉璜、玉刀、玉钺重见天日。

这得耗费多少玉材!陕北并不产玉,玉料从哪儿来呢?这么大数量的玉器,不可能都是贡品,也不可能都从遥远漫长的“玉石之路”贸易而来,同样不可能是四处掠夺搜罗过来的战利品。有一个问题不容忽视,那就是:古代交通山高水长,古代运输靠牛拖马拉。陕西历史博物馆与陕地矿集团曾联合举办“古玉寻踪——汉中玉文化探源研讨会”,来自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中国社科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以及诸多省份、大学、领域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文化学者济济一堂,忝列其中的我,会上听到有专家提出了“就近取材”的观点:石峁古玉,有无可能来自距离最近的汉中玉?还有学者说,中央电视台有个《国家宝藏》节目,故宫博物院在馆藏顶级文物里拿出的第一件宝藏——宝鸡石鼓,就是汉中玉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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