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好友
作者: 李唯 李汀汀
一
一切,都是从卖貂开始。
陶乐是市电视台《电视购物》栏目的外聘电视导购,负责在电视上卖货,卖各种货。电视台外聘的导购并不是陶乐一个人,有好多人,这几年电视购物,包括网上带货直播热卖,是大火的抢手行当,各路人马都蜂拥过来,竞争激烈,谁卖得好谁上岗。陶乐在电视上吆喝着卖货也不是一个人,他有一个搭档,《电视购物》的导购一般都是两个人一组,相互垫话相互抬拉地卖,像东北二人转一男一女两个人一组,号称是一副拐。跟陶乐组成一副拐的搭档是莎莎,巩莉莎,她嫌爹妈起的这个名字太娇弱,在竞争如此惨烈的电视购物市场大潮里太没有战斗力,就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莎人犯,激励自己要像杀人犯一样犀利出击,杀伐征战,本来电视购物就是宰人的。
这一日,莎人犯来找陶乐,告诉他来活儿了,说:“有家公司库存了一批貂绒大衣,找到电视台来,电视台让咱俩去卖了。”
陶乐大叫一声亲娘耶,说:“现在是六月耶,光穿裤衩都热得想扒了!让我穿上貂去卖?!”
莎人犯说:“要是好卖能轮到咱俩去卖吗?电视购物里的货有好卖的吗?好卖用得着上电视购物吗?你要是不去卖,你老婆这个月的美容卡,还有瘦脸针什么的,你让她去外面找个游击队给她付款吗?你老婆有的是游击队想伏击她!”
陶乐便随莎人犯前往,他老婆路小佳是他的心爱。来至电视台,两人先坐下来策划,电视购物也是要策划的,也是要有脚本的,莎人犯的策划方案是让陶乐装扮成一个体质虚弱的人,失眠、盗汗、腹泻、遗精,连续三十多天遗精,身体虚弱得不行不行的,浑身直冒寒气,要不六月天大酷暑的穿上貂在上面晃不合理,在逻辑上不能成立。电视购物也要讲逻辑合理。陶乐说:“就是说,卖完这档子货,我出门就得逝世是吧?”莎人犯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陶乐便作濒死状,里面就穿一条裤衩,裹着貂皮大氅上了台,拍摄现场上千度的照明灯光照射着他,莎人犯配合陶乐与他一抬一拉地说着台词。陶乐裹紧貂皮陶醉地说:“真温暖啊,就像是在妈妈的子宫里!”莎人犯在一旁抱肘缩颈演绎出窝在母腹子宫中的样儿。电视台审查节目的说这不行!不能演子宫,这是色情。陶乐和莎人犯急忙在现场改成“就像是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通过了审查。展示完了貂的好,接下来就是展示貂的价格,这是关乎貂最终能否卖出的关键环节。所有电视卖货的策略和做法都是价格一路猛跌猛降,降得心惊肉跳,让观众(潜在的购买者)亢奋不已。陶乐宣布一件貂的原价是六万元,然后把要降价的几个点数写在题板上用纸条分别贴住,随着现场音乐大作,他揭开第一张贴条,露出直降到五万,陶乐说:“霹雳一声震天外,一把直降到五万!”莎人犯发出“哇”一声叫,像被人咬了一口。随后陶乐揭开第二张贴条,露出直降到四万,陶乐说:“改革春风吹满地,二把再降到四万!”莎人犯又发出“哇”的更大声的叫,像被人在麻筋上咬了一口。音乐愈发轰炸似的擂响,陶乐在震耳欲聋中揭开了第三张贴条,露出直降到三万,陶乐又说:“抗疫疫苗打得好,降到三万乐陶陶!”莎人犯“哇,哇,哇”地连续叫,像肛裂了一般。接下来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陶乐宣布:“三万元,它不是只买一件,而是……”他停住,随即在舞台上一溜儿小翻,翻毕,又踩着锣鼓点儿,绕圆场,走台步,四击头,一亮相,喊出今晚最核心的台词:“两件!是三万元买两件耶!”莎人犯配合着叫:“耶!耶!耶!”而后陶乐裹紧貂皮作痛苦万分状,表示是吐血大甩卖,令卖家心碎。这时鼓乐齐鸣,舞台上碎纸做成的花雨纷纷扬扬撒下,庆祝消费者又收获了美好的一天。
售卖很成功,现场电话订购就卖出去了十几件。陶乐成了一个水人儿,贴身的裤衩被汗湮湿得像正在淘洗的一块抹布,吊在他那两条汗淋淋的腿上。电视台当场兑现酬金,发给陶乐和莎人犯每人三千七百元,这相当可观,陶乐和莎人犯累得喘气同时也笑得喘气。莎人犯提议到陶乐家去坐一坐,陶乐家离电视台不远,去歇歇,喝点水,累死了。来到陶家,家中无人,陶乐给莎人犯端来了水,两人坐在沙发上,陶乐又掏出那三千七百元来看,依旧兴奋不已,说:“这是我一次挣得最多的一把,三千七,好家伙!巩莉莎,是你策划得好啊!哪天我请你吃饭吧?”莎人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陶乐,说:“乐啊,你也别请我吃饭了,你就请我亲亲吧,正好你老婆现在也不在。”她说着噘起嘴。陶乐脸腾一下红了,结巴起来,说:“这、这、这个问题嘛……”莎人犯咯咯咯咯地笑,说:“看把你吓的!好像你是潘金莲我是西门庆,我真要把你金瓶梅了怎么着!”陶乐脸红地说:“顽皮!”正巧有人叩门,陶乐起身去开,两人止了调笑。
陶乐打开门看见来人一下愣住,傻了,他一时迷茫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象。
进来的两个人是陶乐的妈妈吴玉珠和陶爸爸陶庆树,爸妈来家是再正常不过的,本身不值得惊愕,陶乐惊愕的是老头老太太的装扮:他俩每人都穿一件貂!穿貂倒也罢了,他俩每人手提一件有电视台台标的购物袋,里面有笔记本、笔、钥匙链、棒球帽等零七碎八的小玩意儿,这是《电视购物》栏目在现场免费发放的。老头老太太显然是刚从电视台过来。
陶乐牙疼。他又结巴起来。他一激动,或者一紧张,再或者一尴尬,就结巴。陶乐结巴地说:“妈妈妈妈妈,这貂,是你们刚从电视台买的吗?”
“对呀,这不是你卖给我们的吗?”吴玉珠说。
“三万块钱两件?”陶乐追问。
“对呀,商家吐血大甩卖!”吴玉珠说,她很高兴,捡到便宜了。
陶乐又大叫一声我的亲娘耶,我亲亲的亲娘耶,他说:“这是商家本来三千块钱一件处理的,三千都卖不出去,老娘啊你三万都敢掏钱买啊!”
吴玉珠急了,大急,说:“这不是你说的吗?什么霹雳一声,什么疫苗疫苗打得好,降到三万乐得不行,这不全都是你说的吗?”
陶乐说:“我说的你就信啊!”
陶乐有一点气急败坏。
吴玉珠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三万块对于这个家是结结实实挨了一狠刀。陶妈妈不禁心疼地哭了起来,话夹在抽噎里含混不清,骂,这是什么世道啊,世道咋就成这样了呢,我亲儿子的话都不能信了!陶爸爸陶庆树却在笑,诡谲地笑,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成分,他嘟囔地小声说:“我让你不要买不要买你非要买!这下好了吧,当一把马云爽了吧?过瘾了吧?”吴玉珠更是火大,喝令陶庆树闭上嘴,叨叨叨叨地烦死了!吴玉珠宣布陶庆树每月四两的茉莉花茶从这个月起减去,家里要省下每一分钱来填这个窟窿。陶爸爸不情愿,但他不敢说,忍着。
陶乐的二姨、三姨和六姨是晚些时候赶来的。吴玉珠家姐妹多,有几个妹妹已经殁了,如今只给陶乐留下这三个姨,吴玉珠姐妹情深,有福同享,还是吴玉珠打电话通知三个妹妹电视台貂大甩卖,是儿子陶乐的秀场,他在主持,价钱等于就是在卖白菜!三个妹妹于是也都每人三万块钱买了两件。姐妹们本来约好是要聚一聚来欢庆她们以白菜价把珠玉瑰宝捧回了家,待来家知道是这个底细后,姨们倒是没有哭,比哭让陶乐觉得更可怕的是姨姨们对他的撕扯,三万块钱对并不是富人家的姨们就是如丧考妣般的打击,姨姨们的撕扯就是揪,揪陶乐屁股蛋子上的肉,像小时候揍捣蛋的小陶乐,边揪着边说,乐啊,小乐乐啊,你出息了啊,你现在连你亲姨都坑啊!陶乐的屁股被揪成了两瓣儿西红柿。年纪最轻的六姨脑子最清楚,也最务实,她说,陶乐,你给电视台卖货电视台总要给你劳务费的吧?拿来!你好歹总要补补你姨的损失吧?陶乐忙说,没有没有没有!劳务费是没有的,电视台就给了两筐苹果。姨们不信,说,骗谁呀!苹果呢?苹果呢?苹果呢?陶乐拿不出来苹果,只好把那三千七百元拿了出来。姨们当场分了,理直气壮地认为这就是被陶乐骗走的她们的血汗钱的一部分。分了钱,仍不解恨,仍强烈地不甘,六姨说,这点儿钱才哪儿到哪儿呀!姨们又去陶乐家的冰箱里翻找,把冰箱里的土豆、黄瓜、芹菜、芫荽、一把小葱、几块豆腐、炸肉酱的肉末、老干妈辣酱、一盒蜂蜜、半个被切开的柠檬……大致分成三堆,用食品袋装了,拎走,好歹也能吃两顿,吃回一些损失来。吴玉珠在一旁看着,她心疼儿子,但不敢制止,怎么着也是因为她导致妹妹们遭受巨大损失,只好任凭妹妹折腾陶乐,无奈地看着她们把儿子冰箱里最后的几瓣儿蒜也抄走,六妹说做个拍黄瓜可以用上,她只能讪讪地和陶庆树跟着三个妹妹一起离去。
看着劫后的一地狼藉,一直不敢吭声的莎人犯哭笑不得,她把自己的三千七百元拿了出来,数出一千八百五十元,给陶乐,说:“咱平分!不能我吃肉你连汤都没得喝。”
陶乐看着那钱眼热,毕竟他上蹿下跳连喊带叫累得几乎心梗,现在连半毛钱都没了,但这钱陶乐不能拿,拿了他还是男人吗?陶乐自我慰藉,说:“还好,还好,现在我家损失的都还是外围,我家的核心利益还在,还在!毕竟我老婆没有傻到……”
老婆路小佳就在这时候回来了,她怀里也抱着两件貂,手里也提着电视台《电视购物》频道发的免费购物袋,里面也装着笔、笔记本、棒球帽这些七零八碎,显然她也是刚从电视台回来的。
陶乐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我的亲娘耶,我亲亲的娘耶!陶乐说:“路小佳,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诸葛亮,今天诸葛亮硬是让猪强奸了!尤其是,我就是在现场卖貂的,你还特地给我也买件貂!老婆,我真是,我真是要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陶乐蓦地不唱了,变成声嘶力竭地喊了,他发现那件男服的貂尺寸不对。尺寸小!这应该是买给一个较为矮小的男人穿的。若是英俊,应该是形如撒贝宁,若不英俊,那就形如……现在有一堆身材矮矬且不英俊的人在充当明星。
“你这是给谁买的?”陶乐问。
路小佳有些支吾,显然她不太愿意明说。
“给个,朋友。他从东北来看我,东北那地方你知道,冷,正好看到这貂你们电视台在甩卖,就,买个礼品送给他。”路小佳平淡地说。
“什么样的朋友要送这么重的礼?”陶乐问。
“以前,关系,不错呗。算是,婚前好友吧。”路小佳更淡地说。
“婚前好友?”陶乐眉峰一挑,直竖起来。
“婚前好友。”路小佳眼睑低垂,扭脸看着别处。
“叫什么?”
“大勇。”
“姓?”
“姓什么重要吗?我要说他姓拜,拜登的拜,你不还是不认识吗?”
路小佳在狡辩。
陶乐心抽搐起来,为什么要狡辩?狡辩是不是意味着掩饰?为什么要掩饰?做了什么事情才掩饰?婚前好友?要好到什么程度才会一把就送上万块钱的东西?这下事情大了,这家里恐怕不是仅仅损失钱而是损失人了——
这娘们儿怕是自己先去找游击队了吧?
陶乐悲伤地想。
二
现场的战火竟是莎人犯先烧起来的。
莎人犯一拍茶几,脆响了一下,发难道:“陶乐,你矫情什么!你这么刨根问底地问问问,你狭隘不狭隘呀!婚前好友怎么了?谁婚前没几个好友啊?谁现在婚前还是尼姑啊?以为现在还是民国还是满清啊?以为女子进了洞房上了炕才头一回知道男人那东西是像饺子呢还是像包子?陶乐你太不大气了!你还不如直接问路小佳你婚前甚至婚后你是不是已经——我都不好意思替你说出口!”莎人犯把陶乐家的茶几拍得啪啪响,和刚才拿出自己的劳务费来要替哥们儿排忧的她判若两人。
路小佳被激活。路小佳本来已经是有些心虚、处于闪躲的状态,让莎人犯这么豪横地一说,立刻理直气壮起来,她也一拍家里的茶几,对陶乐说:“对呀!你这么审问我,好像我也是那个谁谁谁了——”她扭头问她的闺蜜:“最近网上议论的那个出轨的小明星叫什么呀?”莎人犯说:“不知道你说的谁,网上议论的多了,都是嫖界佳人。”路小佳转回头来继续对陶乐说:“好像我也是嫖界佳人了!我不能有婚前好友吗?官人,你老婆我,过去在吉大,不能说是校花吧也是副校花这一级的,有几个婚前好友,反常吗?一朵山茶花有一群蜜蜂围着转反常吗?”莎人犯插嘴道:“一盆麻辣烫有一堆筷子抢着夹,这反常吗?”路小佳和莎人犯经常这样一唱一和,狼狈为奸。路小佳接着说:“婚前好友就一定会怎么样啊?你以为会怎么样呢?通奸?怀孕?堕胎?是吗?你说!”
陶乐被噎住,他说不过这两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很堵心,本来是他有理的,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他无理取闹了?陶乐不忿地顶嘴说:“那么我问一下,你和你那位,大勇吧?那位婚前好友,你们的关系又是怎么样的呢?是和尚和尼姑那样纯净水的关系吗?”
“浅薄!浅薄!浅薄!浅薄!”
路小佳和莎人犯一同奋起,一起把还击的语言捆绑成集束手榴弹朝陶乐扔掷过来,炸得陶乐蒙圈。两人经常这样联手出击。路小佳和莎人犯之前并不认识,路小佳是通过陶乐才和莎人犯结识,两人的年龄、学识、志趣共同一致,尤其是语言方面,遣词用句,一样的尖酸刻薄机敏热辣,遂结为死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