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作者: 莉璎

 空房子0

下了钢琴课,鞠白在楼下小饭店吃了午饭。她走着去舞蹈室,那地方离钢琴室不远。

一群中年辣妈站舞场边缘,痴迷而欣赏地观看桑巴舞。学员年龄大小不一。夏欢老师高高的个子,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好,他有男性的挺括,胸脯和胳膊上露出肌肉块儿,想必腹肌也很健美吧。白衬衣、黑筒裤,夏欢摆腿、转腰、回髋、甩臂,飘逸而狂野。鞠白看呆了。鞠白一阵兴奋,像回到小时候的舞蹈房,她悄悄下场,跟在后面舞动,很快带点儿模样。夏欢瞅着镜子风趣幽默地夸奖:“新来的学员,有天赋,加油!”那声音伴着跳跃的节拍,充满激情。舞场里的气氛热烈,一节课下来,鞠白出了一身汗,身心一派舒畅。

就这儿了,鞠白要用自己挣的钱逐一实现小时候的梦想。

很开心地回家,一进门,又见他们喝多了,五马长枪的,伍修锦像盘踞领地的“狮子王”,被拥戴着。“呀!嫂子回来了!”建筑工程队的兄弟纷纷表示敬意和高兴。伍修锦把大家的酒杯满上,掀起小高潮。

兄弟们撤了,伍修锦开始埋怨鞠白:“你真行,不在家陪我,不给兄弟面子,不给我面子……”他磨磨唧唧没完,鞠白的心,紧巴、揪揪着。伍修锦总算睡着了,鞠白蹑手蹑脚地打扫房间,一片火热彻底凉凉。

鞠白研究生毕业即考取了注册会计师。她在公司财务室上班,别人一天处理不明白的工作,她两小时搞定。公司成功上市,公司老总很关心年终决算,元旦之际,老总和财务人员,几乎围绕着鞠白。当子夜钟声响起,各项议程如期结束,所有人的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向鞠白,现场迸发出欢笑声。

下半夜大家外出吃夜宵,鞠白受到夸奖:“年轻人不错!挺能干!”鞠白表情淡然,内心充满欢喜。不久,老同事离职,鞠白继任财务总监,月薪万元。

一万元,当初爸爸一年的收入。鞠白独自望向窗外,市井的霓虹早已吞噬了贫瘠岁月的荣耀和伤痛,来自暗处的力量如五彩灯光,滋生强大的夙愿。

伍修锦不在家的日子,无聊,鞠白买了一架钢琴,报了钢琴培训班。

卞文文,很有味道的钢琴老师,细发紧贴着头颅,扎在脑后绾成丸子结,她的皮肤蜡一样光洁,细眉薄唇,眼圈微微泛黑,眼睛里闪动着一层水光,仿佛含着双眸里面的灵魂。相比较,鞠白的脸更白一些,凝脂白,有血色,大眼睛如黑宝石,安静地坚定不移。鞠白短发飘逸耳边,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卞文文的脖颈显得修长,像《天鹅湖》芭蕾舞剧里的一段忧伤。

鞠白挥手轮了一遍指法,生疏但有记忆,卞文文只需示范、讲解一次,鞠白兀自进入练习状态,况且家里有钢琴,回家可以自行多练习,成人比孩童珍惜机会,知道自制性与刻苦学习,鞠白进步飞快。如果排到下午稍晚的课,鞠白会见到奶油皮肤、茂密黑发的男孩儿放学回来,他刚上初中,来等妈妈下班回家。卞文文和儿子如沐春风的亲昵关系,让鞠白吸入幸福的香气,有小时候爸爸在的气息。

鞠白小时候的家房子很大,满室的红木家具,柜子里有鞠白的公主服、各种名贵物品。鞠白的妈妈喜欢熨烫,水汽“吱”地腾起白雾。妈妈长发飘逸,浅笑铮,大小姐范儿,她的手细嫩,抖搂新买的衣服,拿到穿衣镜前比画。几盆茶花端坐窗台之上,弥漫苹果味香气。鞠白的爸爸回来,温和地调侃:“你妈妈的美家里快装不下喽!”妈妈不上班,爸爸从来不责怪她不爱做饭,爸爸拎着菜进了厨房,鞠白肆无忌惮地跟过去。

鞠白喜欢爸爸的木材厂,工人说:“老板,你都万元户了,可比我们有钱……”他们去厂外马路边上抽烟,爸爸给每人发一根“长白山”,他点燃烟丝,吸一口,仰起脸,吐出一串烟圈儿,鞠白在旁边,看见太阳套了一层浅灰外衣。鞠白返回厂房,把薄木卷弄头发上,用舞蹈的姿势走路,木屑沉寂,粉碎的小分子露出松木清晰的油香。

伍修锦第一次领兄弟回家,并没有事先跟鞠白打招呼。鞠白正在客厅练习斯卡拉蒂d 小调奏鸣曲,思绪随着跳跃的音符快乐地徜徉在青灰的光线里,身心变得透明,羽翼丰满,飞翔……伍修锦一身邋遢,眉眼舒展,带领几个兄弟回来了:“鞠白,看谁来了?”这一年他们的建筑工程在本地。他近似于吆喝:“赶紧给我们弄点儿饭菜,我们要喝酒。”鞠白打出一个浓重的低音,欢快戛然而止。

伍修锦从小走哪儿吃哪儿,不会做饭,鞠白给自己做点儿吃的还可以,突然要准备这么多人的饭菜,“哎,”没人听得见。

下楼买菜吧,回来翻炒。忙了很久,才弄出四道菜。伍修锦等不及,老虎似的原地转圈儿行走,边走边给外卖打电话:“对,四道菜,香辣肉丝、红烧明太鱼、酱牛肉、酸菜大骨头。”伍修锦咧着嘴笑,眼睛释放光芒:“我是孤儿,这个家可是我的梦想,来,为我的港湾干杯!”

他们吵吵闹闹,噼里啪啦撞击杯子,咂巴嘴喝酒,大口吃菜。几个来回有人长胆量了,不住地夸奖:“伍工,好兄弟,嫂子有福气!嫂子真有福气啊!”大拇哥竖起一个,随后竖起一片。鞠白突兀,仿佛占了大便宜,她烈烈地笑,奉陪着。

鞠白几乎没吃什么。天黑透了他们才走,撇下一室狼藉。伍修锦拿出钱给鞠白:“都是你的!”说完倒头睡了,鞠白拉也拉不动他,一身酒气地趴在沙发上。

鞠白把餐盘捡拾到厨房,收拾到很晚才弄利落。下午的钢琴课没去成,伍修锦这会儿睡得沉,屋子里不能出动静,寂静得比他不在家时严峻。

以前呢,哪曾想到他这个样!

他们相识在大学校园里,春天开满鲜花的广场,伍修锦偷拍花树下的鞠白。他俩先后走进大学贫困生帮扶中心。

学生干部介绍:“伍修锦同学,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他的学费、生活费来自贫困生补助、奖学金和打工所得,属于特困生……”

大家围坐,新生鞠白盯着对面的伍修锦,她见着一个比自己凄惨的人。

鞠白的记忆不断回溯。

12岁生日好像最后一场梦境,两张温和的面孔乐呵呵地凑过来帮她吹蜡烛,她也吹,假装高深,闭上眼睛默默许愿:愿我和爸爸妈妈每天开心快乐!鞠白在校外上钢琴课和舞蹈课,她不再需要爸爸扶,自己跨上摩托车,安稳地倚靠爸爸敦实、温暖的背。爸爸一脚油门很给力,摩托车往前冲,鞠白睥睨万物。

播放的乐曲磁带突然卡壳,妈妈混乱地接听电话:“什么?死在大海里,找不见尸首!”爸爸的离去,引发了持续性塌方。家里的钢琴卖了,红木家具一件件消失,鞠白上高中时,大房子也卖了。别人家搬进楼房,她娘俩搬进小平房。妈妈不仅学会了做饭,还去夜市儿摆烧烤摊、早市儿卖菜。鞠白想帮忙,妈妈不准:“不能耽误学习!”鞠白上大学,妈妈又多了一份工作,去医院打扫卫生,晚上护理病人。想到妈妈,鞠白心里酸溜溜的,泪珠滚落,无声、剔透。

伍修锦看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鞠白觉得伍修锦像颗淳实的“土豆”,关切地想要吸走她眼中的泪花。

鞠白拿到伍修锦用手机给她偷拍的照片,背景忍冬花乍放。鞠白也了解到伍修锦的身世,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留有工整的毛笔字:“你的爸爸姓伍,妈妈姓修,我们没办法养你,但希望你有个锦绣前程,你就叫伍修锦吧。”有两处墨迹洇湿了,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滴。孤儿院保姆说收养伍修锦那天,早上下着蒙蒙细雨,一把大黑伞遮挡着地下的婴儿,襁褓里只寻到这张宣纸。

鞠白一阵凄寒,她帮伍修锦分析,“你爸爸一定是个文化人……”为了安慰伍修锦,她卖惨道:“我好久没照相了,我和我妈挺困难的,挺节俭。”伍修锦满不在乎地说:“我陪你多照几张,正好我打工的钱该结账了,给你洗出来。”鞠白嘴上说不用,行动上却顺从了。

鞠白给妈妈写信、寄照片,她告诉妈妈好消息:“我申请下来贫困生补助了,下个月暂不用寄钱给我,留下自己吃点儿好的!我心爱的妈妈!”手机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可鞠白和妈妈没有。她和妈妈保持着原始的通信状态。

伍修锦学土木工程专业,大学毕业很快找到工作。那时节,建筑行业如海绵,吸金、膨胀。伍修锦的存款多起来。

鞠白上大学的第二个生日,得到人生第一部手机——苹果手机,伍修锦送来的,还有一套漂亮的运动服。鞠白突然觉得爸爸回家了似的。伍修锦也买了新手机,鞠白红着脸跟伍修锦要他那个旧手机:“反正你也不用了,又没人送,给我吧,我妈用得着。”

转天儿,伍修锦买了一部oppo 手机,专门送给“阿姨”。

鞠白的眼泪下来了。

伍修锦说:“就当我找见了人世间的亲人!”

鞠白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们一起出去吃火锅,一起去歌厅K 歌。鞠白想,家不就是这个样子嘛,有个男生为女生撑着天地,宠着、管着女生,哪怕他长得像土豆皮、土豆泥……

妈妈第一次跟鞠白通话,鞠白正和伍修锦逛街,风很大,沙尘迷了眼睛,鞠白和妈妈都语无伦次,反复互相叮咛。鞠白的头发遮蔽了脸,泪水打湿了头发。鞠白说:“我勤工俭学呢,钱够用,妈你以后别那么辛苦了,给自己买点儿新衣服,买点儿化妆品……”

傍晚吃饭,鞠白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趴餐桌上无声地哭了。

伍修锦上前拉起鞠白,帮她擦干眼泪潀:“没事儿吧?”他问。鞠白的脸上现出宁静且高贵的神情。“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她说。

伍修锦办理了金卡,交到鞠白手上。他的工程队走南闯北,每次回来,他给鞠白的金卡存入一笔钱。有了伍修锦,鞠白大学毕业不必急着找工作,她继续读研。

等鞠白研究生毕业,伍修锦把她领到一所大房子,伍修锦贷款买下的“家”,跟鞠白小时候的一样大。伍修锦向鞠白求婚。鞠白拉着伍修锦,把她小时候的红木家具一件件买回来。伍修锦忍不住蹙眉头:“想不到,你的审美挺奇特呀!”鞠白立马提示:“别忘了,你爸爸还用毛笔写字呢!”伍修锦变成哑巴。

住一起算是结婚了,伍修锦不提,鞠白也不问,他们没领结婚证。鞠白心里还是有小心思的:大概伍修锦是孤儿的缘故吧,不太懂得讲究礼节。

鞠白试着和伍修锦沟通:“下次你们去饭店吃好吗?”伍修锦毫无顾虑:“我终于有了家,在自己家里多热闹,有自豪感和归属感。”鞠白被噎住,一个人不假思索的话语最能体现本心。他是个孤儿,自我意识强烈,对家的占有欲望和旁人不同,他时刻抓着害怕失去的东西呢。鞠白不忍心强制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那些农民工兄弟和伍修锦一个德行,不修边幅、随意、爆粗口。鞠白可不敢小觑农民工,他们简单且豪放,伤不得。鞠白苦笑。后来鞠白学聪明了,他们回来,她主动给点外卖,她则出去学习钢琴课。没有钢琴课的时候,她一个人徜徉在街上闲逛,买衣服、吃快餐。喧闹的人群,越发衬出鞠白的落寞。

卞文文知道了鞠白有家无处归,给了她一个舞蹈老师的地址,建议她过去看看:“很养眼的,学学舞蹈,消磨时间,还健身。”

夏欢老师比鞠白小五岁,艺术学校刚毕业,受聘舞蹈室,他老家农村的,不富裕,一个人在外打拼,除了跳舞时一派妖娆,静下来,稳重大方。

区里要举办舞蹈大赛,夏欢征求鞠白意见:“给我做搭档好吗?我就不用去外面雇人了。”鞠白犹豫:“我恐怕不能胜任,耽误了你获奖。”夏欢说:“输赢不重要,重在参与。”“好吧!”鞠白欣然同意。每天舞蹈课结束,她和夏欢继续练习一小时。鞠白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毕竟她把夏欢当成弟弟看待,可夏欢看她的眼神好像没有年龄界限。鞠白在镜子里如同小鸟,和夏欢纠葛、摇摆,鞠白觉得他们都很欣赏肢体美带来的感官和心灵享受。

下了课,鞠白饿了,夏欢挽留她:“一会儿尝尝我的厨艺。”他把鞠白领进舞蹈室后面的小厨房,他的寝室在旁边,他问鞠白喜欢吃什么,鞠白看到夏欢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工夫,弄出两盘蛋炒饭,和一份酱茄子。

“你怎么像我爸一样能干!”鞠白脱口而出。

夏欢问起鞠白的爸爸,鞠白温暖而自然地讲起家事。

夏欢安慰她,讲自己如何学会做饭的:“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出打工去了,为了让爸妈放心,我学着照顾自己,照顾爷爷、奶奶。按理说,农村的孩子,家长不支持学习艺术,怕花钱多,将来还不好找工作,但是我把爷爷、奶奶伺候得太让爸妈放心了,爸妈见过世面,他们同意我报考艺术学校。不过,我知道家里穷,不交女朋友,把时间消耗在练功房,老师很欣赏我,帮我谋到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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