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的七月
作者: 刘丽丹
那头叫花妞的母牛天生脾气暴躁。旺财向食槽里添草时,它用犄角顶他的胳膊和柳条筐。不知是鼻环上的缰绳,还是记忆里的挨抽经历,让它心存矛盾,用力甩头,却只试探地点到为止。旺财看出这个大家伙的心思,它像小女人一样耍闹,无非是在抱怨自己,出门割草时没带上它。
花妞不喜欢待在闷热的牛棚,它喜欢走进田野,用舌头卷起凉爽的青草,然后面向东方,以一种神圣的姿势慢慢咀嚼。像旺财这样敏锐的农民,即使老了,各路神经也绝不迟钝,他为此深感自豪,当想起别人称赞自己为“纯粹的农民”时,自豪感又添了几分。他从敞开的小门望出去,四间大瓦房静卧在晨曦中,太阳像个鲁莽的孩子,一探头就磕到他的窗玻璃,掉落满院子的晨辉后,一溜烟儿奔向围墙外的旷野,他的五十亩土地就分布在那儿,几场雨后,葱茏的苞米苗将遮住远处的山顶。可目前,还看不到一点儿雨的影子,旺财眉头紧锁,他担心持续的干热会引发山火。
等终于记起花妞,旺财像个知错的好丈夫,轻拍它的脊背说:“过几天,再过几天。”仿佛在对心爱之人作出承诺。实际上,他不会带它出去,花妞肚里有了牛崽,生产之前都得待在牛棚。虽然很多人说母牛怀孕后会变得温驯,不会有事,但旺财坚持认为动物本性难移。如果别人笑他胆小,他就把曾经看到母牛顶死人的场景描述一遍,他说这叫谨慎。
旺财从不拿收入冒险,他要确保花妞母子平安,然后把它俩卖掉。没什么舍不得的,谁都有自己的宿命。当儿子不听劝阻进城谋生时,他想的是让他多吃点儿苦头。中年丧妻对他来说是个打击,又是根植于心的冷漠帮了他。这种性格不讨人喜欢,却十分必要。特别是过了五十岁,他尽量在外貌上也有所展露:矮小干瘦,却腰背挺直,仿佛由金属支撑,灰白的头发理得很短,如钢针一般坚硬。他很少微笑,那双不大的眼睛时时警惕,即使在光线昏暗的牛棚里,也能洞悉一切。在很多方面,这位“纯粹的农民”都是成功的,他从不掩饰优越与自信,尤其在弟弟面前。他当然有理由这样做,就在他起早贪黑,辛苦干活的时候,弟弟正在一墙之隔的老房子里呼呼大睡。
“就算在梦里,他也别想把我赶走!”
旺财一生最大的失算,是把新房建在父母的宅基地上。他的初衷很简单,让全村人看到,作为家中长子,他是有出息的。不想母亲临终前把这里留给弟弟,而弟弟也在离家三十年后欣然归来。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的是他,伺候他们终老的也是他,现在这块地却属于弟弟——一个没家庭,没积蓄,还蹲过监狱的人。几个月前,当他拎着一只破皮箱走进老房子时,旺财就在两座房子间砌了一道墙,以此警告弟弟,他只对围墙那侧拥有继承权。
然而,这道墙的作用愈发有限。弟弟最近总是翻过它,过来偷东西,要么就坐在围墙上盯着这边,目光贪婪,似乎已失去耐心,想马上占为己有。
旺财走出牛棚,下意识地朝围墙望去。没看见弟弟,他承认自己寝食难安,这是一场较量,失败的必须离开。他知道在这场驱逐战斗中,没有谁是真正的胜利者,但也不会有人甘心等待失败。
太阳越过道东的干草垛,照进菜园,旺财弯腰摘辣椒时,隐隐感到一股热气,他捻了捻垄台上的土,干旱似乎不可避免。他到仓房拿出水管,接到水泵上。
菜园很大,方方正正,除了原来属于父母的一小块,其余都是他用锹挖出来的。他还记得那片废地曾经的样子,满是野草和树茬。为了改造它,旺财整整忙了一个夏天。想到这儿,他拾起水管,将老化的管口捏扁,水流顿时变成喷射的大雨,噼里啪啦地浇在菜叶上。太阳又升起一些,水雾后面出现了彩虹。他看着彩虹,使命感油然而生,没有人可以夺走他的东西,哪怕是一根刚刚探头的菜苗。
就在他信心十足,将水管对准更远处的黄瓜架时,一个人突然从里面跳出来。这人浑身雪白,只穿一条内裤,手里攥着几根黄瓜。在认出自己的弟弟之前,旺财先是被那高大的身躯震慑,其旺盛的生命力令人妒恨。弟弟比他小八岁,可看起来远远不止,他们不像兄弟,更像父子。对于被淋湿,弟弟表现出很大不满,哇啦哇啦地命令他赶紧关水。旺财回到屋里,当耳边没了聒噪,他停下来回头看,弟弟又把身体弯在菜叶里,挑挑拣拣,像在逛自家菜地。
旺财想起三十多年前,弟弟离家前一晚,要旺财的手表,不然就不走。而这块手表是旺财割了一冬天架条买的。当时,父母已为弟弟找好做学徒的工厂,寄宿的钱也交了,就要开启的新生活不能被一块手表阻断,于是他们合起来责备旺财,说农村不用手表看时间。那年,旺财二十二岁,受够了家里的不公,挥拳朝弟弟打去。那一刻,他眼中只有手表,弟弟眼里则掺杂了骄横和野蛮。很快,体力上的悬殊让他无力招架,弟弟骑在肚子上,抢下手表时,就是现在这副表情,理所当然。旺财没有关水,他又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弟弟眼里怎么可能只有几根黄瓜,他是在试探,如果默许,就得寸进尺。要说父母留下什么精神财富,就是他们无知的偏爱令弟弟产生虚幻的高人一等。他不能让那种日子重来。
“出去!”他对着菜园喊道,声音干裂苍白。
弟弟毫无反应,继续翻着瓜藤。
“出去!”旺财重复一遍。
弟弟扑哧一笑,却没有抬头,好像听到的不是恐吓,而是大庭广众之下放的一个屁。旺财感觉受到了羞辱,弯腰捡起水管,端在胸前。
“你敢?!”弟弟斜眼瞄着他。
旺财扬了扬水管,冰凉的水流像柔软丝带飘出去。很明显,他提醒弟弟假如不乖乖离开,下一次就要浇在他惨白的肚皮上。
弟弟小声骂了一句,懒洋洋地往围墙走去。他的表情不是惊吓,也不是反省,而是不耐烦,好像在说,自己起个大早,可不想搭理无赖。
旺财依旧端着水管,仿佛那是一杆枪,他的脸十分严肃,过分警觉让他看起来有些做作。弟弟走到围墙前,又一次回头盯着他看,眼里阴晴不定,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旺财绷着脸,也回看过去,弟弟眉骨凸起,鼻梁挺拔,有一张棱角分明却令人惧怕的脸,上一秒他的眼里还有无辜和戏闹,下一秒就全是暴怒。只见他脸一沉,举起黄瓜朝围墙砸去。
“你以为我在乎这几根破黄瓜?”弟弟冷笑着说,抬腿跨坐在围墙上。旺财一阵心慌,后悔墙砌矮了。弟弟并不急于收回另一条腿,就那么坐着,扫视着旺财和他的一切,像仓管员在清点库存的数量。忽然,他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鬼叫着大笑起来,“别装了,你怕我。”
刹那间,旺财被戳中要害,不知道该否认还是争辩,他鄙视弟弟的一无是处,却没法阻止他看穿自己,只能挤出一个生硬的假笑。旺财长了一张倒三角脸,下巴短小,两颊塌陷。他从小就丑,总是生病,父母一度以为他活不长。弟弟现在肯定也这么认为,所以才毫无忌惮。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旺财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我会活很久,超过你们所有人!”
现在是七月初,要不是干旱,苞米苗早该长到胸口。以往也有这种时候,总会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缓解,接着苞米苗就会报复般疯长。可是,旺财今年格外焦虑,他不知道这焦虑究竟源自哪里。吃完早饭,他用三轮车载着四桶水来到南山脚下,这块坡地缺水最重,苞米叶子已经打了绺儿。他要从这里浇起,直到老天肯下雨为止。
旺财热得满头大汗,在脸上撩了一把,心里虚弱地骂:这该死的七月!
水很快浇完,旺财心里的愤懑却没有消,他老是想起弟弟早晨的话——你怕我。他扔下水桶,往坡上走一段,来到弟弟的苞米地前。不出所料,杂草淹没了苞米苗,打药已经来不及了。旺财猜得没错,弟弟并不想做农民,他回来有别的企图。很久以前,旺财就知道弟弟和自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他重品行,知是非,严守做人准则。弟弟在这些方面,像有先天缺陷,或者他骨子里就坏。一想到这样的人会留在身边,可能很久,旺财更觉得胸口憋闷。他站在地头,目光顺着田地的坡度,缓缓流向远处的村落,最前排的就是他的四间大瓦房和弟弟那间低矮破旧的老屋。
从前这种对比让他心满意足,现在却只有不安。
下午,旺财到乡里买回一大捆带倒刺的铁丝,在围墙上加了两道护网。每固定一段,他的心就安稳一些。傍晚完工时,整个人进入到一种奇幻的氛围里。
他抬起头,一条条缎带般的火烧云铺满天空,太阳西沉,广袤的农田仿佛变成一片火海,就连铁丝网的倒刺,也像极了蜻蜓的焦黑遗骸。他站在院子里,确信自己作了对的决定。
这晚,他难得睡个好觉,即使半夜听见咒骂,意识也在清醒与睡梦之间徘徊,认为那是早晨的事件在梦里重映,当脑海中浮现出铁丝围栏,他放下心来,向睡梦深处滑去。片刻之后,那骂声再次响起,掺杂着击打铁丝网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声响是崭新的,清晰可辨。
月光下,弟弟披着一层银辉,有几分滑稽,又莫名地带着点悲壮。旺财来到外面时,他已经跳过围墙,回到老房子那边,手里举着根木棍,像擎着一柄火炬。旺财还没完全清醒,却深受月色感染,愈发认真地观察起弟弟,只见他丢下木棍,深深地低下头,旺财看见他结实的脊背,呈现出动人的线条。然后,他看清弟弟双手捂住的大腿内侧,有液体正往下淌。是血。旺财顿时没了睡意,弟弟被铁丝网割伤了。
“快找止痛片,碾碎洒在伤口上,能止血。”旺财关切地说。
“你等着。”弟弟疼得龇牙咧嘴。
旺财点点头,趴在围墙上看弟弟拖着腿往回走,老屋的灯亮了,他骂旺财是混蛋,跟着传来哗啦啦的翻找声。旺财嗅到铁丝网的寒气,还有一点血腥,他担心弟弟会死,也担心他击打铁丝网时擦出了火星。
第二天,风平浪静,旷野闪着刺目的光点。
第三天,午后起风,刮来几片乌云。旺财站在地里,眼巴巴地看云彩飘来又飘走。他浇水到深夜,上床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弟弟没来找麻烦,他早该长记性的。旺财躺在炕上,浑身酸疼,他觉得刚闭上眼睛,就听到那串脚步声,咔嚓咔嚓,很轻。这次,他没在梦醒之间游移,直接断定声音来自现实。他警觉地趴到窗口,东方已微微发白,院子依然很暗,什么都看不清,那个声音就在耳边。他推门出去,院子里雾蒙蒙的,一股凉风吹起了身上的鸡皮疙瘩。旺财站在原地,听见声音从牛棚方向传来,几乎就在同时,两个人影出现了,一高一矮,并排站在面前。
“ 谁!”他从窗台上抄起鞭子,马上又放下来,“爸?妈?”
他看清两人的脸,父母都是十年前的样子,苍老,但健康。他们望着他,愁眉不展,像为一件什么事担忧得不行。他明白是因为弟弟,他受伤了。
“你们心疼了?”旺财舒了口气,那缕假笑重又浮现出来。
两位老人不说话,似乎默认他的猜测。
“你们心里就只有他?”旺财问,“我也是你们的儿子,我是纯粹的农民,而他什么也不是……”他越说越激动,多想父母能承认自己比弟弟强,可他们就是不说话,旺财只得更用力,直喊到上气不接下气,把自己憋醒。
竟是个梦。
天色微明,半颗月亮悬在窗口上方,淡得像一块云,他环顾空荡荡的房间,知道没法入睡了,就在这时,梦里那个声音又响了,咔嚓咔嚓。他坐起来,表情瞬间凝固,那不是脚步声,是一张大嘴在用力咀嚼。
柔和的晨光薄得如一匹绸缎,漫过花妞庞大的身躯垂向地面,它正站在菜园里,面向晨曦嚼着青菜。
旺财只觉得怒火喷涌,根本看不到画面中的神圣之意,他抄起鞭子,直冲过去。
见到主人,花妞很高兴,甩着硕大的脑袋,发出一声轻快的哞声。声音还没停止,冰凉的鞭子就抽到屁股上,它向前蹿出,已被啃光的菜地顿时多了一排深深的蹄坑。旺财追上去,一脚踩住地上的缰绳,花妞被拽疼了鼻子,不停地甩头,喷着鼻息。旺财捡起绳子,又是一鞭,抽到它的肩骨上,发出一声脆响。花妞瞪着眼睛,大大的眼白里已没了问询和不解,它的暴躁被疼痛唤醒,后蹄蹬地,低下头颅。旺财看见两只锋利的牛角正对着自己,恐惧让他顿时清醒,老猴子般蹿向木门。花妞步步紧跟,把他逼向围墙,眼看就要撞上时,他又抡起鞭子,回手打在它的脑门上,趁它发愣,赶紧跳到木门外,把缰绳牢牢缠在木桩上。花妞隔着门还想挣扎,缰绳却越收越紧,很快,鼻子就被扯破,鲜血顺着鼻环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它终于平静下来。旺财躲过一劫,回头看向牛棚,门开着,他记得前一晚明明挂了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