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人一条江
作者: 廖静仁
如果我的世界不能成为你的世界,那么我愿将你的世界变成我的世界。
——狄更斯
一
祝爹说,明地天资聪颖,自幼拜梅山高人为师,练过猿猴功,能手脚并用攀崖,还可以悬空爬树,既读过旧学也进过省城新学校,且仪表堂堂,写得一手庄重的颜体字。但没想修为到炉火纯青,遵循曾祖父遗命欲接任廖姓族长一职之时,新中国宣告成立,加上爱妻亡故,续弦与人私奔,便成了疯子。好在只是文疯,平日里不吵不闹,自那以后,明地就长年着一身蓝布长衫,走上村串下村吃起了百家饭,夜深了就到孟公崖后山的白驹寺去寄宿。
明地每天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在庙里一早一晚各撞一次钟。一开始也有多管闲事的人问他:“喂,疯子,和尚都走了,你还撞什么钟啊?”“嘻嘻,嘻嘻,”一听终于有人在叫自己疯子了,明地却龇着一口白牙回答说,“和尚走了,菩萨还在呀,我撞钟是为了给在崩洪滩走失的船帮人招魂。”多事的人听到他红口白牙说是给走失的船帮人招魂,便也一脸肃然,由衷地说:“这也确实算是做的一件正经事。”从此,也就少有人再去问津他了。
廖疯子就乐得自在,有了大把的时间后,便在一个土钵里研了半钵木炭水权当墨汁,立在大殿菩萨座下的香案前用黄色草纸横平竖直书写颜体小楷,直写得大汗淋漓,只是从来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当然,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事,那就是会经常仰脸与菩萨对视,并且对视的次数多了,他的双目竟愈发明亮如朗星,天庭饱满的脸相也近乎慈祥。而一日三餐吃过百家饭后,他偶尔也会去资江边的孟公塘崖垴上“蹲点”。这蹲点的习惯也就是近二十年才养成的,是因为祝爹不再问农耕只恋船后方有的事。他是个典型的河里洗澡庙里睡的疯子。
路过此处的熟人若见到他,也不免会问一句:“廖疯子,你在看什么?”
“我看下边的崩洪滩呀,也看船上的竹篙子。”人们就只当他说的是疯话。
他心里其实在说:“船帮人死在江河,就如将士战死在疆场!你们不会懂的。”
廖明地或许是有过大情怀的人,如今却什么也不剩,剩下的唯有虚度的时光。
这天清晨,白驹寺的钟声刚刚响过,泊在资水孟公塘唯一的一艘木船上也叮叮当当响起了锚链声,紧接着便是一声“依哟——嗬嘿”的船夫号子喊响,一叶孤帆便徐徐地升了起来——这确实只是一叶孤帆,因为如今的资水早已进入机器船的时代了。船上立着一位老者,是人称竹篙子的祝爹。人到老年瞌睡少,而头枕崩洪滩涛声、心怀昔日船帮旧梦的祝爹就更加难以睡安稳。其时他已经稳稳地立在了舵舱,满脸沟壑的皱纹间,洋溢着刚刚喊过船夫号子的兴奋之情,曙光初照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木船正缓缓地向着上游的唐家观小镇驰去。
再过几天,就是祝爹96 岁生日。这对于祝家的后辈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
“家有一老,胜过金银珠宝。长寿者尊,做儿孙的多有面子呀!”村人们说。
可是就在日前,老人却对专程来与他商量该怎么庆祝寿诞的晚辈一连发出了三问:“不就是过生日吗?以为是船过崩洪滩呐?也用得着这般大张旗鼓?”
当时,村上的支书、村主任及村会计三大头也到场了,这毕竟是县委祝副书记的长辈呀!儿孙们听了祝爹所言,也就说:“尊重即是孝顺,就依了他吧!”
祝爹这才开颜道:“你们是公家人,多关心公家的事那才是正道。”
这天秋高气爽,在县里和省城的儿孙们全都回来了,大大小小包括还抱在怀里的共有26 人,祝家是白驹村自廖氏能武公、能文公后唯一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
生日家宴就设在孟公塘那一艘有着两节大货舱的木船上,男女老少20 多人或站、或蹲、或坐,笑闹声比船舷边绽放的雪浪花还要热闹。这也是祝爹的意思,晚辈们拿他没办法。一锅豆腐煮鱼,坛子菜和时鲜蔬菜都是祝爹自产自做的,当然也少不了有酒水,但儿孙们带来的茅台、五粮液、水井坊及可乐、香槟等,全被老寿星原封不动撂在船头甲板上。祝爹说:“那些金贵东西靠不住,还是喝我的陈年谷酒吧!叫你们不要来,不要来,来了也只能在船上,我就是哪天死了,也不会离开资江离开船的。”长女祝红鲤是退休教师,已经75 岁了,有父亲在上的女儿毕竟还是女儿,只是接腔的底气比其他晚辈要足一些,说:“呸呸,村里人都说你祝爹是竹篙子成精,资江的水不枯竭,您就不会老!”不会老就是不会死。此言一出,满船儿孙立马附和:“资江的水不枯竭,您就不会老!”祝爹就把高腔打得比崩洪滩的涛声还要响:“哈哈,我就是一根成了精的竹篙子!”已然泛绿的眸子一亮,仿佛真有船队在上崩洪滩,有纤夫在江岸奋力拉纤,头篙手疾走于船舷逆水撑篙,忍不住就亮嗓一声高呼,“依哟——嗬嘿!”江天倏然辽阔。城里长大的孙辈却一个个被老寿星惊得目瞪口呆……
“嚯,你竹篙子还真以为自己成精了是吧?我还是孟公崖转世哩!”蹲在孟公崖上的廖疯子却龇着白牙在笑,又补了一句,“千载江流,百年一瞬。据传这尊孟公崖是亿万年前从太空落在资水江畔的一块外星陨石,神奇得很哩!”
顿了一顿,廖疯子又说了句胡话:“有你竹篙子在此守着,他们(在江中死去的船帮人)也不会寂寞了。
难怪夜观孟公塘,总觉得有股浩然之气在升腾。”
廖疯子与祝爹同庚,也是在这一天过生日。只是他自己不一定会记得。旁人就更不会记得。不过,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村里忽然就有了关于廖疯子的传闻,而且被说得有鼻子有眼:“你们不晓得吧?在某个深夜,有一匹火狐狸蹿进过白驹寺呢!”接话的人说:“难怪廖疯子敲钟时总像在喊,你回来了吗?回来呀!”火狐狸是白驹村的地方诲语,其实说的就是专门勾引男人的骚狐狸精。
过了一会儿,祝家儿孙们全都走了,是被祝爹赶走的:“去吧,去吧,你们怎么来的就怎么走,这一年两年的我还舍不得死,不就是想要图个清静嘛!”
“你竹篙子真是想得美耶!江上无风也生浪,你想要图个清静?清静个屁哟!”居高临下的廖疯子听到了,又龇着白牙想要笑,他知道祝家的晚辈们看似走得轻松,心里却一定像吃多了盐巴苦咸苦咸的,尤其是他那两个自己也已经做了姥姥的女儿,眼里还分明含着一把热泪,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行孝的责任,被儿孙扶着上了江岸后,还手搭太阳罩一步三回头地交代了又交代,要父亲保重。
待儿孙们拐过了山弯,听到了从联株桥那边传来的小车喇叭声后,祝爹这才昂首朝孟公崖垴上喊道:“明地呀,你还真有定力耶,未必就不想下来陪我饮几盅?”其实近年来,明地已经很少进村里吃百家饭了,经常是由祝爹罩着他。
“饮几盅就饮几盅,我还真馋酒喝了。”经常与菩萨对视的明地更不显老。
“今天也是你明地的生日。”祝爹给明地斟过酒,举杯齐眉说,“这杯酒我竹篙子敬你,也敬能武公!”却未饮,而是把酒朝江岸的金鸡岭祖坟地方向揖首洒下了,“别人不记得,但我不能不记得呀!”祝爹的心里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有说,“要是你祖上能文公也如能武公,你明地也不至如此。”
“其实我是记得的。”明地白牙似玉笑出几许尴尬说,“你我同庚呀!”稍顿了片刻,叹了口气,他又回头问了祝爹一句,“可记得又如何呢?”
“那也是的。”祝爹知道明地并不疯,但他又不能把话说破,运动说来就来了,明地装疯卖傻也不失为一种躲避的法子,便说,“但我不能不记得!”
明地明白竹篙子有意重复这句话的意思,他记得的并不只是他的生日,还有能武公当年与祝家先人的约定:船帮交由祝家经营,廖家守住岸上基业。也就是从那时起,能武公一脉除了每户安排一人进船帮,其他均以种茶为主业。这是两个资水男儿的约定,无须用纸笔,只需一个眼神,彼此的约定就烙在心里了。
如今船帮早已经解散了,白驹村的山山岭岭却茶树成行,那是金山银山呐。
于是,明地也高举起酒杯,却只吐出了三个字:“多谢了!”
“你和我是谁跟谁呀?还用得着一个谢字?百年同庚。难得,难得。”
酒杯碰过来,“叮咚”脆响,船舷边的雪浪花亦绽放得愈发欢腾了。
已经酒过数巡,两位世纪老人且把心思付流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夕阳晚照里,祝爹却忽然嘀咕了一句:“哼,狐狸精也算重情重义,离开他那么多年了还会想起来看他一眼。”原来有关火狐狸的传闻祝爹也是听说了的。
其实祝爹不仅仅是听说了,而且还正面问过廖明地,明地也并没有回避。
“嗯,我也做爷爷了!”明地当时的表情有些激动,“她说她走时就已经怀上了我的种,是个男儿,男儿后来又生了男儿,如今在市里当领导!”他接着又补了一句说,“却不姓廖,这是她一生中的秘密,只告诉了我。”但他最后还是龇着一口白牙笑了,并欣然地说,“江河湖海是一家,男儿姓啥不是男儿?”
“这个明地啊!”此时的祝爹竟然容光焕发,一张被岁月风雨镂刻得沟壑纵横的黑红脸上溢着柔和的光彩,他微仰着头任凭江上微风轻抚白发银须,双目凝视着下游的崩洪滩和更远一些的寡妇矶,心想:“明地说的没错!我能清静得了吗?非也非也,死难的船帮兄弟不会答应我,载船的资江更不会答应我……”
二
按廖姓辈分,光磊得管疯子明地叫叔,他是廖氏能武公一脉的第五代后人。
这事说起来有点远,也有点绕,但是哪一个家庭的家族史在经历过三至四代后不绕呢?其实有一个最简单也最奏效的方法,那便是用姓氏的辈分直线下来先捋一捋也就清晰了。廖姓辈分的排序中有两句如此说:今能佐盛明,光大恢先泽。廖光磊这一代属光字辈,他父亲属明字辈,他爷爷属盛字辈,爷爷的爷爷属能字辈,故而取名叫能武,能武的弟弟叫能文,当年光磊他爷爷的爷爷卸任廖姓族长后,族长之位也就传给了他的弟弟能文。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小问题,若按照通常意义上的文意排序,兄弟俩取名应该是先能文后能武呀?但是像白驹村这样一个“屙屎不生蛆”的穷山冲,能武却比能文更加重要。而自能文公任族长后他的后人又在白驹廖姓中历任了两届族长,第一任是能文公的长子廖佐业。能文公是当时白驹村唯一一位活过百岁的长寿老人,也是直到临终时才肯把族长之位传给儿子的独裁者,并且还给时年26 岁的孙子廖盛为留下了如何继任好第三代族长的锦囊妙计。在山高皇帝远的大梅山腹地,那时的族系就等于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族长是家族的至尊,不仅掌握着本族的族规大权,就连资源的配置权也掌握在族长手中。能文公在接任族长后的风云岁月中,可以说是把权术与诡计玩弄到了极致,而到他死后的这一代,儿子佐业显然只是个过渡,因为待他接任族长时他自己也垂垂老矣。没几年族长之位就传给了廖佐业的独子廖盛为,但好在廖盛为虽然自幼娇生惯养,却心地善良。他继任族长后,干脆就来了个无为而治,族中人也因此过了几年轻松日子。他曾经有句口头禅说:“炉具架在各家灶台上,百家有百味,哪还用得着我多管闲事呀!”其实有很多时候,治理家族事亦如治理国家,事无巨细管得越多越会生乱,只是后来令算计了大半辈子的能文公没有想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待重孙廖明地年富力强可以任族长大显身手时却平地里炸响一声巨雷,一代伟人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巨臂一挥,庄严宣告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人们无不欢呼“解放了,天亮了”。之后紧接着,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明地继任廖姓族长的春秋大梦也就破灭了。
也有曾指望廖明地继任族长后能复兴祖业的人感叹说:“这就是命呐!”因为在此之前明地在长沙第一师范读书时就已经自由恋爱,夫妻俩本来可以留校任教的,却难违祖命双双回到了白驹村,不久,爱妻又给他怀上了龙凤胎,但是在临产时大人与孩子都死了。这一打击令廖明地几近崩溃。当时土地改革还没有开始,父亲凭余威又张罗给儿子花中选花挑了个黄花闺女,可娶进门才一年多,小他十岁的媳妇又因不甘心当地主婆,竟然跟一个走四方的年轻阉匠私奔而去,并且听说他媳妇还走得很招摇,是梳妆打扮后穿着一身出嫁时的大红旗袍离家的。
光磊曾听奶奶翻古说,叔曾祖能文公是个既想得天下又要争小利之徒。而他爷爷的爷爷能武公则自幼就在船上,心里装的全是激流险滩和波翻浪涌,行船观天色、两眼察流水,船帮兄弟的安危冷暖是首位,无论船行多远,最终要率领大家平安回家。
其实事物都有着两面性,此一时彼一时,所以光磊曾想,或许能文公也无大错。他那一年意外地接任廖氏族长后觉得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大展宏图了,于是便将膝下的儿孙们一个一个往外“赶”,三个儿子先是只留下长子廖佐业在身边做下一任族长,其他两个,一个送往上海,托人进了洋行当差,另一个送往广州经商。当然,这都是能文公早就做好了准备、打下了经济基础的,在之前的几十年里,他本人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一大家子省吃俭用,等的就是自己能决定家族命运的这一天。当时儿子均已成家,老二老三远足,算是举家移民,盘缠是少不了的,但能文公的口号是:“宁可倾家荡产,也要有儿孙走出这弹丸之地,到外面的世界闯出一片新天地来!”村里当时也有不少人羡慕不已,说能文公毕竟是饱读诗书之人,有放眼天下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