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
作者: 小昌
坐在旁边的一家人卿卿我我,他想要躲开他们,不得不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面朝大海,他却背过身去。想躲开的不仅仅是那一家人,连这片海也让他羞愧。海的气味,让他想到了殡仪馆停尸间。
他身后的岛屿隐约浮现。大蓬岛,是他和一个网名叫“前度”的年轻人约见的地方。“前度”在网上留言,圣诞节那天的上午十点,在天主教堂前的广场等他,在那棵百年黄葛树下,不见不散。他还说,十点钟的时候,阳光恰好会穿过教堂的玫瑰窗,照到他的身上。
他一次次想象,那个被阳光照耀的年轻人,一脸金黄,像一串沉甸甸的麦穗。为什么是沉甸甸的麦穗,而不是别的什么?他感觉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这些比喻折磨死。过去那些年他又是多么自得,在这些比喻间,在形容词和副词转换中,度过了他的前半生。作为一个稍有些名气的散文作家,天天都在和这些修辞打交道。当他听闻儿子出事那天晚上,正在另一个城市的某酒店房间里为一个女同行读诗。他念的是惠特曼的《啊,船长,我的船长》。他赤身裸体,满身通红,站在大床上。床很软,站不稳,摇来晃去。女同行贵妃醉酒似的躺在他的脚下,冲他一脸迷惘地笑。他念一句,看她一眼。房间里弥漫着迷狂的气息。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甲板上的人忽然多起来,惊呼声此起彼伏。人纷纷在喊:“布氏鲸!”人纷纷涌过来,站在他身后。他被团团包围,而他却是唯一一个背向大海的人。没想到,他不经意站立的地方竟是观鲸的绝佳位置。在他们的呼喊声中,他竟感到有那么一丝丝安宁。
一只年轻人的胳膊映入眼帘,瘦长,有力,白皙,挥舞的样子很像是在喊一个振聋发聩的口号。这只胳膊突然翻转过来,青筋毕现。他看见了年轻人手腕处的几处伤疤。除了那几处伤疤,还有一些模糊的灰斑。他想,那应该是烟头烫伤的。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呢?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一股热望,就像看到了布氏鲸那样。
那只胳膊仍然在有力地摆动,像是在召唤他。他缓慢转身,也举起了自己的胳膊。握成拳,开始挥舞,可他根本不知道在挥舞什么。一头鲸正张着大嘴。有很多鱼跃出水面,向它的嘴里跳,这让他想起自己曾写过的一篇关于鲸鱼的散文。他也跟着叫喊起来,叫喊声混在更大的喧嚣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让他想喊得更大声。
远方又出现了一头鲸鱼。人群开始转向,有人说,这头鲸鱼是在驱赶鱼群。也就是说,方才那头鲸能够坐收渔翁之利,全仰仗它的同伴。它们一大一小,也许是一对父子。为什么是一对父子?想到这里,他又转过身来,找了人缝儿钻了出去。他回到船舱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凝神发呆。
甲板上的人群后来开始陆续返回舱室。他闭目养神,不想看到他们那些人。他们脸上那种看鲸后得意的神情让他难以忍受。他一闭眼就想到了那只在空中挥舞的胳膊。随后他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他想找到那个年轻人。后来他去找遍了整个舱室也没见到。那个人可能就是他要去见的“前度”。
9 月9 日那天晚上的电话是嘉木妈妈打来的。令陆天明感到震惊的是,她语气平静,不疾不徐,甚至还有些温柔。她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对着电话怒吼,你他妈的想要我死,对吧,我马上死给你看。他激动地大喊,就像仍在念那首惠特曼的诗。他扔掉电话,开始急匆匆地穿衣服。他的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
那个女同行笔名叫婴宁,一个爱笑的女鬼的名字。他在穿衣服的时候,她仍半躺着假寐,衣不蔽体。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夫妻之前也在电话里吵过,她似乎习以为常了。天明说了句,他妈的,恶狠狠地踢了婴宁一脚,像在踢一条狗。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他的裤子被她压在身下。他在找裤子。不过,他从没对她这么凶过。婴宁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袒胸露乳,张皇失措。他看了她一眼,想,眼前这人就是个女鬼,嘉木说得没错。他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也不打算说。嘉木说她是女鬼的时候,也在说他是个鬼,中年饿鬼。他正努力穿裤子,久久穿不上。手一直在抖,连一条裤子也穿不上。婴宁走过来想帮他,被他一把推开了。后来他终于穿上了裤子,拿着包落荒而逃似的冲出了房间。连夜打了的士,给儿子收尸。
七天后,他给婴宁打电话,冲着电话哭了起来。
他说,嘉木就像是睡着了。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谈起嘉木。他一直对着电话哽咽。也许他还是想听她随便说点什么。可婴宁能说什么呢?只在电话的另一头像他一样嘤嘤哭泣。
嘉木三七过后,婴宁从羊城跑来了。婴宁入住在天明家小区对面的开源酒店里,这是她想要的,推开窗就能看见他在他们家阳台上抽烟。也许她早就来了,一直待在酒店里,坐在窗边,看马路对面他家的阳台。他们兴许还隔空对视过。后来他还是去找她了。他在酒店门口踟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下来接他。他们在酒店大堂像一对陌生人。进了房间,婴宁先哭了出来。他斜坐在凳子上,像是随时会从凳子上滑落下去。除了看她哭,他还在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第一次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他不知道,那个坐在凳子上的人是谁。他觉得那更像是一只鸟,耸起的双肩像是一对翅膀。从脸颊到下巴颏儿一路尖下去,眼神黯淡,惊慌地张望。
婴宁和他说了一件事,是关于嘉木的。他这才知道,她从羊城跑来的真实用意并不是想见他,可能是因为想和他谈谈嘉木。她说,天明,嘉木去羊城找过我。她说完那句话,一直在等他回应。他若不回应,她不会再说下去。过了很久,他才缓过神来。他终于说出了进房间后的第一句话:然后呢?
他不用问也知道。嘉木是去找她兴师问罪的。
在嘉木眼里,婴宁就是个女鬼,是个破坏他们家庭的第三者。有一次,嘉木妈妈追去嘉木的学校,在他们宿舍里哭着告诉了他,有关婴宁和他爸的丑事。嘉木立刻打电话过来质问。那是他们父子第一次有了激烈的冲突。天明只是有些惊异,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冲他大声咆哮。他连儿子冲别人这般咆哮,都难以想象。不过,他并没生儿子的气。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嘉木妈妈。这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让儿子牵涉其中?她最清醒,知道他的死穴,只有嘉木能说得动他,让他忌惮。她还想告诉他,儿子永远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如果他继续一意孤行,他将众叛亲离。那时,他想的都是嘉木妈妈多么可恨,却没想过他和婴宁的丑事在嘉木的心里究竟种下一颗什么样的种子。即使他想了,也不过是嘉木会慢慢消化的。这只会让他变得更成熟。他迟早会理解他的。
婴宁和他说到嘉木曾找过她,他慢慢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想到了嘉木给他打过的那个令他难堪的电话。难道嘉木去找她,不是想让她离他爸远点吗?
婴宁说,你知道嘉木为什么找我吗?他说他喜欢我。天明重复说,他说他喜欢你?婴宁含泪点头。坐了三个小时的动车,她就是为了和他说嘉木喜欢她。
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呢?这是要逼疯他吗?天明恶狠狠地说,他是为了报复我。婴宁跪到他身边,脑袋歪向他。她淡淡地说,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天明说,你疯了。婴宁还说,他之前也找过我,我没告诉过你。天明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婴宁开始哽咽说,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天明说,说不说都没什么关系了。他极其确信,嘉木就是为了报复他。婴宁说,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瞒着你,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婴宁后来没忍住,就扑到他的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无动于衷,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他在婴宁的揉搓下有了生理反应。他的下体在蠢蠢欲动。他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了婴宁,径直跑进了卫生间。他用婴宁的刮毛刀给自己来了一刀,血流了一裤子。婴宁闯进来,疯了似的大叫,用毛巾敷住他的身体,随后拿手机拨打120。
天明从医院回来,就一心想要破解嘉木的社交媒体账号密码,QQ 的、微信的,还有微博的,所有的所有。这简直就是他能从医院爬起来唯一的动力。很奇怪,这一个多月,他从没想过要去这么做。他一直没缓过神来,就好像嘉木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还在等他回来。是婴宁让他明白,嘉木再也回不来了,而且她也是在告诉他,嘉木死得有多么蹊跷。为什么不弄清楚嘉木缘何走到这一步呢?这五百多个小时,他在干什么,嘉木妈妈在干什么?他们一起发呆、失神、哭,没完没了地哭。他们夫妻俩寸步不离。这二十多年他们从没这么密不可分过。若是一眼看不见对方,下一秒,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9 月10 日的凌晨五点多,天明赶到了桂城。下车后,他不知道该去哪里,给嘉木妈妈打电话,一遍遍打,一直关机。他在桂城街头疯了似的乱转,不知道该找谁。他似乎没怎么想嘉木的死,想的都是,为什么。
他精神恍惚地在漓江边抽烟。嘉木妈妈不可能说假话。她再疯,也不会在这事上开玩笑。后来他就不给她打电话了。他还隐隐希望,她也不要打来。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嘉木走得干净。手机和电脑都不见了。后来得知他生前曾和一个叫田德龙的男孩在桂城待过三天。这个田德龙就是和他一起“约死”的。难以想象他们那三天一起干了些什么。在早晨七点钟的时候,终于有人给天明打了电话。湖南口音,有些嘶哑,像是嚼着槟榔在和他说话。
他就是田德龙的父亲。后来他们在殡仪馆的停尸间见了面。田德龙的爸爸开着一辆面包车从湖南常德连夜赶过来。头发像鸟窝,眼睛瞪得很大。两颊深陷,但咬肌发达。他向天明走过来的时候,身形摇摆,两腮一直在抽动,像是一直在咬东西,咬一个很硬的东西。他竟然还要和天明握手,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的手干瘦有力。握手时,天明很像是被什么硬东西捏了一下。他是个坚毅的人,天明想。
他们认了尸,就傻傻地相互盯着看。后来他们就抱在了一起,抱头痛哭。这是个湖南菜农。天明闻到了他身上的化肥味儿,也可能是别的味儿。这样的怪味儿反而给了天明些许安慰,让他不至于发疯。那一天,他和那个湖南菜农就没分开过。他喊他大哥,他叫他老弟。一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嘉木妈妈是上午十点才过来的。一路上,她还能故作镇定,原因是她始终不相信那个烧炭自杀的男孩会是嘉木。等她看见嘉木像睡着了似的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时,人就瘫了。后来她渐渐缓了过来。她这么努力缓过来,可能就是为了给天明打一通电话。她是给天明打完电话后,才晕过去的。被人抬上救护车,在医院里度过了一晚。天明喊出的那句,你他妈的想让我死!可能彻底逼疯了她。他一直没想通,嘉木妈妈为何没在赶往桂城的路上,就给他打电话。她究竟在等什么,还是怕什么?
随嘉木妈妈来的是她桂城的小学同学。她搀扶她下了车,天明踉踉跄跄迎过去。她的小学同学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她是知道了,他和婴宁的事。可这和她有什么相关呢?这又和嘉木的死有什么相关呢?
有段时间,他曾和这位小学同学交际频繁,常在微信上联络,记得还说过不少挑逗的话。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和婴宁的丑闻。剜他一眼的意思是,过去和她说过的那些情话,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兴头,人就不见了。
嘉木妈妈瑟缩在停尸房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脸色发青,不哭不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明。天明心里发毛,不过,他也没躲开,也在回望她。他们就这么相互盯着对方。嘉木妈妈似乎又没看他,像是在看他身后的人。可他身后除了一面白墙,什么也没有。她忽然发疯似的跑过来,开始撕扯天明的衣服。天明一动不动,任由她胡来。后来她可能是累了,双手一摊,淡淡地说,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天明一愣,开始自言自语。他发愣的是,自己从没想过昨天是什么日子,嘉木为何会选择这一天离开人世。嘉木妈妈又说了一句话,昨天是咱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日子。这句话像是出自他者之口。并不是她说出了她不该说的,是她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
天明是真的忘了。他们夫妻从没过过结婚纪念日,忘了也没什么。嘉木选择在这一天离开,让天明汗毛倒竖。嘉木的死和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怎么会有关联?他甚至觉得,嘉木根本不会知道,9 月9 日是他们结婚的日子。不过,他并没反驳,而是抱住了嘉木妈妈。她在他怀里发抖。他很久没这么抱过她了,有好几年了,也许更久。
记得那天下午,桂城下起了雨,太阳雨。阳光普照,一场急雨却落下来。天明走进了雨中,想让雨水浇身。这样也许稍微好受些。雨水落在他身上,他仰头迎接那雨水,那自天而降的落水声。那一刻,他希望雨水来得更猛烈一些。他想起了很多比喻,来描述此情此景。随后他就在雨中狂吐不止。那是他第一次为他想到的那些比喻感到恶心。嘉木新逝,作为父亲的他却在这雨水之中,想到的全是自我感动的句子,这是不可原谅的,比忘了他们夫妻二十年的结婚纪念日可怕得多。天明从医院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始终没开灯,一个人在黑暗里独坐,一遍遍想9 月10 日那一天,他在太阳雨里呕吐。他这糟糕的前半生从那一刻彻底结束了。准确地说,幸福的前半生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才是糟糕的,才是不幸的。他忽然想给老田打个电话。拿起手机时,他想到的是老田和他们分别时的表情。那是一张难以捉摸的脸。除了让人感觉到他的伤心,更多的是惭愧。儿子这么死,让他非常难为情。他差点一脑袋撞在面包车的车门上,又转头冲天明尴尬地笑笑,像是在笑,还不如一头撞上去的好。